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二)
我們下車之後,和村子裏的人打聽了一下,他們說山裏确實有個比較早的建築,應該是清朝的時候建的,不但有牌樓,還有石頭階梯,後面是好幾進的大院子。以前的時候那裏曾經辦過學校,也不知道是什麽人會來山溝溝裏上學,那些學生也從來不出來不和他們交流。後來學校也不辦了,變成了一個什麽保護建築,又被哪個大老板包下來,前幾年似乎還翻修了一下。
這裏的村民對那個建築早就習以為常,因為去那邊沒有大路,也很少有人過去,據說去到那邊也進不去門,是有人看守的。這個村子太小了,和所有小村莊一樣年輕人流失的現象非常嚴重,留在村子裏的人都是中老年人,好奇心十分有限,不過他們說可能是那個只辦過幾年的學校在搞紀念活動,這幾天有不少人途徑他們村子去到那個地方,他們靠出租“停車位”還賺了不少錢。
我心裏猜測,這既然是張家的根據地之一,學校也不會是什麽純良的學校,可能是做過培訓基地之類的,而會從這裏進山的,估計都是些散戶,以我對張海客他們的了解,大部隊進山是不會讓這些村民注意到的。
可惜他們的族長進山也要和散戶一樣招搖,我和村民說我是來拍古建築的攝影師,花錢把車子存放在村裏,和悶油瓶一起收拾了行李上山。
因為知道到這裏張家肯定要包吃包住,我們帶的行李并不多,分量最重的就是兩只狗子,倉鼠獚可以揣在兜裏,小滿哥連牽都不用牽,反正四下無人,我連繩子都沒有拿,“pi”了一下,他老人家就跟了過來。
走起來我才知道,村民口中“沒有大路”的形容實在是有些謙虛了,這豈止是沒有大路,小路也很難以為繼。山裏地形複雜,小路不好走,走着走着就撞上了一面山壁,看情形是要蜿蜒着繞一個圈,從比較遠的側坡走上去。不過這面山壁本身也不是特別高,我打量了兩眼,想着能不能直接爬上去算了,當然這個能不能是要以我為标準估量一下,對悶油瓶而言應該不會有什麽壓力。
悶油瓶似乎知道我在想什麽,直接說道:“可以爬。”
他走近指了指山壁上的一個土坑,道:“有人為的落腳點,不止一個人從這裏爬上去了。”
那些土坑其實不怎麽打眼,而且看土的顏色是新挖不久的,毫無疑問,從這條路進山的張家人都沒有繞路的耐心,我不由自主地腦補了一群面無表情的“悶油瓶N號機”排着隊像猴子一樣靈活地貼着山壁竄了上去,就忍不住笑了起來。
悶油瓶顯然已經習慣了我腦內跑火車的毛病,個別場合之外,他不會打斷我想東想西,只會默默地做自己的事。所以在我笑的時候,他只是看了我一眼,就拿出了登山繩往我腰上系。
因為時不時會跟悶油瓶一起巡山,對于有些操作我們都已經很熟練了。其實如果是在以前,我咬咬牙自己就爬上去了,比這更危險的事也不是沒有幹過,但是說不上是為什麽,悶油瓶似乎依舊是用十年前的眼光看我,認為我需要額外照顧。可能對于我自己來說我已經有了突飛猛進的進步,但在他眼裏也不過是非常菜雞和一般菜雞的區別。胖子曾經嘲諷過我,說小哥在的話我連瓶蓋都要擰不開了,他有次還在群裏問小花瞎子他記憶裏那個叱咤風雲的吳小佛爺是不是他喝多了做夢夢到的,結果小花說那是他花錢包裝出來的,瞎子說那是他手把手教出來的,反而是悶油瓶竟然破天荒地在群裏發了言,很認真地說不是,還說我很厲害超出了他的想象。反正當時又被噴了一波說是來秀的,但當我知道我還真的曾經成功震到他的時候,心裏其實是相當暗爽的。不過這也不影響悶油瓶繼續把我當個菜雞看待就是了。
登山繩一端扣在我的腰上,另一端系在悶油瓶身上,行李也用繩子綁好,等下拉上去就行。我擔心再繞路的話會有其他狀況,所以雖然小滿哥其實可以自己繞路,我還是把它綁在了悶油瓶的背上。可以想見,它是不怎麽高興的,雖然它喜歡悶油瓶,但生理條件決定了它不能自己趴在悶油瓶的背上抓牢,只能是綁着以防它掉下來,這顯然舒服不到哪裏去。小滿哥可能從來都沒有受到過這種對待,看我的眼神就好像在看一個拒不履行贍養義務的不肖子孫一樣。我一面盡量輕柔地把它往悶油瓶背上綁,一面憋着笑安慰他:“馬上就好了,您老人家忍一下。你不是還挺喜歡小哥的嗎?他背你不好嗎,你看他都沒背我上去。”
結果悶油瓶就回過頭來看我,很淡定地說:“那你在這兒等我。”
反應過來悶油瓶說什麽後,我老臉一燒,感覺這話根本沒法接。
這種難度的攀岩對悶油瓶來說應該是如履平地一樣的,真爬起來基本上連個驚嘆的時間都不會給人留,不過實際上悶油瓶并沒有那麽快,中途還有幾次停下來,用小刀又挖了一個洞,或者是把一些比較淺的洞加深了點。爬上去之後,他把小滿哥解下來,就攥着繩子往下看我。我可不想他真的下來背我,趕緊手腳并用地扒着那些小洞往上爬。我爬得很安心,因為悶油瓶在上面抓着繩子,即使我手滑了,他也不會讓我掉下去。而且因為他的修正,這個簡陋的攀岩壁即使是對我來說,也顯得十分輕松。其實在我和他一起進山的活動中,他是認真地讓我“活動筋骨”的,有時候甚至會特意選擇一些需要費點力氣的路線來走,但就是這種即使失手也不會有事的氛圍,仍然讓我覺得我深深地堕落了,不過沒辦法,不管是在最開始還是在發生過這麽多事的以後,只要在悶油瓶的身邊,我就真的很難保持危機感,也從來不覺得會真正地陷入絕境。
爬過這個山壁之後,就沒有再出現其他的阻礙了,我們沿着曲曲折折的小路進了山,終于看到了那個很滄桑很有歷史感的牌樓,張海客和小張哥就站在牌樓後的階梯上等着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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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見張海客我的內心還是有點複雜,其實現在他和我給人的感覺已經不是非常相像了,一來是因為他不再處處模仿我轉而開始放飛自己,二來是因為前幾年我本身發生了比較大的變化,單說膚色,我就曾經在短短幾天內把自己曬得很黑,到現在也沒恢複到原先的水平,所以有的時候我甚至覺得張海客的模樣是我安安穩穩活到四十歲時會有的樣子,而我現在這個略帶滄桑的模樣純屬于意外。不過也很難講,畢竟我就是什麽事也沒遇上安安穩穩活到四十歲還依舊長着一張嫩臉,也不會穿什麽嘻哈風搖滾風哥特風的衣服,張海客年紀比我大,在穿衣打扮上卻時常會有些驚人之舉,打扮好了還喜歡發朋友圈讓我看見,不過是仗着我的臉長得帥扛得住瞎折騰罷了。
今天張海客倒是沒有打扮得非常摩登,一本正經地穿着中山裝,他旁邊的小張哥還是一件白襯衣,洗到發漿那種,一看過得就比張海客窮酸多了。
見了面,這兩個人都是先客客氣氣地跟悶油瓶打招呼,然後張海客就轉向我開始寒暄:“你們應該早點說一聲,我好讓人去接你們,族長過來我們這裏冷冷清清的,不像個樣子。”
“你們族長就這個樣子你還不知道?輕輕地來了,悄悄地走,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我道,“就別說廢話了,趕緊進去吧,有冰箱沒有?”
“有是有,急着要冰箱幹嘛?”張海客笑着說。
“裝狗糧。”我拍了拍背包,這裏面最沉的,就是大小兩個祖宗的特制狗糧。
“你這狗吃什麽的,這麽金貴?”小張哥低頭看小滿哥,有些不滿,“老大這麽遠過來,還要給它背狗糧。”
“你還是不知道的好。”我別有深意地看了小張哥一眼,之前對上他多少吃了點癟,這次恰好帶着小滿哥和倉鼠獚,我心裏頗有幾分躍躍欲試。
張家這座老宅從外面看起來清清冷冷的,進去之後才發現內部是修整過的,并不破敗,還保留着古建築的風味,挂着紅燈籠,不過燈籠裏面都已經是電燈了。給悶油瓶預留的房間在很靠裏的位置,是三間正房,中間會客,兩邊作書房和卧室,看起來古香古色,但旁邊就有一間很具有現代感的浴室,看得我啧啧稱奇。
張海客說這座老宅在張家衰敗後被另一支分家拿走,現在他們湊在一起想要重振張家,這才拿出來作為聚會的場所。聚會的牽頭人是張海客和小張哥,主場卻不是他們倆的,因為張海客那一支據點在香港,對于近一半是黑戶的張家人來說,存在着一定的偷渡困難,而保皇勢力的中堅力量小張哥,則是窮得新衣服都買不起了,更別提房子。這兩年他們聚在一起同樣是為了振興張家,但是根本理念卻還是不同,只能說是暫時合作,而張海客有錢,小張哥只能一個兩個地攢人,還都是山野裏來的窮光蛋,就像張千軍萬馬那樣的窮道士。
我深表同情地說:“從這個角度來看,你們張家該何去何從,似乎是很明顯了。”
小張哥明顯不認同我這話,很不高興地看了我一眼,但是悶油瓶就在旁邊,他也只能看我一眼。
張海客作為擁有運船與礦産的大老板,就顯得謙遜多了,他微微一笑表示雖然房子不是他的,但是主持翻修的人是他,如果我住得開心,他還準備了家庭影院和游戲機,讓我可以在這幾天裏宅在房間消遣一下無聊的時光。
我十分欣喜地回應他:你想得美。
我人都已經到這兒來了,怎麽可能還被你忽悠到角落裏去種蘑菇,我非得看看你葫蘆裏賣的到底是什麽藥不可。
最後小張哥他們只得喪着臉帶我和悶油瓶去吃飯,據說因為知道悶油瓶到了,他們的晚餐還臨時加了幾個菜,搞得正式了一點。所以我做好了參加國宴的心理準備,到了地方一看,剎那間卻覺得仿佛回到了大學食堂。
張家食堂擺的全是長桌,桌子兩邊都坐着人,這會兒全都直愣愣地面向入口方向,盯着悶油瓶看。這些張家人裏面相老邁的是很少的,幾乎是清一色的中青年,不是青年就是壯年,不論男女都是那種眼睛很有神的模樣,一看就是練家子。悶油瓶進來的時候,我都能感覺到這些人非常低調地激動了起來,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喜形于色,就是眼睛“刷刷刷”地亮了起來,整個屋子都好像亮了一個度。這些人眼睛裏的光芒并不一樣,有激動崇拜的光,也有躍躍欲試的光,我感覺我的頭皮都發麻了,悶油瓶卻跟沒事人一樣,連呼吸頻率都沒有變一下,旁若無人地迎着各種目光向前走去。
我們的位置在主桌,我坐在悶油瓶旁邊,中間卻隔了老遠,張海客坐在悶油瓶的另一邊,所以其實悶油瓶一左一右坐着兩個長相相似的人,我腦補了一下那個畫面,就覺得很好笑,不知道臺下的小張們是不是也覺得很懵逼。
張家似乎沒有吃飯前領導講話的習俗,所有人都落座後,就直接開始上菜了。這些菜色非常具有張氏style,都是營養豐富、能為人體提供大量能量的硬菜,并且擯棄了過度油炸之類對于身體無益的烹饪方式,也不太追求擺盤好看,就是非常耿直的大菜,味道倒也不差。
但是有一點很不好的是,他們的桌子是長桌,桌面既不會轉,也不是什麽流水席,雖然在一張桌子上是分區域上相同的菜色,但總會有你夾不到的。我也沒看到任何一個小張站起來去夾自己夠不到的菜,所有人都神色平靜,也不挑剔,好像吃什麽都是一樣的,吃起飯來也都是又慢又穩吃得又多,跟悶油瓶是一個樣子的,非常無趣。
我左右看了看,就見悶油瓶面前的位置,正擺着一尾松鼠鳜魚,外皮金黃焦脆,首尾相連,炸成花籃的樣式,可以說是全桌少數全面講究了色香味的菜色之一,也不偏不倚地擺在正中間的位置。
我沖悶油瓶“pi”了一聲,他看我一眼,心領神會地夾了幾筷子魚肉放在小碟子上,遞給了我。我心滿意足地收下魚肉,夾了兩塊我面前的紅燒小排遞回給他。
結果就在我剛要嘗嘗張家的松鼠鳜魚味道如何時,餘光就瞥見旁邊的小張哥不大對勁。
我轉頭一看,小張哥正一臉菜色地盯着我和我筷子上的魚肉。
我思考了片刻,小聲問他:“你也想吃?”
小張哥的神情越發生無可戀起來。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