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15)

楔子部分了,都能看出來的啵~

☆、【你知道天總會黑,人總要離別】

長時間卧病在床,肖洱已經瘦得脫了形,走過來的時候幽靈一般,誰也沒注意到。

她皮膚極白,更襯得一雙眸子黑沉沉的。

目光緩慢地在面前的一男一女身上游移,神情慘淡。

“姥姥叫你們進去,該吃午飯了。”

她最後開了口,聲音輕得猶如鴻毛。

沈珺如和肖長業同時感到了恐懼,他們仔細觀察肖洱的神情,試圖看出什麽異常。

可是沒有,她依舊安靜寡言、冷淡疏遠。

兩人心裏發毛:不知道肖洱是否聽見了他們的對話,更不知道她聽見了多少。

最後,只能心存僥幸地想,小洱應該——聽不懂吧。

在成年人肖想的世界裏,孩子總是單純無知地像一張白紙。

可這個世界殘酷,戰亂之國,八歲的孩子已經可以舉起武器保衛家園;偏遠地區,十歲少年都能夠扛起養家重任。

環境使然,人一旦獲得一個契機,會成長得飛快。

******

夜深了。

醫院病房熄了燈,陪床的姥姥已經進入沉睡。

肖洱從床上坐起來。

她的身體極度缺水,數日的高燒将她整個人都掏幹了。

以至于絕望到了極點的時候,她連哭都哭不出來。

從沈珺如打肖長業那一個耳光開始,肖洱就聽見了他們的對話。

她很難形容自己的心情。

是恨嗎。

可是——恨誰呢?

肖洱只覺得荒涼。

她想起夢裏那只船,她懷念起那只船來。

将近十天,肖洱沒再夢見她的船。

因為早被大海吞沒了。

連同她一往無前的勇氣,和對未來所有的期許。

肖洱爬上飄窗,拉開窗戶。

病房位于醫院住院部的十三樓,高處夜寒,風正凜冽。

肖洱站在飄窗上,大半個身子露在外面。

她輕而單薄,搖搖欲墜。

夜幕下,長街兩側是星星點點的暖色燈光,間或夾雜着紅與綠。

是交通信號燈。

肖洱凝視着某一處。

是醫院大門外的人行橫道。

她忽然想起2012年的聖誕夜,小馬市的初雪。

人間夾在天地當中,風霜雨雪飄搖。

只有一個人,穿過燈火,朝她走來。

肖洱低頭去看。

仿佛真的還能看見,少年烏黑的腦袋上落了雨雪,在燈下亮晶晶的閃着光。

他仰起頭沖她笑了。

潔白的牙齒,一雙清澈的眼,熠熠生輝。

肖洱扯了扯嘴角,手握着窗框,慢慢蹲下身子。

夜黑得像是沒有明天,但總會有明天。

******

學校那邊,沈珺如特地去了一趟,幫肖洱辦了一個月的請假手續。

十月下旬,肖洱和姥姥坐上肖長業的車,去了璞塘的龍泉寺。

龍泉寺在半山腰,被一片青翠竹林環抱其中。

上山要走很多階石階,肖洱和姥姥都爬得吃力,一個是體虛,一個是年邁。

兩人走走停停,終是趕在午飯前到了寺內。

很樸素的一座寺廟。

這是龍泉寺給肖洱的第一個印象。

龍泉寺因泉得名,始建于隋唐,鼎盛于明清。一千多年興衰更疊,飽經戰火。

千年古剎,如今早已式微,不若當年風貌。

只是山中還留有終年流水不枯的龍泉,位于龍谷之端,泉水酷似龍口垂涎而出,彙成涓涓細流,潺緩而下。

人們相信,有山有水的地方,是有靈性的。

只是何為靈性,沒給出具體的說法。

姥姥拿着身份證去辦理挂單手續,肖洱坐在寺內石凳上等候。

龍泉寺所沒什麽大名氣,但在小馬市還是很受歡迎的去處。

香客不少,也有游人。難得的是,都安靜規矩。

穿僧袍的僧人和挂單的義工各司其職:灑掃庭院、引導游人、更香添火……

一方小天地間,一切的存在都自然得體,井井有條。

負責接待肖洱和姥姥的,是一位年輕的義工,三十歲左右的女人。

五官畫在臉上似的,少棱角,極清淡。

她領着兩人去住宿處——很簡單明淨的小房間,只兩張單床,一張茶幾。

茶幾上挂一幅卷軸,兩個大字:自在。

姥姥雙手合十,說了一句:“感念。”

女人也不發一言,只輕輕颔首,轉身離去了。

下午,兩人用過齋堂的齋菜後,姥姥帶肖洱去敬香還願。

龍泉寺前,是一顆樹齡逾百年的雀舌黃楊,兩旁立宋、清碑刻各一塊。

寺內供有觀音佛像,肖洱從姥姥手裏接過燃香,學着她的樣子,俯低身體,供養誠心。

一切都很靜谧、妥帖,無紛争、少雜念。

讓人心生溫柔。

有雲游至此的修行者,寺內常住,在一旁翻閱經書。

看起來竟不足三十歲。

偶爾有進香之人向他尋求解惑,他便放下書,提點一二。

肖洱走過去。

她不言,他便也不問。

卿且自在。

“小師傅,為什麽人們總說,衆生皆苦。”

擱在經書上的手指微曲,神色從容的小師傅擡頭望向肖洱。

他目色清明,沒有流露出任何異樣的情緒。

他說:“佛說四法印,諸行無常、有漏皆苦、諸法無我、涅槃寂靜。”

肖洱:“聽上去很拗口。”

小師傅沒再跟她說晦澀難懂的原文,他用白話,盡可能簡明地同肖洱說衆生皆苦之意。

佛家講苦,是由衆生自己的業感報應而來,衆生的業感,是由無始的無明覆障而來。

衆生由于無明之惑的煩惱,而造生死之業,由于生死之業,而感生死之苦,正在感受生死之苦的生死之間,又因生死而造無明之惑。

就這樣,由惑造業,由業感苦,因苦生惑,惑業苦三者,連成一個生死之流的環狀,頭尾銜接周而複始,永無了期。

肖洱聽得入神。

小師傅說了一通,問她:“明不明白。”

肖洱實話實說:“不明白。”

小師傅淡淡地笑:“那,你是如何看這句話的。”

“因果循環,報應昭彰。”她低聲說,“我的業障,大概很多吧。”

小師傅頓了頓,似是還想開解。

肖洱的手機在口袋裏震動起來。

她歉然一笑,拿了手機走到外頭去接。

張雨茜打來的。

“喂。”

“肖洱,你再不來,聶铠他就要死了。”

那一天,閱經的小師傅看見女孩子飛奔離去的身影,輕輕搖頭,嘆了口氣。

距離白雅潔自盡,已有半月。

在醫院期間,肖洱屏蔽了所有人的來電。這是今天她離開醫院後接到的第一通電話。

她沿來時的路下山,站在公路上很久才攔了一輛的士。

“去哪?”

“太平路,麋鹿酒吧。”

見到肖洱從出租車上下來的時候,張雨茜有點不敢認。

什麽樣的人能在短短十幾天,瘦成這幅德行?

張雨茜以為聶铠已經做到極致了,沒想到分分鐘又看見一個。

姑娘文化課基礎不紮實,不知道使用形銷骨立這樣的詞語。

所以她戳着肖洱的鎖骨,眉頭緊緊皺起:“紮手!”

“怎麽搞的?”她問,“聶铠他家裏出了事我倒是能理解,難道你家裏也……”

肖洱徑直走進酒吧裏去。

“哎!”

張雨茜有點抓狂。

“一個兩個都拿我當空氣,我存在感這麽低嗎?”

酒吧沒有營業,裏面空空蕩蕩。

肖洱的目光逡巡一圈,看見坐在沙發上的沈辰。

她走過去。

沈辰身邊,聶铠爛醉在角落裏。

他似乎睡熟了,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身上搭着一件薄外套。

各種混在一起的酒味、烈性香煙的煙味,伴随着嘔吐物的臭氣,組成糜爛的氣味,撲面襲來。

光線晦暗,肖洱抿着唇,瞬也不瞬地看着聶铠。

他身上真髒,穿着的衣服還是那天在海邊她看見的那身。

下巴上是青色的胡茬,眼下的黑眼圈極重。

“好多天了。醉生,醒死。”沈辰說,“喝到吐,吐完了,接着喝。”

誰都沒那麽大本事,能坦然背負一條人命。

肖洱問:“沒人管他?”

“手機響過,被他扔了。”

沈辰不知道肖洱清楚事情始末,他說:“他媽媽去世了,自殺的。鬧得很不好看,上了報紙。他爸找到我爸,想托人把這事壓下去,所以,我也算了解了內情。”

“他媽媽找了一個小三,還不小心懷了孕。有人告密給他爸,結果他爸氣不過,把她關在屋子裏毆打,逼問男方身份。後來他媽媽就……”

肖洱面無表情,像沒聽見沈辰的話。

她蹲下身,伸手去掏聶铠的褲兜,很快取出一把亮晶晶的鑰匙來。

“幫個忙。”

“嗯?”

“幫我把他擡上出租車。”

“你要帶他去哪?”

“去他家。”

肖洱平靜得不可思議,這讓沈辰更加摸不透她。

他不确定地問:“肖洱,我能把聶铠放心交給你嗎。”

肖洱的動作頓了頓。

“你不會像上次那樣……”

上次,是哪一次?

還是說,每一次。

“不會。”肖洱搖搖頭,“不會了。”

沈辰不知道該不該相信肖洱。

可事到如今,他還能寄希望于誰?

沈辰幫着肖洱把聶铠弄上車,看見肖洱也坐進去。沈辰想了想,沒再跟着。

這兩人之間的糾葛他看不明白,但總歸知道自己一個外人,很難插得上手。

“肖洱,你們好好的啊。有什麽事情給我打電話!”張雨茜還是不放心,追着車喊了幾嗓子。

“行了,就你熱心。”沈辰諷刺她,“熱臉貼人家冷屁股。”

張雨茜擡腳踹他:“說什麽呢你。我只是……覺得肖洱怪怪的。”

“怎麽怪。你還以為她喜歡聶铠呢?屁嘞!她要是喜歡聶铠能在這種情況下,失蹤這麽多天?夢薇的學校在湖南,知道消息以後,都大老遠從學校跑回來看他了。”

沈辰說着,搖頭。

“搞不懂聶铠,放着夢薇不要,偏偏犯賤。跟你一樣,觍着臉倒貼王雨寒。”

“哎沈辰你最近是不是皮癢了?!”

……

☆、【你知道天總會黑,人總要離別】

盛庭佳苑。

肖洱把聶铠拖進電梯。

确實是拖,他爛醉如泥,死狗一樣。她根本扶不起他,只能拽着他的兩只胳膊,倒退着往裏走。

在這個過程中,肖洱很冷感地想起了狗拉雪橇。

電梯停在十六層,肖洱把他拉出去。

掏鑰匙開門的時候姥姥的電話打了進來。

她的突然離去吓壞了老人家。

“你去哪裏了呀?”

“我有些事。”

“你現在身體要緊的呀,還有什麽事情要做。我讓你在寺裏多跟菩薩交流交流,感念他的保佑,不好随便跑掉啊。”

肖洱的餘光落在地上的聶铠身上。

“姥姥,這就是菩薩的啓示。”

“什麽什麽?”

“不要擔心我。”肖洱說,“您安心在龍泉寺住下,事情結束了,我會去找您。”

頓了頓,又說:“姥姥,別告訴我媽。如果——您不願看到我一直躺在醫院的話。”

挂了電話,肖洱直接關掉手機。

她打開客廳的燈。

一室慘烈,滿屋狼藉,現場的一切都預示着這裏發生過怎樣激烈的打鬥。

裝飾用的花瓶、紅酒瓶在地上碎的稀裏嘩啦,腥紅的液體已經幹涸,只在地板上留下蜿蜒的痕跡。

沙發、電視櫃歪七扭八,門背後的高爾夫球杆桶倒下來,旁邊有幾绺長發。

沒有人打掃,白雅潔離世後,可能聶秋同連家都沒有回過。

聶铠也沒回來過。

肖洱怔怔地站了一會兒,彎腰繼續把聶铠往裏拾掇。

避開地上的碎玻璃碴,她把他拖去衛生間。

這一路過來,聶铠的T恤和褲子已經被磨壞了。

反正她沒打算留着。

肖洱幫他把衣服褲子一件件脫下來,全都丢進了垃圾桶。

只剩一條內褲。

聶铠就這麽赤條條地躺在浴室潔白的瓷磚地面上,蜜色的皮膚細膩平實,上面縱橫交錯着淡淡的傷痕,新的舊的都有。

他總是弄得一身傷。

又總是一副渾不在意的樣子。

“聶铠。”肖洱叫他,伸手拍了拍他的臉頰。

她說:“你醒醒,我力氣不夠。”

毫無反應。

要不是他輕微起伏的胸膛,肖洱真覺得這是一具屍體。

肖洱嘆了口氣,凝神想了一會兒。

她跨過他的身體,打開蓮蓬頭調試水溫。

溫度調得差不多了,她堵住浴缸的漏水口,打開位置較低的溫水龍頭放水。

然後摘下蓮蓬頭,對着地上的聶铠噴灑。

聶铠身子下面的很快積起一灘水,肖洱把花灑放回去,伸手擠了一些沐浴露,塗在浴缸邊緣。

她挽起衣袖,回身半蹲,細細的兩條胳膊從聶铠腋下穿過,扣住他的琵琶骨。然後一點一點往浴缸的方向挪。

借助聶铠身下水漬和浴缸邊緣沐浴液的潤滑,摩擦阻力大大減小,聶铠很快就被肖洱拖拽進了浴缸。

他的身子一滑進去,肖洱頓時松了口氣。

今晚的這麽一番折騰,她累得兩眼發花,臉色蒼白,挨靠在浴缸邊上半天沒緩過勁來。

可還沒完。

這不過是個開始。

浴缸裏的水位慢慢升上來,肖洱眼看着沒過聶铠的水,從清澈立刻變得渾濁。

“……”

他身上是有多髒。

她拉開漏水塞,讓水流循環起來。

因為不方便,索性自己也坐進浴缸裏。肖洱将聶铠的腦袋擱在自己的腿上,一只手立在腦門上防止水流進他眼裏,另一只手持花灑,一點一點沖洗他已經油膩打結的雞窩頭。

換了差不多有三浴缸的水,打了四遍洗發液,肖洱才把他那一頭亂毛洗幹淨。

多久沒剪過,都能梳辮子了。

肖洱抑制住去屋裏找剪刀繳他頭發的沖動,環顧一圈,伸手夠了一只挂在牆壁上的浴花。

真正浩大的工程,現在才開始。

他帶着傷,肖洱不能用力,只能攥着浴花沾了沐浴液一小塊一小塊地擦拭清理,神情專注,像對待一件亟待修複的藝術品。

好在她一直都有足夠的耐力。

但不能避免的,清理到一些地方的時候,還是會弄疼他。

聶铠終于貢獻了今晚的第一個反應。

他皺起了眉頭,無意識伸手擋了一下:“滾。”

……

肖洱不動聲色地拍開他的手,繼續進行清潔工作。

聶铠一切反應皆出自本能,被打開的時候,他下意識整個人纏了上來。兩條濕漉漉的、還沾着泡沫的長胳膊緊緊箍住了肖洱的小身板。

只輕輕一帶,她整個人就被拖進了浴缸裏,浸了個透濕。

肖洱沒料到這個變故,冷不丁被沉進水裏,嗆得連連咳嗽。

她在他懷裏掙動,想要爬起來,還要防着他嗆水被淹死,不能把他往下按。一番撲騰異常艱難。

他們已經在浴室呆了近一小時了,本就不寬敞的空間蒸騰着熱氣。

缺氧、潮濕、悶熱。

聶铠在這異動中,緩緩睜開了眼。

肖洱一擡頭,跟他四目相對。

潛意識裏已經四處搜尋視線能及處的硬物,希望能挑一件趁手的砸暈他。

……

聶铠神色不甚清明,頭疼得快要炸裂。

當他看見懷裏的肖洱時,斷定了這是一個夢。

兩人在浴缸裏糾纏。

他赤身裸體,她衣衫盡濕,長發水藻一樣鋪散開,臉頰發紅,眼裏蒙着水霧。

聶铠潛意識中滿是疑惑。

他常夢見肖洱,但沒哪一次,有這麽大的尺度。

“聶铠,你松手,放開我。”

該死的。

肖洱在心裏說,怎麽偏偏這個時候醒了。

我又不傻。

聶铠微微眯眼,胳膊一緊。

肖洱喘不上氣了。

她奮力推他,可聶铠勁兒大,幾乎紋絲不動。

他的聲音沙啞,埋首低聲說:“我很想你。”

肖洱不動了。

濕噠噠的腦袋拱進她的脖間,一股不同于花灑出水的熱流順着肖洱的脖頸滑進她的衣領內。

燙而粘稠。

肖洱放棄了所有的掙紮。

她慢慢擡起手,環抱住他光裸的背脊。

十多天了,他第一次放縱自己在夢裏流出淚來。

初時,他哭得極壓抑,渾身的力氣都集中在死死握着肖洱肩頭的兩只大手上。像要擠碎她,揉進自己的身體裏。

兩人都瘦了太多,凸起的骨頭硌着對方,兩個尖銳卻相似的靈魂在這一刻緊緊相擁。

肖洱在窒息與挫骨的疼痛中沉默。

忍不了了,就咬住嘴唇,吭也不吭一聲。

她輕撫着聶铠顫抖的身體,觸感細膩卻堅硬。

像他這個人。

在某一個時刻,聶铠終于撤了手上的力,不再壓抑。

聲如鬼哭,喑啞難聽。

“媽,我對不起你啊媽!”

他語序颠倒,混亂不清。

“你罵我吧,罵罵我,不要不說話,媽媽,我不再唱歌了!”

“不再離家出走了。我全都聽你的!”

“你回來啊媽!你走了我就沒家了……”

直到聲嘶力竭,聶铠的嗓子啞得說不出一個字來,他才慢慢停歇。

頭抵在肖洱肩上,沉沉地睡去了。

肖洱把聶铠收拾妥當又拖回卧室,看着他濕淋淋的內褲,肖洱微微偏頭。

伸手,往下一拽,扯了床上的薄毯子就勢一裹。

兩只手指捏着那一小團布料,面無表情地丢進垃圾桶。

手腳并用把聶铠怼上床,肖洱轉而去收拾客廳。

最後忙活好,她癱在沙發上,連小拇指都擡不起來了。

也不知道是什麽撐着她,非要一絲不茍地做完這一切,才放任自己昏睡過去。

這一晚,肖洱沒有做夢。

聶铠怎麽也沒有想到會在自己的卧室裏醒來。

這個地方,他一輩子都不想再回。

可能是喝多了,自己找回來的。聶铠揉了揉額角,從床上坐起來。

可是——他掀了掀被子,發現自己一|絲|不|挂地躺在被子裏,頓時困惑起來。

什麽情況?

昨天……他做了個夢。

難得的是,不僅沒有忘記,還記得很清楚。

浴缸,肖洱。

他抱着她哭了。

聶铠起身下床,随手在櫃子裏揀了一條內褲穿。去上廁所的時候,下意識擡眼看了一眼浴缸和毛巾。

有人使用過的痕跡。

……

不會吧?

按下抽水馬桶的按鈕,聶铠皺着眉頭往客廳走。

下一秒,卻生生愣在原地。

窗明幾淨的客廳——絕對不是他收拾的。

沙發上有人,他的視線挪過去。

肖洱。

蜷縮成很小的一團,像某種貓科動物。皮毛柔軟,爪牙卻鋒利。

他的舌頭在幹裂的唇上緩慢地舔了一圈。聶铠終于意識到一件事。

不是夢。

是她把他帶回了家,是她在這裏陪了他一整個晚上。

怎麽是她,竟然是她。

聶铠大步走過去。走到了一半又頓住,他捏了捏拳頭,轉身回卧室囫囵地套上幹淨上衣和褲子,又飛快地沖出來。

聶铠伸手去觸碰“睡熟”的肖洱,手掌心傳來的觸感卻令他大驚失色。

她身上穿着的衣服,全都是濕的。而身子,燙得吓人。

“肖洱!”他叫她的名字。

即便處于昏睡,肖洱也神經緊繃,聶铠這麽一叫,她便有了意識。

“你怎麽這樣睡在這裏?”

肖洱接着他的力氣坐起來:“我昨天,太累了。”

聶铠當然明白發生了什麽。

她氣若游絲,全憑一口氣撐着。看着聶铠:“你酒醒了?”

“嗯。”

“那,我先回去了。”

“這樣怎麽走,你在發燒。我送你去醫院。”

“不去。”

聶铠的動作停下,他看着肖洱,眼神疲倦,眼皮有些浮腫。

“你昨天為什麽來找我。誰給你打電話讓你來找我的?你……”

後面的話,他沒說。

你為什麽要管我,為什麽要照顧我。為什麽在我以為自己已經失去了一切,已經葬在了絕望的深淵裏時,你還伸出手,一點一點将我刨出來,帶回人間。你不是——早就不要我了嗎。

“聶铠,我不會丢下你不管。”肖洱輕聲說,“我到昨天才來找你,是因為……”

她低着頭,碎發落在耳邊,神情看不清楚。

“因為我生病了。”

說完這句話,她停了一會兒,才自言自語似的補充。

“不過,我會好的。”

她擡頭,漆黑的眸子看向聶铠,聲音小得像說給另一個自己聽。

“我會好的。”

聶铠無法形容自己的心情。

他看着肖洱的眼睛,心裏翻湧過去很多情緒。

最後,只留下一個念頭。

就算這一次是她另一個一時興起,他也無法抗拒,不願抗拒,不是麽。

喉結上下滾動,聶铠低聲說:“那也還是要去醫院。”

“你幫我買一點退燒藥。”肖洱說,“給我幹淨的換洗衣服,我洗個澡。”

聶铠照做了。

按照藥店店員指導買了退燒藥和溫度計,聶铠回來的時候,還買了早餐。

路過一家書報亭,他掏出錢來。

“軟中華。”

老板彎腰從玻璃櫃裏取煙。

“……算了。”聶铠說,“一瓶礦泉水,一瓶橙汁。”

入秋了,八|九點的太陽和煦得恰到好處。

聶铠拎着大小塑料袋走在街道上,步伐是連日來少有的輕快。

作者有話要說: 少年,你還真是什麽都不知道啊。

兒童節快樂,明天哥要去答辯了。

☆、【恐怕沒以後,不自覺留退路】

肖洱從浴室裏出來,臉色不太對勁。

聶铠拿了還沒拆封的白色T恤和內衣褲給她,可是……

月底了,肖洱的例假一向很準。

倒不會很痛,只是前三天,血量極大。

她抽了很多衛生紙墊在內褲上,可稍一動作,便血湧不止。

聶铠還沒回來,因為走得急,他的手機還放在客廳的茶幾上。

肖洱想了想,慢慢地往白雅潔的卧室走。

可能是因為聶秋同幾乎不回家,白雅潔的卧室看起來像一個單身女人的房間。

巨大的衣櫃,擺滿了護膚品的梳妝臺,極女性化的床上用品。

肖洱一眼就看到牆上挂着的白雅潔的藝術寫真照,言笑晏晏,媚眼如絲。

很美而有魅力的女人。

她步子有一點打飄,急急低下頭,去床頭櫃的抽屜裏翻找。

肖洱沒找到衛生巾,卻找到了其他的東西。

一本極簡單的筆記本,黑色皮套。

可能最初不是用來作日記本記錄生活的,上面只偶爾寫着幾行字。

淩亂無章,像是備忘錄。

最早的日期是2012年。

女人的字跡娟秀。

有時候是摘抄的美文好句,有時候是簡單的日程安排,有時候是随性的感悟。不一而足。

2012.12.24

平安夜,生日,有點無聊。兒子送了香水,真懂事。

2012.12.25

驚喜,喜歡那條項鏈,遲到的生日禮物。

肖洱的身子僵硬,半跪在地板上,翻閱筆記本。

時間來到2013年。

2013.1.12

在超市遇見了如如,說話還像以前那樣咄咄逼人。

肖洱呼吸急促,她極力忍住不去思考白雅潔所說的“如如”指的是誰,指尖顫抖,慢慢往後翻頁。

大門被關上的聲音傳來。

聶铠回來了。

肖洱猛地合上筆記本,往抽屜深處胡亂一塞,匆匆推上抽屜。

她站起身子,一時貧血,眼前發黑,步伐不穩,沒法很快走出去。

可是聶铠已經過來了。

看見肖洱臉色慘白、略帶張皇地站在白雅潔卧室裏,他有一點發愣。

“你……怎麽在這。”

下一秒,他就看見有什麽從他給她的寬大運動短褲裏流出來,顏色非常鮮豔,順着肖洱白皙的小腿緩緩爬行。

是血。

聶铠一下子懵了,也在一瞬間明白肖洱為什麽會出現在這個房間。

他的聲音發澀:“你先去……處理一下。我幫你找。”

肖洱神思混亂地坐在馬桶上,用毛巾蘸了水,一點一點擦拭血漬。

浴室的門被敲了幾下:“我開門了,東西給你……我不看。”

“嗯。”

門打開一個小縫,衛生巾被塞進來。

肖洱伸手接過來,門一瞬間就關上了。

肖洱從衛生間出來,把自己的幾件衣服晾去陽臺。

“我來,你去喝藥。”

聶铠從她手裏接過盛衣服的盆子,偏了頭沒看她。

他看起來,有一點緊張。

“謝謝。”

肖洱往餐桌的方向走,聶铠在她身後補充:“還有熱豆漿和馄饨、燒麥,你多少吃一點。”

“好。”

她穿着他的衣服,既大又長,而她只是極細的一條,背影更顯得骨感嶙峋。

聶铠心緒不穩,深呼吸了幾下,低頭去挂衣服。

卻一眼瞥見盆裏她的衣物。

純白色的,三角的。

看起來質地柔軟的——內褲。

……

幾分鐘後。

聶铠一臉血紅,坐在肖洱對面,一言不發,埋頭吃早餐。

“聶铠。”

肖洱實在沒什麽胃口,強迫自己吃了半碗馄饨,喝完豆漿以後,才開口。

“嗯?”

她垂眸,目光聚焦在餐桌邊緣:“以後你打算怎麽辦。”

“能怎麽辦。”

“三條路。”

聶铠挑眉。

肖洱說:“第一條路,混吃等死。你不缺錢,你爸……也不會不管你。第二條路,去找工作。聽說,你已經試過,具體結果如何,你自己心裏比誰都清楚。第三條路……”

聶铠打斷她的話:“肖洱,你來找我,不是為了諷刺我的吧?”

肖洱沒停,接着說下去:“第三條路,複讀重考。你還有八個月的時間,我不能保證讓你考進名牌大學,但你按我說的做,一定會比現在好。”

聶铠有點不耐煩:“就算上了大學能怎麽樣?”

“不能怎麽樣。”肖洱平靜地說,“可是,這是你母親的心願。高考前,她來找過我,她比誰都希望,你能考上大學。”

聶铠不說話了。

她很清楚說什麽樣的話能讓他聽進去。

“你自己想想,我不逼你做任何決定。”

“我就算考上,她也回不來了。”

聶铠突然低聲嘀咕了一句。

“嗯,不管你做什麽,她都回不來了。可是,你不這麽做,連清明節坦然站在你母親墓碑前的資格都沒有。”

“別說了。”

肖洱聲音微微揚起:“聶铠,她是怎麽樣的一個女人我現在無法斷言。但她對你無可挑剔,起碼,她是一個非常合格的母親。她這麽走了,你怎麽能選擇逃避?”

“別說了!”他噌一下站起來,“肖洱,你不是我!這些天發生了什麽,你什麽都不知道!”

我知道。

否則,我怎麽會站在你面前。

可肖洱一個字也沒說。

“你不要以為你來找我,就是救世主,就可以對我的事指手畫腳!”他語氣急促,“我的事情我自己會處理,我……我不需要你的憐憫。”

肖洱看了他一眼:“好。”

她說好。

然後站起身,去玄關穿鞋:“再見。”

肖洱推門出去了。

聶铠頹然坐下,抓着自己的頭發,狠狠地揪了揪,他也不清楚事情怎麽就成了這樣。

他沒想要趕走她,他怎麽可能想要趕走她。

他明明知道她說的都對,是對他好。

可他還是氣走了肖洱。

因為他不知道為什麽肖洱總在這種時候出現,是她再次覺得新鮮了,還是她覺得他可憐?

他總不會蠢到會以為肖洱對他餘情未了。

可他不敢問。

萬一問了,這一切再也無可挽回,那該怎麽辦。

客廳的歐式大鐘鐘擺輕微搖晃,時間一點一滴流逝。

不知又想了些什麽,聶铠狠狠在桌子上砸了一拳,一個箭步沖向玄關。

沒顧得上換鞋,他猛地拉開大門,卻一下子被眼前的畫面釘在原地。

肖洱抱着膝蓋,正蹲在他家門口。

看見門開了,她微微仰頭看他。

少年傻了眼。

她扶着牆站起來,笑了笑,像是在解釋:“聶铠,我走不動了。”

他盯着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空蕩蕩的走廊裏飄散。

“肖洱,你這一次留下來,我就不會再讓你輕易走了。”

他知道她明白自己是什麽意思。

肖洱還是那個笑容,虛弱,卻堅定。像暗夜裏,盛放的一株蒼白薔薇。

她說:“我走不動了。”

聶铠當她同意了。于是大步走過去,一彎腰打橫将她抱起來,用後背頂開門,進屋去了。

他抱起了她,才覺出不對勁來:“你怎麽瘦成這個樣子?”

上一次在醫院,他也抱過肖洱。

輕,但沒這麽吓人。

現在懷裏的人,讓聶铠心裏生出隐隐的擔心來,擔心她會——被一陣風吹跑,就再也回不來了。

肖洱說:“你不也是。”

聶铠腳下一頓,想起今天他起來的時候,身上什麽也沒穿,臉上不由騰起熱氣。

口中嘀咕:“流氓。”

十八年來,第一次獲得這個外號的肖洱:“……”

聶铠往裏走,突然意識到什麽:“你不用回家?”

肖洱閉上眼,很困頓的模樣:“不用。”

“你家裏人不知道你回來了?”

“知道。”

“那……”

“我不想提他們。”

聶铠想起什麽,眼神暗了暗,沒再說話。

不難想見,她的家裏出了事,她來找他,或許她心情不好,也或許是拿他當作能擋風雨的港灣。

聶铠在心裏嘆氣。

這樣,也總好過她憐憫他的處境。

肖洱在聶铠的床上沉沉睡過去,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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