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
有那麽一瞬間, 喬稚覺得自己好像是失聰了, 腦中尖銳的嗡響了一聲, 四周的環境, 人事都被隔絕起來了,聽不真切, 看不分明。
然後,那層隔離的透明罩子突然消失了, 她整個人重新落回到實地上, 一股劇烈的心悸陡然掇住了她。
她幾乎是驚惶的厲聲質問道:“你說什麽?!”
秋水只覺鼻頭一酸, 難以呼吸的從肺腑之間硬擠出了一口氣,固執道:“我說我愛的人是你, 一直都只有你。”
“荒唐!”喬稚厲斥一聲。
秋水說的那些話, 她字字都聽懂了,但字字都沒明白。然而不管她是否明白,視覺和聽覺已經搶先将一切傳輸給了大腦, 深藏在她骨子裏的人倫規矩第一時間指揮她做出了應有的反應。
秋水沉默的站着,幾乎站成了一具殘破的石像。
喬稚沒頭蒼蠅似的在原地來回走了幾圈, 唯一能感受到的就是震驚和心亂如麻。
秋水喜歡的人是她?!
開什麽玩笑??
喬稚完全亂了。
這世上能讓她慌亂成這個樣子的人不多, 尤其是在她成年以後, 幾乎可以說沒有。她習慣了預判,習慣了篤定的去做一件事,而秋水所說的“真相”實在太過超脫她的想象,喬稚心中殘存的理性發出“嘀嘀”的警報,提醒她, 眼前這局面她處理不了。
稍微冷靜下來過後,喬稚确認,她的确是不知道該如何處理,于是她堂而皇之的從秋水眼皮子底下逃了,逃得像身後有什麽兇險至極的東西在追趕她,好不狼狽。
大門“砰”一聲被撞上,秋水扶着樓梯的手像被電打了似的驟然一抖,心髒痙攣的抽疼起來,她終于忍受不住,露出痛苦的表情。
而這些痛苦恰巧正是她心中深淵所急需的最好的養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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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緩緩地蹲下身,無助的抱住了自己,繼而擡手死死的捂住了雙耳,好像這樣就聽不到自我的嘲笑和挖苦了似的……
……
現代社會雖說技術上早已脫離了古代“初見垂髫,再見耄耋”的困境,可一個人若是打定了主意不見另一個人,那麽這兩人終身難再見的機率便還是沒降低到哪兒去。
喬稚這一逃,逃得果斷,幹脆,沒留任何餘地。
秋水有時會恍惚的想,或許這就是她們之間最後的結局了,直到——羅海出獄了。
……
這年冬天,北京一直遲遲沒下雪,趕着回家過年的人們背着大包小包,徹夜排隊擠在大小汽車站,火車站的售票窗口等着買票回家,而豫水花園的小洋房裏,秋水呆坐在沙發上,面無表情的盯着屏幕時亮時暗的電視機,已經渾噩的不知道今夕是何夕了……
直到,旁邊的座機電話突然驚響起來——
有時候人對一件東西期待過久,慢慢的心中就會生出怨怼,就比如說這通姍姍來遲的電話……秋水看着它,死死的瞪着,幾乎瞪出了某種恨意。
鈴聲停了。
秋水保持着呆坐的姿勢,心裏有一絲快意閃過,可這快意來也匆匆,去也匆匆,緊随而來的只有無盡的哀傷,委屈以及自厭。
她深陷于自怨自艾之中,就像個天生嗜痛的怪胎,一遍又一遍的回憶着兩人過去的美好,每念起一次,身上便多割出一道傷來。
她胸腔中堆積着求而不得的痛苦,這痛苦逐漸使得那原本澄澈的愛意變質成了某種更為扭曲極端的陰郁執念。她想,我有許許多多的傷口,和為數不多謹慎的愛,都是給你的。世界上不會再有人比我更愛你,你想要的永恒的陪伴,只有我能給你,你為什麽,為什麽就是不願意正眼看我一眼?
就在她整個人掙紮在這種極度的撕裂之中時,座機又響了——
某種強大的,堅定的心念便不容置疑的壓下了她心中一切的怨憤和痛徹。
秋水肢體僵硬的伸出手去拿起了座機聽筒。
“喂…喂——”
她好幾天沒喝水了,嘴唇早已幹裂起皮,聲音像是被砂紙擦過的,粗粝沙啞,發聲發的斷斷續續。
隔了好一會兒,她才聽到從電話那頭傳來的,喬稚不甚明晰的話音。
“要過年了,三天後就是羅海出獄的日子,你趕在那之前和郭青山一起回來,機票我讓人給你們送過去。”喬稚語氣很淡然,聽不出有什麽情緒。
秋水眼淚一滴一滴的落下來,砸在沙發上,轉眼就沒入了,只留下一小圈泅濕的印記。
“我還能回去嗎?”她問。
電話裏明明沒流露出任何哭聲,可喬稚冥冥之中就是知道她在哭。
仿佛是被極度壓抑過後仍舊克制不住,不小心逸出的一聲嘆息,喬稚輕聲道:“別哭,路上注意安全,早點回來。”
電話被挂斷了。
于是肝腸盡斷,于是柔情俱碎,卑微的靈魂絕處逢生,終于求得了一絲茍延殘喘。
***
老家的冬天似乎一年比一年冷了,可雪卻下的較往年小了很多。少時所見的漫天飛雪如今已經很難見到,一座城市的氣質在随着時間的流逝悄然變化,然而在這裏生根的人,卻仍舊能嗅到那寶貴的舊日氣息。
喬稚靜靠在車邊,時不時的雙手合十放到嘴邊哈一口熱氣。她早上出門出的急,忘了戴手套。
只是這動作卻突兀的讓她回憶起了什麽,繼而避不可免的心情變沉重起來。
上午十點過一刻,鐵牆高豎的監獄側門“吱呀”從裏面打開了半人寬的縫隙,羅海跨過監獄門檻走出來,首先擡頭望了望天,繼而目光平視,看到了對面的人。
“阿稚。”他微微勾動嘴角,預期中對女孩長大成人的想象在這一刻和現實無縫銜接了。
喬稚原以為在親歷眼前這一刻時她或許會流淚,少不得也要激動緊張一下,可真到了這一刻,她的內心卻無比平靜,有的,只是嘆息般的欣慰。
“哥——”
喬稚撲進他懷裏,緊緊地抱住了他。如同記憶中兩人倉促分離的那個冬夜,只是眼下迎來的,卻是久別重逢,難得團圓。
喬稚從他懷裏退開,打開車門拎過副駕放着的大紙袋子,然後從裏面取了件厚厚的羊毛大衣出來。
“哥,先把衣服換了,然後回家吃飯,茶壺他們,都在家裏等你呢!”喬稚說。
羅海将新大衣換上,喬稚端詳了他片刻,打趣道:“沒想到光頭這發型還挺适合你的,比以前看着精神多了。”
羅海在監獄服刑了六年。六年時間,他不僅面目變得成熟了,連帶着眼神也愈發的深沉了,整個人褪去了從前那股油滑不正經的氣質,多了點緘默的穩重。
兩人臨上車前,羅海看着她問:“這麽些年,你身邊有人嗎?”
喬稚近段時間在感情上成長的突飛猛進,一聽就聽懂了他是在問什麽。腦海中極快速的閃過那日午間的驚心動魄,她閃躲着眼神敷衍笑道:“沒有,忙着掙錢呢!”
羅海便點點頭沒再多說什麽。
兩人一路驅車回到家中,羅海在下車後才真正的體會到了什麽叫光陰易逝,物是人非。
從前的學海書店幾經折騰,現在挂着的是“學海超市”的牌子,周圍的街道店鋪也跟從前大不一樣了,七零八落賣什麽的都有,只不過好些都關着門。
喬稚拉着他進屋,邊走邊道:“東街這邊快拆了,咱們家門口這個超市就是個擺設,真正的學海百貨開在中興路那邊,紅姐照管着。”
“紅姐?”羅海疑惑的看向她。
喬稚一掀門簾,指着後院裏正在忙活個不停的女人道:“喏,就那個,拐子的妹妹,你進去後沒多久她來的,可能幹了,我這麽多年多虧她照顧。”
“我操|你大爺!!羅海!!”
茶壺端着菜正巧從廚房裏出來,瞅見他倆,激動的嚎了一嗓子後把菜盤往路過的李紅手裏一塞,緊跟着三兩步跑過去跟羅海抱在了一起。
“輕點輕點!”羅海被他抱的胸間那口氣一緊,差點嗆着。
茶壺重重地在他後背上拍了兩下,高興道:“本來說過去接你的,但是……嗯……怎麽樣,驚喜吧?”
茶壺話語間欲說還休的暗示意味實在太過明顯,從廚房端着菜走出來的秋水腳步微微一滞,随即恍若未覺的轉身進了屋裏。
喬稚自然也注意到了,莫名地心口緊了一下,打斷兩人道:“先進屋吧。”
“走走走!”茶壺攬着羅海往院子裏走,邊走邊道:“今天這桌飯我媳婦兒全程親自操|刀,都是上好的下酒菜,咱哥兒倆必須喝個不醉不休!”又微一停頓,小聲道,“老子真的是想死你了!”
羅海不輕不重的用手肘當胸怼了他一下,乜斜着眼道:“你肉不肉麻?酒沒喝先讓你給麻暈了……”
“我操!兄弟這麽多年沒見面,還不許我抒發抒發感情了啊?”
“別逼逼!今兒誰先趴下誰是狗!”
“我操羅海!今兒必須讓你丫鑽桌底下汪汪叫兩聲!”
……
轉眼間,羅海回來已有大半個月了。
東街半年前就有消息傳出來說要拆遷了,正好恒源這幾年在城北也修了三四個樓盤,喬稚便在公司旗下的經安小區裏挑了兩套房,預備着一套給羅海住,一套自己住。本來她還給紅姐也挑了一套,只是紅姐說什麽也不要,非得跟她擠在一處,說是好方便照顧她,再者自己一個人住也冷清。
羅海出獄之前喬稚本來計劃着接他回新住處,不過茶壺堅持要先回小院,他那夜也是喝醉了,跟喬稚說了好多掏心窩子的話,說什麽,羅海在監獄裏待了六年,一出來肯定最想回的還是自己的老窩,新房那邊就先擱那兒透透氣吧。
事實證明,茶壺真的是最了解羅海的人。
經安小區都是一梯兩戶的構造,羅海搬進去以後,和喬稚做了鄰居。借着喬遷之喜,羅海把茶壺又給揪了過來。
深夜,兩個大男人喝的醉眼迷蒙的癱在桌子上,羅海狠搓了兩把臉讓自己清醒了些,雙手撐在腿上,問他:“阿稚這些年,身邊就沒個什麽人?”
茶壺笑着擺擺手,道:“她哪兒有那個功夫?不是我說,你這妹妹真是這個——”他比了個大拇哥出來。“這些年,咱們公司能走到今天,說真心話,喬稚是拼了命在裏面的,你是沒看到她忙起工作來那個樣,拼命三娘都沒她拼!”
羅海皺眉道:“她幹嘛那麽拼?她才多大年紀?”
“嘿!你別看人年紀不大,這裏靈光着呢!”茶壺戳了戳自己左邊腦門,答非所問。
羅海不說話了。
茶壺突然壞笑着挨過去,碰了碰他胳膊道:“诶,我問你,現如今你心上這朵花正是開的豔的時候,你就……沒想點什麽?”
羅海眼神平靜的乜了他一眼,隔了有一會兒,才沉聲道:“我想了。”
作者有話要說: 過兩天第三卷 寫完了給大夥捋個時間線,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