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無意
什麽人能和十三爺同處一室,什麽人能讓十三爺輸了一路還不敢吭聲,賈敏能聽懂,冷管事能聽懂,林如海自然更能聽懂。
想到這裏,林如海額角便冒出細汗來,天潢貴胄冒什麽險吶。出了什麽事,他怎麽擔得起責任,整個揚州的官員都擔不起這個責任。
本想看看十三爺行事,讓他在其他人那裏受了挫敗再獻上金銀,可此時一看,此舉倒不合宜了。
當晚的接風宴上,十三爺三杯下肚,便親自開口說明來意,“西北戰局日益緊張,奉皇命籌措錢糧,江南乃是富庶之地,還望各位大人們鼎力相助。”
說完掃了一圈在座的衆人,掃到之處,皆俯首垂眸,沒有一個人敢與他對視的。心中一沉,總算明白了四哥所言,此行艱難,不出奇招難以制勝。
不對,倒有一個含笑撫須,與他對視一眼,然後朗聲道:“即是為國為民,自當盡力。只可惜本官家底單薄,區區五千兩,略表心意。”說着身後長随走上前,将木匣遞到十三爺身邊的內侍手中。
在場官員心中無一不将林如海罵了個狗血淋頭,表面上卻不敢怠慢,不少人連連表态,正在籌措之中。有了官員帶頭,鄉紳還能說什麽,只等着宴會之後,問清狀況,能少就盡量少拿些吧。
宴會一結束,內侍更俯到十三爺耳邊,“爺,林大人送上的是五萬兩。”
五萬說成五千,十三爺先是一楞,然後撫掌大笑,“好個林如海……”
一散席林如海就被知府大人拉走了,好幾個人等着他,要讨個說法呢。
林府沒有受到官場鬧哄哄,亂糟糟的影響,三個孩子玩在一處,黛玉乖巧聰慧從不添亂,弘雲大方有擔當,知道照顧其他人的感受,景玉天真無邪認準了最厲害的弘雲,言聽計從。
聽完蘇子回報,賈敏籲了一口氣,“還擔心皇家子弟跋扈任性不好相處,沒想到,這位阿哥倒是随了他阿瑪。”
“也是夫人教的好,投了人家的緣。”蘇子的恭維讓賈敏心裏熨貼,對這個大丫鬟也越發倚重起來。
從頭到尾,四爺都沒有出現,據說十三爺很滿意這次南下的效果,很爽快的帶着銀票回去複命了。
林家後院裏,景玉一雙濕漉漉的大眼睛滿含着熱淚,抱着弘雲阿哥的腰,哭的肝腸寸斷。黛玉在一邊讪笑着賠禮,“弘雲哥哥要回家看母親,景玉,你再這樣下去,把弘雲哥哥的衣裳弄髒了。”
“嬷嬷做。”四歲的景玉說話遠不比上只大他一歲的姐姐黛玉,衆人卻都明白,他這是真的舍不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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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我們景玉長大了,去金陵看弘雲哥哥,好不好。”黛玉勸着,弘雲保證着,景玉略一猶豫,被金嬷嬷果斷抱了下去。
“妹妹,你可有什麽想要的,等回去給你送來。”弘雲看着下人忙着收拾東西,側過身站近了一點問道。
“倒也沒……哦,對了,倒真有一樁事。”黛玉在他站近後,頭一低,無意看到他腰間挂着一塊羊脂玉的玉佩,上頭半塊月亮和帶着纏枝蓮的窗棂,心想若再有一叢花,倒真好配個花好月圓的意頭。
“無論何事,我一定給你辦到。”弘雲拍拍胸脯,小男子漢一樣保證道。
黛玉把目光從他的玉佩上收回,正色道:“父親正在為我們尋訪先生,可一直沒有合适的人選。”
“這有何難,包在我身上了。”弘雲胸脯拍的山響,看到林妹妹抿着嘴兒笑了,也跟着嘿嘿笑了起來。
林如海得知女兒拜托弘雲給她找先生,不由大奇,低頭問道:“怎麽會想到找他。”
是自己太忙,耽誤了女兒的學業,所以生氣了嗎?可是沒辦法啊,自從賈雨村走了,多少人擠破了頭往他面前舉薦,可有了上回的前車之鑒,他總要好好甄選一番。還打算等十三爺走了就立即着手,沒想到女兒的手倒快。
“因為弟弟。”黛玉指了指景玉,她一個女子,誰都能教。可景玉不行,他是林家唯一的男丁,以後是要走科舉之路的。就是科考不利,憑蔭封也是要走入仕途的。
萬一是第二個賈雨村,如何是好?
如果是才子,好也不好,遺于鄉野之間不得朝堂所用的才子,大多帶點憤世嫉俗的偏激。沒有經過現實的錘煉,多有一種不譜世事的天真。這對景玉而言,有百害而無一利。
仕途可不是拼寫字作畫,念首詩便能安邦治國定天下了。這一點,林如海最為清楚。
從金陵,從阿哥府中出來的,哪怕只是一個門客,至少對時局,對世事,更多一點現實的思考和理解。
林如海越想越覺得這是樁好事,但,自己想的,真的就是黛玉所想的嗎?他看看女兒,見她拍着弟弟的頭,哄道:“以後有了弘雲哥哥請來的先生,你可以天天跟他通信啊。”
原來如此,就算女兒只是想弟弟和阿哥保持良好的關系,這份聰慧也是難得了。林如海自以為了解了,心滿意足道:“那就依黛玉的,我們掃榻以待。”
回金陵的船上,和來時一樣,三人同處一室,但多了一堆的卷宗。一位中年男子手持卷宗,看的投入。另一邊的十三爺正在逗兒子,“這麽說,你就答應了羅。”
“當然答應了,阿瑪會幫我吧。”弘雲趁着十三爺沒注意,将棋盤中的一顆白子藏了起來。
“幫,怎麽不幫,再不幫,我的棋子都被人偷走了。”
父子倆嘻嘻哈哈這樣的場景,一邊的男子早看的習慣了。和平常一樣,笑着搖搖頭,忽然把卷宗一合,回了頭。
“弘雲說什麽,林家小姐讓你幫他們姐弟請個先生?”
弘雲對這位皇伯父可不敢像對自家阿瑪這般随意,聞言站了起來,“正是。”
“這個林如海,倒是有意思。”顯然,他們把這當成了林如海的意思。
“我也覺得有意思。”十三爺想到那匣子銀子打亂揚州官場的盤算,就覺得好笑,雖然,他也弄不明白,為什麽林如海會忽然幫他。
“你看這裏。”男子指着卷宗上關于範家風筝的事。
“四哥,你是說,這範家呈上的風筝竟然是林如海的主意,為了和太子打擂臺。”
果然,這位中年男子,正是這回和十三爺一同下揚州,卻隐在暗處的四爺。
“只能說太子用人不慎,又沒及時調節下頭人的關系。為了一個不知儉點的伴當傷了一個大員的心,實為不智。”四爺剛剛點評完,忽然手指一擊桌面。
“這銀子,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啊。”
“什麽原來如此,四哥又給我打機鋒。”
“沒什麽,回去太子恐怕要找我們的麻煩,你怕嗎?”四爺一臉笑意,顯然,他是不怕的。
“切,我才不怕。”十三爺頭一仰,一臉年輕人的神采飛揚,無所畏懼。
獨自坐在棋盤邊的弘雲把棋子偷偷摸到手心,扔到了未下完的棋盒裏。再悄悄拿眼去看阿瑪,見沒人發現,一臉竊喜的偷笑。
時間滑過,從金陵送來的先生已經在林家待了快一年。黛玉不停的數着日子,賈敏有個頭痛腦熱都會第一時間沖過去。賈敏只當是女兒孝順,不疑有他。
“夫人,墨姨娘又把紅糖糕賞給了丫鬟們。”一個仆婦躬身道。
“知道了,還沒叫郎中嗎?”
“沒有。”
“那便當不知道吧。”賈敏讓蘇子賞了,手放在額頭上,露出一絲笑容來。
“夫人還替她高興?”蘇子噘了嘴,這些姨娘們,把夫人當什麽人了。
“怎麽不高興,老爺子嗣單薄,不為其他,我也要替老爺高興。讓人盯着點,她想怎麽着我不管,但不能把孩子折騰沒了。”
“是。”蘇子應下,心裏明白,一個妾室懷孕,不礙主母什麽事,更何況是兒女俱全的主母。她要鬧騰的,自然是另一對分了她寵愛的好姐妹。
郝姨娘心急火燎找來魯姨娘,“這事不能拖了,我這幾天眼皮子直跳,總覺得有什麽事要發生。”
“那就今晚。”
“好。”
當天晚上,郝姨娘親自出馬,在半道上截下林如海,姐妹倆圍着老爺吃酒,又鬧着行酒令,哄得林如海正高興,打算大被一裹之時,小環進來煞了風景。
“姨娘,家裏來的信。”
“快拿來。”郝姨娘是平民之女,略識得幾個字。時常和家裏有書信往來,這些書信林如海偶爾見過一回,鬥大的字寫的象爬蟲,讓他當時就沒忍住笑了出來。
“他們倒是知道自己字醜,竟還請了秀才寫信。”郝姨娘當着衆人抽出信紙,一手小楷,有模有樣。
“家裏如何了。”魯姨娘不識字,一邊給老爺倒酒一邊問道。
“小環,這信是從哪兒來的,怎麽來的。怎麽字還是這些字,我竟一丁點都看不懂了呢。”郝姨娘大奇。
“二門送進來的,還有給墨姨娘的信呢,也是從金陵寄來的。”
“呀,一定是送岔了,我就說嘛,咱們家哪有這等學問人,文绉绉的就是寫了,我也看不懂呀。”郝姨娘笑了,轉頭看向老爺,笑靥如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