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九)你要的多是什麽多
那一天,張起靈是半夜回到雨村小院的,他幾乎是立刻就發現了吳邪房間裏的異動。
張起靈推開房門,看到吳邪坐在地上,他的一只手被繩子拴着,綁在床頭,繩子繃得緊緊的,他走不遠。那只是普通的登山繩,普通的繩結,吳邪如果想掙脫應該不是沒有辦法,但他只是坐在地上喘着粗氣,床上和地上都是一片淩亂,似乎剛剛經歷了暴力破壞。
張起靈向吳邪走近,在稀薄的月光下,他也能看得很清楚,他看到吳邪擡起頭,惡狠狠地看向他。
張起靈繼續向前,近到吳邪觸手可及的位置,這期間他一直微微低着頭,直視着吳邪的眼睛。
吳邪突然暴起,他向着張起靈撲過來,偏過頭,露出牙齒,咬向張起靈的頸側。
張起靈只格擋了一下,下一秒就卸去他的力道,腿略略一頂,吳邪順勢而倒,被他按在了床上。即使如此,吳邪仍舊處于一種躁狂的狀态,不停地掙紮着要攻擊張起靈。
張起靈抓住他的手按在一邊,雙腿緊緊夾住吳邪的下身,皺了皺眉低聲道:“別動。”
吳邪的動作停了一秒,接着又開始劇烈地掙紮,喉嚨裏發出“呼哧呼哧”的聲音,仿佛暴怒的野獸。
張起靈仔細地打量着吳邪,他的臉上有一種不正常的潮紅,汗水把額發都浸濕了,就像是陷入某種夢魇一樣,他兇狠地瞪着張起靈,眼睛裏流露出怨毒的目光。
張起靈抿了抿唇,用一只手輕輕地蓋住了吳邪的眼睛。
吳邪被張起靈制住,掙紮半天也無法掙脫,反而被禁锢得越來越緊,終于是放棄了。然而消停下來沒多久,他又開始全身顫抖,牙關越咬越緊,似乎在夢境中狠命咬着什麽東西。
擔心他咬到舌頭,張起靈用身體壓着吳邪,伸手去掰吳邪的嘴巴,偏偏吳邪不知道哪裏生出一股神力,再怎麽強行掰開也要拼命地咬回去。
張起靈“啧”了一聲,他不想因為這樣就卸了吳邪的下巴,只能右手捏着吳邪下颌兩邊用力,吳邪被捏得下巴發酸,嘴巴勉強張開了一點,張起靈立刻把自己的左手卡了進去。
吳邪牙關緊扣,死命地咬上張起靈的手,很快就有血珠沁了出來。
張起靈則好像完全感覺不到疼一樣,左手紋絲不動,只是用右手去揉了揉他剛才掐過的位置,因為用力過大,似乎留下了指痕。
倒是咬破了張起靈的手之後,吳邪的身體慢慢不再那麽緊繃了,眼神也從兇狠逐漸變為迷茫。最後,吳邪臉上的表情徹底變成了茫然、迷惑,牙齒也漸漸松開,甚至還無意識地伸出舌頭舔了舔卡在自己嘴裏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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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被咬到流血也和沒感覺一樣的張起靈,突然繃緊了左臂的肌肉。
“啊!”吳邪意識到自己嘴裏咬着什麽,瞬間就想坐起來,但是他還被張起靈死死地壓着,一下子起不來,只能先急急忙忙地抓着張起靈的手臂,小心翼翼地把他的左手捧起來。
“我我我我不是故意的!”吳邪看着張起靈沾着自己口水、流着血的手,整個人都清醒了,“小哥你放我起來,我找東西給你包一下!”
張起靈卻沒有動,就着壓制着吳邪的姿勢,問道:“你怎麽了?”
吳邪眼神躲閃了一下:“什麽怎麽了?”
張起靈沉默着扯了扯綁在他手上的繩子。
“哦,”吳邪看看繩子,一臉輕松地笑了笑,“這幾天有點夢游,就有備無患嘛。”
張起靈沒有說話,他想起吳邪剛才的眼神,他們心裏都清楚,那并不是普通的夢游。
“小哥,手,手!”相比起夢游,吳邪似乎更擔心被他在手掌手背咬出兩排牙印還滲着血的左手,“我雖然應該是沒有狂犬病,但還是處理一下吧,小哥你放我起來,我去拿碘伏。”
“不用。”張起靈淡淡說着,放開了吳邪,自己随便擦了一下手上的血珠。
吳邪看着張起靈的手,自己都覺得牙酸,人的牙穿透力畢竟差點,能咬出血說明下口是真的狠。他心虛地舔了舔牙,嘗到了點淡淡的鹹味,頓時愣住了。
他意識到自己從夢魇裏醒來,恰恰是在咬破張起靈的手、嘗到他的血的時候。吳邪頓時有了一個很操蛋的推測。
這邊吳邪皺眉想着心事,那邊張起靈看了他兩眼,突然伸手在他背上摸了一下,把吳邪吓了一跳。
“你出了很多汗,”張起靈其實剛才就發現了,“沖一下,換件衣服再睡。”
吳邪一臉震驚地看着張起靈,不是他懷疑張起靈的生活常識,但是這個家夥是在冬天也能涼水沖頭的神人,他一直覺得一般人的生活常識對于張起靈來說是沒有用、也不會上心的,因此萬萬沒想到他會說出這種話來。不過張起靈說得倒是沒錯,他剛才一直沉浸在噩夢裏,早就出了一身冷汗,跟剛從水裏撈出來的一樣。
“小哥你剛從山裏回來?應該還有熱水,你也洗一下,不要用冷水了。”吳邪答應着,想要爬起來,結果大概是因為剛才神經與肌肉都過于緊張還沒緩過來,他一站起來就是一個踉跄。
張起靈用一只手撐着他的背,半推半扶地和他一起進了浴室。
“胖子睡得真沉。”吳邪不無羨慕地吐槽了一句,看了張起靈一眼,背過身開始脫衣服。
張起靈見他扶着牆壁尚能站穩,就轉身要出去,吳邪聽見開門的聲音連忙回頭喊:“小哥你非得沖冷水啊?”
“有東西在外邊。”張起靈道。
“喔。”多半是這次巡山帶回來的土特産,吳邪想。
沒一會兒,張起靈帶着兩身換洗衣服再次進來。也背對着吳邪坦然地脫衣服。
但是趁他轉身的時候吳邪還是假裝不經意的樣子偷偷看了一眼,并且在心裏“哇”了一聲。
吳邪沖好澡,把位置讓給張起靈,自己站到一邊擦頭發,張起靈似乎并不太熱衷于洗熱水澡,今天雖然沒有直接用井水沖頭,還是把水溫調得很低。吳邪一邊磨磨蹭蹭地擦幹穿衣服,一邊盡量低調地暗中觀察張起靈是怎麽洗澡的。等看到張起靈用一塊香皂連身體帶頭發都洗了之後終于忍不住問:“小哥,你平時就只用香皂嗎?”
“無所謂用什麽。”張起靈道。
那就是有什麽用什麽?吳邪狐疑地把浴室的香皂、沐浴露和洗發水挨個掃了一遍,他現在嗅覺不太靈光,但是這種東西的味道他還是有概念的,都應該很普通,而且他也聞不太到才對。
那麽從剛才醒來開始,就覺得這悶油瓶子身上有一股若有似無的香氣是怎麽回事?
吳邪醒過來之後就一直表現得很輕松,仿佛夢游到失去理智要攻擊人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但張起靈顯然并不這麽認為,他跟着吳邪回了房間,沉默地表明了要繼續看着吳邪的态度。
吳邪看看被他咬出深痕的手,不敢反駁,老老實實地分了一半被子出來。
“其實如果我再夢游了,小哥你直接捆着我,一會兒就好了。”吳邪一邊說一邊去撈床頭的繩子往手上套。
張起靈“啧”了一聲,一把扯過繩子丢到床下去。
吳邪閉嘴,慢慢、慢慢地躺平了。
畢竟折騰了半宿,還帶運動的,精神體力都消耗不少,吳邪第二天起來的時候已經接近中午,他打着哈欠下了樓,就見胖子一臉意味深長地看着他。
“你這什麽眼神兒,小哥呢?”吳邪問道。
“廚房,給你煮藥呢。”胖子欣慰地拍拍吳邪,“可以啊,小別勝新婚嘛,你倆這又是鴛鴦浴又是滾一床的,趁着胖爺睡覺過得還挺滋潤的。”
“滾。”吳邪面無表情,胖子類似的玩笑他早就免疫了,“誰讓你睡得死,你要能醒我也帶你洗,咱們洗鴛鴛鴛浴。”
“甭,胖爺我可不敢,”胖子道,“我哪兒敢勞動小哥給我洗衣服啊。”
哦,怪不得胖子知道他們一起洗澡的事,原來是因為看見悶油瓶把他們的衣服一起洗了。吳邪淡定地想着,端起水杯喝了口水。
……等等!那內褲也一起洗了嗎!吳邪差點把水噴胖子一臉,急急忙忙站起來打算去确認一下。
“吳邪。”張起靈的聲音讓吳邪生生地僵在原地。
“小哥,早啊。”吳邪裝着十分淡定的樣子回過身,看到張起靈端着個碗看着他,裏面黑乎乎一碗液體,即使是嗅覺失靈如他,也能隐約聞到非常可怕的中藥味。
“吃藥。”張起靈放下碗。
“這什麽藥?”吳邪目瞪口呆。
“對你的身體有好處,”張起靈難得耐心地解釋道,“長期服用可以延長麒麟竭的效用,藥方記載在張家流傳的醫書中,是可信的。”
“趕緊吃藥吧天真,”胖子幫腔道,“我看小哥這次出門就是專門去給找藥材的,弄了一簍在那兒呢,小哥真心一片,你可別辜負了。”
吳邪只覺得一盆冷水兜頭而下,他緩緩坐下來,問道:“張家的醫書裏記着這麽個方子,剛好小哥你還記得,這就算了,這邊的山裏,就剛好長着需要的藥?”
張起靈沒有說話,只是把藥碗推過來。
吳邪低頭看藥,心裏一會兒是火燒一會兒是冰澆。
媽的,他肯定自己見了張家人,就是在山裏見的,指不定那些人現在還窩在山裏哪個旮旯裏。這些藥就是他們拿來的,一邊拿藥一邊說吳邪這個傻逼,還能蹦跶幾天啊,怎麽管得那麽寬呢?
連三叔都在山裏跟悶油瓶暗通款曲了,你還管得着張家人跟族長私相授受啊?你還想給人家批條子,還想假裝江湖上已經沒有啞巴張。
你怎麽想得那麽美呢?
你想把張起靈留在山溝溝裏養老,其實人家只是陪你療養一下,該幹嘛還是幹嘛。你老了,人家還年輕,按張家人的年齡算也是正當壯年,你說累了,人家可沒說,那當然是人居廟宇,心有江湖,他和你不一樣,他一直看着一切,永遠不會松懈。人家現在搞的是臨終關懷,早晚想出山了揮揮衣袖說走就走。
退休,吳邪你想得可真多。
吳邪直起腰,看着張起靈,說:“我不吃。”
吳邪笑了笑,說:“其實,昨晚我爺爺給我托夢了,他告訴我一個秘方能治我的病,要喝三種神藥,分別是板藍根、可口可樂、還有秋梨膏。”
秋梨膏倒是真的,他小時候每次嗓子不舒服或者咳嗽,他奶奶就煮秋梨膏給他吃,說是可以清肺,不管有用沒用,反正味道特別好,吳邪說着都忍不住舔了舔嘴唇。
吳邪繼續道:“用我爺爺的秘方,不能吃其他中藥,犯沖。”
吳邪說完,抱着胳膊,非常混不吝地看着張起靈。
張起靈沒有說話,他的右手放在桌上,奇長的食指在桌上一下又一下輕輕敲着。吳邪甚至忍不住用敲敲話分析了一下,然後發現其中沒有任何信息,張起靈就是罕見地做了個無意識的小動作,這對一般人來說很常見,但在張起靈身上可以說是聞所未聞,他唯一會做的沒有意義的舉動就是發呆。
胖子咳了一聲,拍了拍吳邪,道:“天真,你看這就是你不懂事了,生病怎麽能不吃藥呢?不說別的,光熬藥小哥都熬了多久,你早吃早好,咱們早放心不是?哦!胖爺我知道了,你是不是怕苦?來來來,昨兒個村口小賣部老板娘剛給我幾個糖,正好剩仨,咱們哥仨一人一個,天真你趕緊一口把藥喝了,再吃個糖甜甜嘴。”
胖子真從衣袋裏掏出幾顆花裏胡哨的糖果,一人一個給分了,然後一臉“慈愛”地看着吳邪,道:“要胖爺喂你不?”
吳邪覺得自己的肺真的壞了肯定也是被氣炸的。
“你們就打算串通着忽悠我呢吧,”吳邪疲倦地笑了笑,“這藥我不敢吃,吃了也沒用,我續這一天命回頭還得往外賠兩天呢,何必這麽折騰。”
“說什麽傻話,誰讓你賠命了,小哥給你弄藥吃還圖你什麽不成?”
“王胖子你說我往哪兒賠命去?”吳邪怒道,“他們張家的藥給我吃了,回頭又把小哥當傻子拐走幹這幹那,我難道在這兒坐着?”
胖子砸了咂嘴,看向張起靈。
“不會,”張起靈沉沉道,“吳邪,吃藥。”
吳邪自顧自道:“我沒想長命百歲,現在我也沒什麽想要的,我覺得最好的了局就是咱們都平平安安的,沒福氣龜鶴延年兒孫滿堂也不要緊,活着的時候高高興興,沒有什麽負擔,不用不得不去做什麽違心的事,不用把腦袋別在腰帶上,不用看着朋友命懸一線,想睜眼的時候睜眼,想睡的時候就能睡,這麽過一天我快活一天,哪怕明天就過到頭了,也是高高興興地閉眼。我想要的就這麽多,我就想你們也都高高興興、平平安安的。你們家那些親戚什麽情況小哥你不會不知道,我不想欠他們的,你也不欠他們的。”
吳邪說着,手指都在微微發抖。
張起靈還是波瀾不驚地看着他,聽他說完,平靜而認真地說道:“吳邪,可是,我想要的更多。”
吳邪的手指神經質地痙攣了一下,攥緊了掌心的那顆糖。他垂下頭,苦笑起來。
是啊,連胖子那個年紀的人,也受不住隐居的平淡,三天兩頭往外跑了再回來,在刺激和安逸、喧鬧和清靜中間找平衡。連胖子想要的都比他多得多,他憑什麽覺得狀态更加年輕的張起靈想要的和他一樣呢?說到底,三個人中間,真的從心底裏感覺到老了的人,也就只有他自己而已。
胖子和悶油瓶,随時都可能再次向着未知的前路跑起來,只有他,過度透支了半輩子的決心和精神,已經只能拖後腿了。
在他最巅峰的時候,他幾乎算無遺策,他像小(咪)強一樣怎麽也死不了,他在別人眼裏是一個瘋了的超人。從那以後,他走的每一步都是下坡路。
吳邪一言不發,端起藥碗一飲而盡。
其實他雖然心裏頹喪,還是想裝個B的,比如一口氣把藥喝了,然後把碗往桌子上一扣,轉身就走,留下一個決絕的背影。
結果是那個藥真的巨苦,吳邪喝了一半已經想吐,強忍着灌下去後就開始劇烈地咳嗽,舌頭已經麻得沒感覺了,可見自己嗅覺真的差勁,只聞到這個藥不到十分之一的威力。吳邪一邊咳嗽,一邊顫顫巍巍地去剝手裏的糖,胖子這會兒反應過來,一巴掌拍他背上,要幫他順氣兒。
然後那個糖就掉了。
吳邪真是眼淚都要掉下來了,偏偏胖子還在用隔山打牛的力道拍着他的背。吳邪努力壓下喘,仰頭瞪着胖子,覺得這貨上輩子肯定是被自己折了翅膀的幺蛾子,不然絕不可能這麽坑爹。
這麽想着的時候,吳邪突然覺得嘴上一涼,一顆圓滾滾的東西就順勢落進了他的嘴裏,水蜜桃香精的甜味兒瞬間蓋過了藥湯慘烈的後味。
張起靈傾身過來,颀長的手指在吳邪唇上一點而過。
吳邪覺得,自己真的是拿那個悶油瓶子沒治了。
特別是到了下午,屋子裏彌漫着熬梨膏的香甜氣息的時候。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