第6章
“0823手上的戒指不見了,家屬非說是我們偷的……”
這話猶如驚雷炸響在傅柏秋耳邊,她當即放下筷子,皺起了眉:“怎麽回事?”
“剛才我跟C把0823推去給家屬看,家屬說他女兒手上本來戴了一枚銀戒指,不見了,我解釋說推出來的時候就沒看到有,家屬就覺得是我們偷了。”挺年輕一小夥,頭回遇到這樣的事情,着急卻無可奈何。
“傅姐,你快去看看吧,都吵起來了。”
傅柏秋二話不說站起來,一陣風似的離開食堂。
江寧端着剛打好飯的盤子,一轉身就看到傅柏秋消失在門口的背影,愣了一下:“師父!”
她看向剛才傅柏秋坐的位置,飯沒怎麽動,一時猶豫,放下盤子追了出去。
殡儀館占地面積廣闊,告別大廳分為中式和西式各三間,每間都有不同的名字。傅柏秋沿着主廳小路挨個找過去,遠遠就聽見長生廳裏傳來争吵聲,不由加快了腳步。
廳內靈床和花圈已經布置妥當,白色幕布正中央擺着逝者生前的照片,但儀式還未舉行。
兩三個身着黑衣的家屬圍着同事C,吵得面紅耳赤,聲音響徹大廳,主持儀式的司儀拿着稿子尴尬地看着ta們,無奈搖頭。
在這種地方吵架是對逝者的不尊重。
“人擡過來的時候戒指就在手上戴着,怎麽你們化個妝的功夫就沒了呢?”
“就是啊,裏面只有你們自己人能進去,不是你們拿的難道有鬼拿?”
同事C被家屬堵在角落,有口難辨,傅柏秋快步走過去,擋在他身前:“不好意思,您女兒是我主殓的,所有程序都由我一個人完成,有什麽問題請沖我來。”
家屬愣了一下,有些驚訝:“你?”
“我是這裏的入殓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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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問你,我女兒手上的戒指哪兒去了?是長腳跑了還是插翅飛了啊?今天你必須給我個說法!”
傅柏秋轉頭問同事C:“化妝室裏找過了嗎?”
“找過了,地上,櫃子上都找了,沒有。”
“會不會在殓服裏?”她目光掃向開着蓋的木棺。
木棺裏面躺着一位年輕女性,化過妝的面容褪去青灰,散發出蓬勃生機,像睡着了一樣。中年女人雙目紅腫,一看到女兒就又開始抹眼淚,哽咽得說不出話,旁邊的丈夫雖然沒有哭,但臉色并不好看,“我們剛才都找過了,就是沒有找到啊,裏面只有你們工作人員,我們根本進不去,發生了什麽誰知道?”
另一個稍微年輕點的男人指着傅柏秋,咬牙切齒道:“我看就是你偷的,賺死人錢還偷死人東西,真不怕損陰德遭報應啊你?”
“誰死人了?丹丹才沒有死……”中年女人吼了他一句,扶着棺材失聲痛哭。
同事C剛想理論,傅柏秋攔下他,看向家屬:“我們有職業原則,在逝者身上發現貴重物品會交還家屬,但是剛才我并沒有看到您女兒手上戴了戒指。”
“放屁!”中年男人一巴掌拍在木棺沿上,額角青筋暴跳,“你意思是我訛你了?來來來,我給你看照片。”
他掏出手機,按了兩下,貼到傅柏秋眼前:“看清楚了,我女兒送過來的時候是這樣的。”
照片是在殡儀車上拍的,光線比較暗,但能明顯看到逝者右手食指戴着一枚銀戒指。
傅柏秋皺起了眉,細細回想,方才化妝室裏只有她和徒弟,0823和0824換殓服都由江寧完成,化妝才是她來,但她最後都檢查了一遍,的确沒見過這枚戒指。
考慮到對逝者的尊重,化妝室裏并沒有安裝監控,就是想自證也不知道怎麽證明。
見她沉默不語,家屬們更是篤定她偷了戒指,指着她鼻子罵道:“心虛了吧?就知道幹你們這行的表面假正經,背地裏不知道幹多少龌龊勾當,一個骨灰盒特麽的賣兩千塊,就那麽個誰誰都能用的大廳,放點破白花就要幾百,擡個棺又是幾百,賺這錢你晚上睡得着麽?還是留着給你媽買花圈啊?”
傅柏秋沉下臉,垂在身側的手緊握成拳。
“你這說的是什麽話?幹我們這行怎麽龌龊了?”同事C氣不過,上前理論。
尾随而來的江寧恰好看見這一幕,聽見這番話,頓時忘記了自己要幹什麽,沖上去一把推開家屬:“哪裏來的狗亂咬人,嘴那麽臭,吃了蛆了?”
“你這小姑娘又是什麽東西……”
“江寧!”眼看徒弟要撸袖子打架,傅柏秋及時喝止,拉住她,“回辦公室去。”
“師父,0823的戒指是我摘下來的,在她換掉的衣服口袋裏,忘記跟你說了,本來想換完再戴上去......”江寧也顧不得生氣,急忙解釋。
家屬這下理直氣壯:“看!還說不是你們自己人搞的鬼!”
“應該還沒扔掉,我現在帶你們去找。”
江寧領着家屬去了化妝室,通常逝者身上換下來的衣服會被焚燒處理掉,上午那五位逝者的衣服還沒來得及送走,堆在門口地上。
家屬這時候嫌晦氣不願上手,江寧徒手去翻,從一件短上衣口袋裏掏出一枚銀戒指,舉了起來。
“欸,就是這個!”
“向我師父道歉!”江寧站起來,把衣服往地上一扔,狠狠踩了兩腳,指着後面跟來的傅柏秋。
“……”
“快點!”
中年男人臉上青一陣白一陣,不情不願地說了聲“對不起”,拿了戒指灰溜溜地走了。
江寧氣得臉色通紅,胸口大幅度起伏,好一會兒平靜下來,怯怯地看着傅柏秋,小聲道:“師父,對不起,是我粗心大意……”
“下次記得戴手套。”傅柏秋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語氣淡然,“不然碰上什麽病毒細菌就麻煩了。”
“嗯嗯,師父,你怎麽沒脾氣啊,剛才應該罵回去的。”
傅柏秋勾了勾唇角,搖頭:“發脾氣傷的是自己,沒必要。”
生氣嗎?的确,對方不僅侮辱了她,還侮辱了她逝去多年的母親,但是憤怒的情緒那麽真實,她在喜怒哀樂中找回了一種。
當初她難以接受自己變成孤兒的事實,幾度抑郁焦慮,對一切失去感知,沒有情緒,宛如行屍走肉,她想活着,想好好地活着,所以才選擇來殡儀館這個充滿死亡氣息的地方工作,以喚醒自己的感知。
今天她會生氣,是好事。
回到家,屋裏傳來一陣輕緩悠揚的琴音,傅柏秋正要輸密碼,胳膊一頓,緩緩放下去。
莊嚴的曲調由緩慢引子而起,史詩般悲壯的氛圍,餘音袅袅,而後沉着憂傷,又焦慮不安,熱情高漲。
肖邦的《G小調第一敘事曲》。
那臺鋼琴音色相當完美,高音清亮,低音渾厚,每個音符都穿透力十足,傅柏秋站在門口靜靜地聽着,她不太懂鋼琴,不了解古典音樂,只是喜歡聽時槿之彈奏,聽得多了,便能知道那人彈的是什麽,誰的作品。
愛屋及烏,她也能對那些作曲家們如數家珍。
曲至壯懷激烈處,卻戛然而止。
傅柏秋回過神,屏息等待,裏面沒有絲毫動靜,周圍安靜得只能聽見枯樹葉被風捋過落到地上的聲音。
她輸入密碼,按了指紋,推門而入。
落地窗半開,簾子被風吹得微微拂動,時槿之坐在琴凳上寫着什麽,背脊挺得筆直,腦袋歪向一邊,卷曲的茶色長發垂落腰際,她坐在那裏,好像客廳不是客廳,是維也納□□。
“怎麽不彈了?”傅柏秋把包一扔,坐到沙發上,雙腿交疊。
時槿之背影一僵,欣喜地轉過頭:“毛毛想聽什麽?”
“你這幾天都沒練琴。”
“……”
短短幾天相處還算融洽,傅柏秋察覺有什麽地方不對勁,剛才門外偷聽想起來,這人以前每天雷打不動練琴五個小時,今天才聽見響。
“最近有點事,我……”
傅柏秋轉過視線,輕聲打斷:“什麽事能比鋼琴重要,那可是你的命。”
熟悉的話語猶在耳側,帶着諷刺意味,時槿之猛地深吸一口氣,頃刻間紅了眼眶。她終于有一種,兩個人原本就互相熟悉的感覺,終于不再是陌生人般的相處模式,可是這句話刺得她心窩子疼。
因為她曾在吵架時說過,鋼琴是自己的命,無人能比。
“毛毛……”她哽咽開口,溫熱的液體滑落臉頰。
傅柏秋腦子一嗡。
她哭了。
作者有話要說: 時:胡說,我現在就把琴砸了【小聲.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