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十)他是你的藥
吳邪睜開眼睛,看到自己趴在一條傾斜向下的甬道裏,周圍黑洞洞的,只在甬道的底部似乎有星星點點的亮光。他隐隐約約記得自己應該聞不到太濃郁的味道了,但是空氣中肉體腐爛的氣息和血腥味是那麽厚重,霸道地擠進他的鼻腔裏去,浸滿他的肺部。吳邪略動了動,身下柔軟分明的觸感讓他心裏陡然不安起來。
他覺得自己身上應該帶了些裝備,摸了摸,果然摸出一只手電。
打開手電的時候,他的手指就在顫抖,燈光亮起,看清周圍的情況時,吳邪覺得自己的頭皮都要炸開了。
死人,全是死人,數不清的屍體被緊緊地碼在一起,他趴在死人鑄成的道路上。他甚至在這些屍體當中看到了幾個認識的人。
可能是手電的亮光引起了別人的注意,甬道底傳來了模模糊糊的叫喊聲:“天真!你趕緊下來!”
聽着好像是胖子的聲音,吳邪深呼吸兩次,他很想趕緊下去和胖子碰頭,但是另一種想法死死地攫住了他的心髒,讓他相信這個時候如果調頭逃跑自己一定會窒息死亡。
“等一下,”吳邪回應道,“我要去看看,我得記住他們,都是誰……”
胖子沒有再發出聲音,吳邪也無心去顧及,他把手電咬在嘴裏,四肢并用地向上攀爬。
甬道有一個傾斜的角度,如果直接爬在光滑的石板上可能還有些困難,但是現在堆疊在一起的屍體壘成了一個慘烈的階梯,吳邪慢慢地從屍體上爬過,完全沒有打滑的風險,可以把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臉一張張看過去,有的屍體上還滿是血跡,吳邪沾了一身根本說不清都是誰的血,手腳都黏膩起來。
吳邪靜默地看着那些死去的人,有一些是他曾經的夥計,有一些是小花的夥計,有一些卻只是半路遇上的同行,有一些死在他的眼前,有一些他是到這一刻才恍然發覺原來已經不在了。這些人中,有一些也已經有了自己的傳說和故事,有一些只是名不見經傳的青頭,他們都是在認識了一個叫吳邪的人,卷入吳邪所在的迷局後死去的。
吳邪覺得呼吸越來越困難,越往上爬,那些死人他就越熟悉,關系也越發深厚,他開始覺得恐慌,他抗拒着再向上爬向上看。
但是如果你也不記得他們,他們就悄無聲息地埋在了這裏,永遠也不會有人知道,至少要知道死去的都是誰,這是你欠他們的。在吳邪心底有一個聲音這樣說道。
吳邪渾身都在發抖,他沉默着用手電的燈光照了照手邊的一張臉,認出這是一個跟了他三年的夥計,沒事的時候喜歡買一堆盜版光碟和漫畫書來看,死的時候才24歲。吳邪把他的臉記在心裏,閉了閉眼,強拖着身體又向上爬了一步。
這時,整個甬道突然震動了一下,碼在一起的屍體一起震了震,吳邪被一股大力掀了一下,無法自控地順着甬道的斜坡滑了下去。他想抓住某具屍體讓自己停下,一擡眼卻發現所有的死人全部轉過臉,用或是灰白或是青黑或是異常腫大或是鮮血淋漓的臉注視着他。
吳邪的手頓時失去了力氣,他好像是被所有死人推着一般落到了最底層。
想象中的疼痛沒有降臨,吳邪落在了一個軟軟的東西上,他轉過身,用手電照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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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秒,他險些把手電丢出去——王胖子躺在地上,一張大臉毫無血色,從他的嘴裏不斷地鑽出細小鮮紅的蛇。
“胖子!”吳邪去按他的肚子,他想起來了,只要讓胖子把蛇卵都吐出來,他就還能醒過來!
然而胖子原本有十八層油膘的肚皮此時就像紙糊的一樣,吳邪一按就破了,他的手按進了胖子的腹腔內,無數細小的蛇纏了過來,冰冷的鱗片擦着他的手臂游走。
吳邪愣住了,他呆呆地看着胖子毫無生氣的臉,手就那麽按在他已經成為蛇窩的腹腔內,心裏想着,胖子剛才叫他了,如果他早點下來,那麽現在胖子應該還活着。就在他悔恨的時候,甬道內的屍體突然一起滾落下來,把他埋在深不可測的黑暗中。
下一秒,吳邪意識到自己已經離開了甬道,他四肢并用地趴在屍堆的最頂端,就像真正的野獸一樣,低頭在什麽東西上撕咬下一大塊肉,大口大口地嚼着,血水和肉末四下飛濺。
吳邪低頭仔細看了看正在被他大快朵頤的物件。
那是半具屍體,被攔腰截斷了,背部的肌肉被吳邪撕下,露着森森的白骨和暗紅的腔子,內髒早就從斷開的腰際流了一地。
但是這個人渾厚的雙肩和後腦勺,都眼熟得讓人害怕。吳邪咽下嘴裏的肉塊,用前肢撥弄着這半具屍體,把他翻了個面。
那張臉,是潘子。
吳邪猛地從床上一躍而起,剛落了地,就被一根繃緊了的繩子拽了一下險些跌倒,他整個人都緊繃着,手忙腳亂地解開手上的繩套,徑直奔向了洗手間。
衛浴是吳邪改造雨村居住環境時第一個下手的地方,他們的洗手間裏裝着全雨村第一個馬桶。吳邪沖進去,直接扒在馬桶上吐了起來。
吳邪晚飯吃得不多,吐了兩下之後,就沒有什麽東西可吐了,只能不停地幹嘔着吐出些酸水,偏偏心理上的惡心感遲遲不散,他的腸胃肝膽都還在哆哆嗦嗦地往外擠着那一口惡氣,吳邪嘔到生理反射性地湧出一臉淚水,還是停不下來。
一只手掌輕輕放在他的背上,一絲溫熱從掌心傳遞到他身上,但是那個人的熱度實在有限,這點暖在他僵硬冰冷的身體裏就如泥牛入海,瞬間就逸散無蹤了。
吳邪感覺到張起靈在他身邊蹲下,一下一下地捋着他的背。
大概又幹嘔了三四分鐘的樣子,吳邪終于慢慢緩了過來,他緊緊扒着馬桶沿,癱坐在洗手間的地板上,一點也不想擡頭看。
他聽到張起靈走開,去打開水龍頭,然後又走近,動作輕柔卻不容反抗地擡起他的腦袋,把一條濕毛巾蓋在了他的臉上。
“夢到了什麽?”張起靈輕聲問。
吳邪沒有立刻回答,自己接過毛巾擦臉,還有眼淚不受控制地流下來,他用毛巾蒙着眼睛,心說這只是生理性的條件反射。
張起靈也不催促,還是一下一下地捋着他的背安撫他,就跟捋小滿哥的毛差不多的動作,讓吳邪又有點想笑。
“嗯,我夢見我在死人堆裏吃屍體,”吳邪開口時,情緒已經平靜了下來,“現在想想,那肯定不是我。”
吳邪不想說被他吃掉的是潘子的屍體,潘子是比他的三叔更像親叔叔、從小都特別照顧他的人,是走到生命盡頭還要救他一命的人,吳邪不想說,好像說出口他就真的做了那樣畜生不如的事。
吳邪更不想說的是,他夢中的那些人全都是因他而死,因為他們追随他,結果死在了半路上。
這一行的人,都不該善終的,偏偏他得到了。那麽多人都死去了,偏偏他沒有。
吳邪還是用毛巾捂着眼睛,過了一會兒,小聲道:“小哥,沒事。”
這一天的後半夜,吳邪睡得很沉,張起靈再次不由分說地擠到他的床上,看着他入睡。雖然多少有點尴尬,但是這樣一來吳邪就變得非常安心,他還是能聞到張起靈身上那種清淡好聞的香氣,不知為什麽,他就是相信即使再次陷入噩夢,這一次也會有人把他拉出來,最後他整個人都好像浸在那香氣裏,無知無覺地睡着了。
第二天,吳邪一早就溜到了村子另一邊的小院裏,他爬到屋頂,坐在一片鹹菜中間,給黑眼鏡打電話。
“又做奇怪的夢了?”黑眼鏡早有準備,接起電話就懶懶地問道,“這次夢游了嗎?”
“連着兩天都做了,庸醫。”吳邪捏了捏鼻梁。
“也是變成蛇,變成野獸?我還是覺得這跟蛇毒關系不大,已經過去這麽久了,殘餘的蛇毒也該清得差不多了,你這是心态問題,蛇毒可以清理,但是你看到過的那些東西如果忘不掉,就會一直影響你。”黑眼鏡道。
“這次有點不一樣,”吳邪沉吟了一下,“昨晚我做的那個夢裏,并不是一開始就變成了野獸。”
吳邪大概描述了一下自己的夢境,道:“我回想了一下,夢中的情景是我經歷過的,我第一次進喊泉的時候,就是從小花那隊人的屍體上爬過去的。”
黑眼鏡笑了一下:“這可就難辦了。”
“你本來打算怎麽辦?”吳邪捕捉到他的言外之意。
“是這樣,”黑眼鏡在那邊好像抓了一把什麽東西,一邊嘎嘣嘎嘣嚼着一邊漫不經心地說道,“我本來想着,你會做那些稀奇古怪的夢是因為你吸取蛇毒經歷幻境的時候都是蛇的視角,加上接受了不屬于你自己的憤怒和仇恨,總的來說都是幻境在影響你,那麽可以我考慮用催眠的辦法,把那些幻境剝離出來,淡化它們對你的影響。這是可以做到的,因為幻境和真實的生活總是有明顯的差別。”
“但是現在,真實經歷過的事情也成了你噩夢的素材,說明你在害怕。當你真正經歷那些事的時候你顧不上愧疚或者害怕,壓下了多餘的感情,發酵到現在,你開始後怕。你的恐懼都打成一片了,我總不能也催眠你相信真實經歷也是假的吧,那樣你會混亂的。”
“所以你沒辦法了?”吳邪問道。
“暫時的,其實我還有一個想法。”黑眼鏡慢悠悠道。
“有話就說!”
“我在想,也許只有你自己知道該怎麽治你的心病。你膽子又不大,心思還細膩,還特別招事兒,不管怎麽看都覺得早在剛開始下地的時候就該吓死了,結果偏偏好好地活到現在,你自己總該有什麽調節情緒的秘密法門吧?可能是你自己都沒注意到的,有什麽事是以前做過,後來,比如去喊泉那個時候沒做過的?”
“沒有。”吳邪幹巴巴地說。
“什麽都可以,下地前後撸一次這種也算。”
“真沒有!”吳邪頭大,“非要說,那一次下去我的身體特別不好,沒了。”
“沒了?”黑眼鏡突然誇張地嘆了口氣,“我辛辛苦苦教你那麽多東西,你從不孝敬師父就算了,當時為師還生死未蔔,你就沒有點什麽特別的感觸嗎?”
“你們他媽不是送死送得很愉快嗎?”提起這事吳邪就來氣,“不是都活夠了嗎?百歲老人很了不起哦?算上幻境裏的記憶老子心理年齡四位數了你們都是小朋友謝謝!”
黑眼鏡在電話那頭笑個不停:“我說我自己,你做什麽非要扯上啞巴?哦我知道了,那一次沒有啞巴嘛。”
“你他媽哪兒那麽多廢話!”吳邪罵了一句,對于黑眼鏡這個理論,他不太認同,不可否認,從最初到現在,悶油瓶的存在确實能給他最大限度的安全感,可去喊泉那次并不是他唯一一次在沒有悶油瓶的情況下行動。但是這個話題讓他想到了另外一些事情,比如前天晚上他再次沉浸在自己變成怪物的噩夢中,因為嘗到了悶油瓶的血提前醒來了,以及從那個時候開始他所聞到的悶油瓶身上特殊的香味。
吳邪猶豫了一下,還是把這些告訴了黑眼鏡,悶油瓶的血非常特殊,不管能起到什麽神奇的作用他其實都不會太驚訝,讓他有點擔心的是悶油瓶身上的香味,讓他産生了一些不太好的聯想,不過那個香味很特殊,和曾經聞到過的另一種可怕的香味完全不同,不然他根本沉不住氣。
黑眼鏡聽了,倒是沉默了一會兒,再開口時語氣就很奇怪:“徒弟,你知不知道,花兒為什麽那麽紅?”
“因為你欠削?”吳邪要被他氣笑了。
“我是認真的,”黑眼鏡道,“那些花之所以顏色鮮豔或者發出香味,是為了吸引昆蟲來傳粉,有些顏色在人類眼中不是最搶眼的,但是對昆蟲來說就很合适,能一眼就看得到,它們的視神經偏偏就能捕捉這種色彩。其實對人類也是一樣的,有的時候人會特別想要吃一樣東西,往往是因為體內缺少了某種物質,大腦為了自救才發出了這樣的信號。”
“所以呢?”吳邪聽得雲裏霧裏。
“這幾天你突然開始做噩夢,甚至夢游,第一次夢游就差點從窗戶裏爬出去,這件事已經威脅到了你的生命安全,你潛意識裏已經開始尋找自救的方法,當你的大腦發現能夠救你的東西時,就像昆蟲的視神經捕捉到花的顏色,它也會想辦法讓你注意到并且被吸引。”黑眼鏡說道,“你做過手術,犁鼻器的功能其實比普通人更發達,但是你之前并沒有捕捉到過人類的費洛蒙,一方面是我們需要它與蛇毒更加契合,另一方面也是為了避免負擔過重大腦對可以捕捉的信息自動過濾,除了蛇的費洛蒙以外不再接受其他刺激,哪怕是本來可以捕捉到的信息。”
吳邪聽得目瞪口呆:“你的意思是……”
“對,現在你的大腦突然對啞巴的費洛蒙放行,它認為啞巴能救你,也就是說,你自己潛意識裏知道,啞巴就是你的藥。”
黑眼鏡語調放松,又說道:“這就很好辦了,你好好抱啞巴的大腿不就得了?”
吳邪只覺得這是瞎子今年份胡說八道的top one。
“我是不是胡說八道姑且不提吧,”黑眼鏡氣定神閑地說,“因為他的血你提前清醒,他睡在你旁邊時你不做噩夢,這些總是真的。”
吳邪深吸一口氣,他擡頭往自家小院的方向看去,其實是看不到什麽的,不過靠猜的,他覺得這個時候悶油瓶大概又在面無表情地研究怎麽把那碗藥弄得更難吃。吳邪突然很想抽支煙,然而他手裏早就一支煙也沒有了,他習慣性伸手一摸,只摸到一盒戒煙糖。
“瞎子,你再幫我想想吧,”吳邪道,“有沒有別的辦法。”
黑眼鏡笑了起來:“何必要舍近求遠呢?以你和啞巴的交情……”
“那不行,”吳邪斷然說,“我的問題,為什麽要搞得那麽複雜,把悶油瓶也扯進來?難道就因為我做噩夢這種毛病,還得喝他的血?媽的,那我還算是人嗎?”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