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兩周後,我接受了骨科手術。
我不知道之前的這兩周是如何度過的,不想見人,不想說話,不想吃飯,不想起床,只想沉沉睡去,卻總是睡不着。有時候走到窗前看樓下車水馬龍的街道,看來來往往的行人,我總在想他們都過着怎樣的人生,他們為什麽而快樂,而那可快樂的外表之下難道就沒有經歷過讓他們傷心的故事嗎?最害怕的是早晨醒來,夜夜都會夢見邵陽,夢裏還是原來的模樣,還是原來的愛情,等夢醒來,卻不得不提醒自己:我失去他了。這種提醒是我對自己做過的最殘忍的事。
爸爸媽媽已經被張騰接到江城來,他們陪同着醫護人員将我一同推進手術室。我記得從病房到手術室的路程很長,我躺在床上,聽見喧嚣的人群聲,卻聽不見他們在說些什麽,感受到風從病床的兩側吹過,卻聽不見風聲,天花板上的等在眼前閃過,一明一暗。
手術室裏很多人穿着綠色的衣服。有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跟我聊着天,很快,我就沉沉地睡了過去。我夢見火紅火紅的木棉花,而我穿着民國時期女學生的制服在樹下朗誦亦舒的《致橡樹》。那是一個極美好極美好的夢,是我這兩周來睡得最安穩的一個覺。
手術持續了七個小時,我的腰椎上被釘了四根鋼釘。當我被喚醒的時候,我依然躺在手術室裏,醫生告訴我手術很成功,可以推回病房了。
媽媽流着淚焦急地守在手術室的門口,爸爸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張騰背倚着牆低着頭。當我被推出的時候他們都一下子簇擁了過來。我不知道張騰對爸爸媽媽說了些什麽,自他們來江城之後,對邵陽的事只字未提,就好像我生命裏從來沒有出現過這個人一樣。
後腰上疼痛的劇烈,我努力擠出一個笑容,然後便輕輕說了一個“疼”字,而後大家都笑了。後來張騰告訴我這是我兩周以來說的唯一一句話。
待我回到病房很久後,護士來拔掉了別在我鼻子裏用來吸氧的管子。張騰讓章魚帶着爸爸媽媽去他郊區的房子休息,媽媽不肯走,我便勸說她離開。
等他們走後,張騰在我身旁坐了下來,他握住我的手,故作輕蔑地笑着問:“小時候,我保護過你吧?”我沒什麽力氣,虛弱地點了點頭。他接着說:“這回你可以保護我了,因為你是鋼鐵煉成的了。”我被他逗笑,由于太過虛弱便沒有說話。過了很久,突然想起住院以來都是張騰在一直幫我付醫藥費,于是向他說道:“等我好了,就把這些住院的費用還給你。”張騰笑了,他的眼神裏是寧靜的溫柔,“你記得小時候,你總喜歡跟在我身後,那時候我給你買過好多好吃的,你總說以後會還我的,可現在也沒見你還給我。”
我笑了,說:“那不一樣。”接下來的話還沒有說出口,張騰便搶着說道:“是不一樣!現在你住院的這些錢對于我來說只是一些皮毛,而小時候,給你買好吃的的那些錢是那個時候的我擁有的全部。”
我只覺得心頭瞬間用力抽搐了一下,那種感覺像是突然吃到了這世上最酸的情人梅。于是我不再說話,将頭別向另一側,微微閉上了眼睛。
張媽說過,我過生日的那個夜晚張騰一夜未歸,我曾以為他在傷心沈琦,曾以為他在緬懷與沈琦的過往。而其實他在我的樓前望着我的窗子望了整整一夜,他在緬懷的是與我的過往。
十月的江城開始了它秋的季節。江城的秋很短,卻是很舒适很美好的季節。
手術後第三天我便可以下地走動了,但身體虛弱的很,疼痛依然纏繞着我不肯離去。媽媽看着我艱難地走着路,她不停地抹着眼淚,嘴裏嘟囔着:讓這孩子受這些罪,怎麽不讓我受罪!
盡管護工阿姨對我照顧地很周到,但爸爸媽媽和張騰三個人依然輪番着來陪伴我。幾乎大部分的時間我只能躺在床上。我說我腿涼的厲害,張騰便找來了兩個暖水袋放在我腿上。誰知時間長了,我的腿被低溫燙傷,脫了好大一塊皮。我還不能自己坐起來,在護工阿姨的幫助下,我慢慢側身坐起,看着小腿上燙傷的那塊痕跡,有些往事在腦子裏浮現,看見一只兔子在燙傷處跳動想到我曾在邵陽小腿的傷疤處畫了一只兔子。終于,壓抑太久的情感崩裂,我開始哭,控制不住地哭,眼淚不停地往外湧,有太多的往事向我襲來,像淋着一場瀑布。
自分手以後來到江城,我未流過一滴眼淚。也許悲傷着,也許無奈着,全身沒有一絲力氣,有時候發呆,有時候嘆氣,卻始終不哭。我将自己和邵陽的記憶關閉起來,封存着。我用自己少得可憐的驕傲和自尊支撐着,以為沒有一個缺口可以将那記憶打開,從此忘掉那段過往。可惜的事,無論我再怎樣封存,它卻早已千瘡百孔。一處相似的燙傷便将我擊垮,然後淚流到無法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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護工阿姨見我哭得厲害,也不知道我到底是怎麽了,飛奔出去找護士。正趕上張騰從外面進來探望我,他一進門就見我哭着匆忙放下了手裏的東西蹲在床邊看着我燙傷的小腿,并用嘴唇輕吹着氣。護士跑進來後,看了看我的燙傷,又看了看床上的暖水袋,對張騰斥責:“誰讓你給她用暖水袋的?低溫燙傷比高溫燙傷還厲害不知道嗎?”張騰沒理會她繼續吹着氣。護士又仔細檢查了傷口,說道:“沒什麽事,過兩天就結痂了。”
我顧不得他們說什麽,滿腦子裏都是有關于昨日的記憶。
護士說:“行了,讓她躺下吧。”
張騰和護工阿姨一同扶我躺下。護士又問:“今天感覺怎麽樣?”我淚眼模糊,什麽也沒有說,不是不想告訴她我依然疼痛難忍,只是不想說話,不願張口。
護士走後張騰拿掉了那兩個水袋,他很是自責又很是心疼地看着我,我不說話,也不看他,只是默默地流着眼淚。他将椅子拉倒床邊,将被子為我蓋好,知會護工阿姨走掉,然後用雙手捧起我的雙腳,用他手上的溫度溫暖我的雙腳。我沒有撤離,也沒有做任何反應,偏偏就是希望此時此刻陪在我身邊的人是邵陽,如若是他也這樣為我溫着雙腳我一定會感動到痛哭流涕。
我将臉別向另一側,哭累了就睡去。我夢見自己返回F大的校園,夢見自己只有十九歲。而奇怪的是邵陽卻是現在的邵陽,我們也是剛剛分手。他交了一個新女朋友,是F大校園裏一個短發女孩,相貌平平,性格普通。我握着手機,放掉最後的尊嚴給他打電話求他回來,他說了很多傷人的話,然後挂掉電話,從此将我徹底屏蔽在他的生活之外。我找他,找了很多地方,找了每一間教室,每一個角落,甚至每一間男廁所,無論我怎麽找,他始終都沒有出現。然後我開始跟蹤他的新女朋友,直到我終于跟蹤着她找到了邵陽的車子,還未去查看車子裏有沒有人,我便被一陣破裂聲驚醒。樓道裏護士長正在訓斥着小護士打碎了藥瓶。我長長舒了一口氣,覺得自己好累。側頭看去,發現張騰依舊握着我的雙腳,将頭側枕在床尾疲倦的睡着了。
這些日子,張騰已經太累。我不說話,他也陪着我不說話。每天都會親自做很多菜擺在我面前,想哄一個小孩一樣哄我吃下。好像我心裏藏了一個結無法解開,張騰心裏也裝了一個疙瘩。他小心翼翼,不提邵陽,不說汀楠,甚至關于過去的一切都只字不提。如今他睡着,眉頭卻依然蹙着,那一個深深的“川”字烙印在他兩眉之間,仿佛他是守在戰壕裏的軍官,随時準備驚醒,然後發號施令上陣殺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