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周五下午,過佳希提前收工,打車去醫院探望蘇小非,剛好吳愁和何消憂都在。蘇小非依舊沒有蘇醒的跡象,但生命體征暫時穩定了,屬于不幸中的大幸。
經過一段時間的煎熬,吳愁完全失去了以往樂觀開朗的笑容,變得沉默寡言,偶爾說一句話也很簡短,表情謹慎,似乎開始對人有些不信任的感覺,這一切落在過佳希眼裏很是心酸,她不免有些擔心吳愁的心理狀況,因此在探病結束後提議一塊去附近散一散心。
吳愁本來不願意邁出醫院一步,是被過佳希硬拽着出去的。
她們三在醫院附近逛了一圈,還買了剛出爐的點心回去。
過了紅燈,過佳希無意間瞟見馬路的拐彎處有一家名叫“風林”的小店鋪,便拉她們過去瞧瞧。一走進店鋪,她們就看見貨架上擺着很多特色樂器,其中有一排放着不同材質做的陶笛。
何消憂走過去拿下一個,若有所思地說:“小非很喜歡陶笛。”
過佳希想起蘇小非的業餘愛好,也挨過去陪她一塊看,吳愁則沒什麽興趣,抱臂站在角落,垂眸等待。
何消憂最終選了一個熏燒十二孔的中音C調陶笛當禮物送給蘇小非。
走出店鋪,過佳希掂了掂手裏的陶笛,轉頭随口對何消憂說:“這個比上一回小非送你的那只要沉很多。”
何消憂沒有回答,過佳希在她的眼睛裏看出了一絲尴尬,忽然想起什麽,略有心虛地看了一眼吳愁,幸好吳愁沒聽清楚,目光茫然地看向前方。
她們送吳愁回醫院,再結伴坐地鐵回家。
不料,一站路過後何消憂突然頭暈目眩,很不舒服,過佳希問她怎麽了,她搖了搖頭,稱可能是一整天沒吃東西的緣故,有些低血糖,過佳希趕緊拉她起來,兩人在就近的一站跳下,走進地鐵口的一家拉面館。
補充能量後,何消憂的面色不似剛才那般蒼白,帶上了血氣,放下筷子,一言不發。
片刻,過佳希察覺她的眼眶在不知不覺中又紅了,想必是又擔心蘇小非的病情了,默默地遞過一張紙巾。
何消憂接過紙巾,啞聲說:“如果小非一直沒醒過來,我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過佳希感同身受,心裏也悲哀起來。
Advertisement
“他一天醒不來,我一天睡不着覺。”何消憂自言自語,“一分一秒都是煎熬。”
好一會兒後,過佳希那根掌控情緒的神經遲遲地蘇醒了,她開始明白何消憂的意思了,試探地說:“小憂,自從小非出事後,你對他的感覺好像和以前不一樣了。”
何消憂的手緊緊地扣着紙巾,對于這個連自己都無法确定的問題,她不敢告訴任何人。
過佳希遲疑了半分鐘,還是決定清楚地告訴她:“小非他不僅是我們信賴的老朋友了,他還是吳愁的未婚夫。”
何消憂聞言面色又慘淡了幾分,輕聲解釋:“我清楚事實,也知道自己根本配不上他。你放心,我現在只有一個願望,就是他能夠醒來,其他的不會也不敢去奢求。”
有一種感情,若非到一個特別的時刻,譬如生離死別,也許一輩子都不會蘇醒。
永遠當他是一個好人,一個值得信賴的老朋友,不願意欠他半點,不喜歡就遠離,拒絕産生一絲暧昧,在心中祝福他能找到更好的人。但是,一旦你知道,閉上眼睛後的下一秒,他有可能消失在這個世界,和那些無怨無悔守護你的時光一塊消失,你便有了錐心之痛。那究竟是不是愛情已不重要,他是誰也無所謂,你不想失去他。
原來你也是一個這麽俗氣的女人,有人對你好,一天兩天,一周兩周,一個月兩個月,一年兩年,直到第九年,回憶都沒有刻骨銘心,卻一點點地堆沙成岩。
沒有時間後悔,現在除了祈願他能夠活下去,其他都是微不足道。
過佳希回家後看了一會兒電視,等鐘言聲回來了,她親手把做好的飯菜熱了熱,和他一塊吃,一邊吃一邊問他:“如果你是單身,然後有一個女人,她雖然不符合你的心意,但持續對你好,好了很久很久,你會因為感動很接受嗎?”
鐘言聲說:“這個很難說。”
過佳希拿筷子敲了敲自己的額頭,苦惱地說:“的确,換成是我,我也不知道自己會不會接受。”
“你已經有未婚夫了,這個問題不需要再去考慮。”
過佳希眨了眨眼睛,不由地一笑,心裏瞬間舒坦了很多,還好自己是幸運的。
吃完飯,鐘言聲在廚房洗碗,過佳希眼看天越來越暗,有下雨的趨勢,趕緊去陽臺收衣服,收了一半,猝不及防地,大雨嘩啦啦斜打進來,她的頭發和衣服頃刻間濕了一半,低頭一看,無奈地搖了搖頭。
“你怎麽了?”鐘言聲洗好碗,從廚房出來,剛好看見過佳希狼狽的模樣。
“突然下雨了,我的衣服都濕了,去房間換一下。”過佳希說。
等她換好衣服出來,鐘言聲拿了一塊毛巾幫她擦頭發,垂眸間發現她的腳上也有水珠,便按她坐下,去拿了另一塊毛巾,幫她擦腳。
他坐在沙發上,把她的腳擱在自己的腿上,從腳踝開始擦幹淨,她順手撈過一包薯片,一邊吃一邊看他,直到他放下毛巾,發現她的目不轉睛,問她怎麽了。
“鐘言聲,我發現你最近又帥了。”
他淡淡地一笑,似乎已經習慣了她的贊美。
她放下薯片,伸臂環住他的脖子,對着他的眼睛,心裏漾起別樣的感覺,最近這段時間不知怎麽了,對他的依戀越來越多,連看書都喜歡整個人貼在他背上,不想和他分開。
他就在她身邊,觸手可及,每天可以和他看日出和日落,仔細一想,這真是好運氣。
在愛情上不用尋尋覓覓、兜兜轉轉、也沒有後悔某及,有喜歡的人陪她一起過日子,難道不是莫大的幸運嗎?
想及此,她依偎着他更近了一些,他見狀,幹脆把她整個人抱在自己腿上,方便低頭吻她,手掌也從她的後背往下移,很自然地掀起她的衣服,再沿着她玲珑的脊椎骨一點點地往上。
她乖乖地接受,沒有反抗,心知肚明,同居到現在,如此的親密已經是時不時發生的事情,他每次會克制好分寸,不會傷害她,她對他很信任。
這一次也一樣,他最後一根手指撤離她的胸衣,掌心按在她的小腹上,黝黑如深淵的眼眸的火卻沒法在一時半會間熄滅。
她的心跳很快,手臂無力地垂下去,低頭才發現自己胸衣的前扣竟然被打開了……是什麽時候被誰解開的?現下,一片真實的風景完全攤在他的眼前,他自然很詳盡地欣賞着,目光一寸不離。
她愣了片刻,擡臂要動手,他阻止了,然後親自幫她扣上,并且啞聲說:“今天先看到這裏,我來鎖上。”
她後知後覺地害羞,趕緊跳下來,跑去衛浴間……
出來的時候她發現他又坐在桌前練字了,心裏清楚這是他用來靜心的最佳方式。
她走過去,站在他身後,把下巴擱在他肩膀上,看他抄寫的《五柳先生傳》全文,心裏五味雜陳。怎麽說呢?他每次做完那些好事後就練書法清心,這個行為實在太道貌岸然了……他難道不覺得自己這樣表裏不一很陰沉很可怕嗎?
“咦?這支筆好漂亮。”她忽然發現他手上的筆是銀藍色的。
“是你送的。”
她愣怔,許久後才想起這就是她買的。四年前她跑來樓下,把這支筆丢進了他的信箱,希望能帶給他幸運,沒想到他真的收到了。
“我一直放在抽屜,昨天才拿出來寫字。”
“你不說我都快認不出它了。”她笑了,“我就是用它寫高考作文的。”
他停下筆,擱在一邊,把她拉到自己懷裏,緩緩地告訴她:“幸好我走的那天沒忘記打開信箱看看,否則就錯過了。”
“這是不是緣分?”
“你說是就是。”
她的眼眸頓時揉進了屬于小女人的幸福,忽然感覺和他之間的緣分很浪漫,比韓劇演的都要美。想一想,四年前丢進信箱的一支筆,竟然一直被他好好地擱在抽屜裏保存着,今天又重現在他們之間。這雖然不是說明驚天動地的巧合,但冥冥中,有一股善意的緣分促使她把自己的幸運傳遞給他,然後又間接地還給了自己,實在太美妙了。
原來他們比塵世間的很多人都幸福,就這樣守在一起,過好每一天就夠了。
又是一個周六,過佳希本來說好和何消憂一起去醫院看蘇小非,不料,她臨時接到一個比較急的采訪,只好告訴何消憂自己晚一些時間到。
何消憂一個人來到醫院,離三點還差一刻,吳愁已經在重症監護室門口等着了。
見到何消憂,吳愁照例客氣地說了一句:“你不用每天都趕來,太辛苦了,有事我會打電話告訴你們的。”
“沒事的,我最近在家也沒有其他事情可忙。”何消憂誠懇地表示沒關系。
吳愁抿了抿唇,沒有接話。
三點一到,重症監護室的門打開,家屬們排隊探望,很快輪到吳愁和何消憂,她們規規矩矩地穿上無菌隔離衣和鞋套才走進去。
蘇小非還是老樣子,閉着眼睛,表情安詳,好像熟睡了一般。
吳愁握住他的手貼在自己的臉上,溫柔地對他說:“小非,今天陽光很不錯,你不想醒來曬一曬太陽嗎?你睡得夠多了,現在試着努力睜開眼睛,可以嗎?”
蘇小非沒有任何動靜。
吳愁嘆了嘆氣,開始為蘇小非按摩手臂和腿的肌肉。
何消憂很心痛,忍住眼淚,悄悄從衣服口袋取出一個小的音樂播放器,打開它,調好音量,把事先錄制好的音樂放到蘇小非耳邊,讓宗次郎的那一首《故鄉的原風景》清晰地傳入他的耳朵。
她眼前的人瘦削得快認不出來了,病服袖子下的手肘嶙峋,連呼吸的起伏都很虛弱,她拿手輕輕碰一碰他的身體,心痛加劇,他減緩血液流速後的身體微微發涼,有些不真實,她很害怕這具軀體會一直涼下去,直到沒有溫度……
在眼淚掉下來之前,何消憂趕緊轉開臉,吸了吸鼻子,心裏默念:小非,你可以睜開眼睛嗎?
然後,奇跡一般的,她的祈願有了作用,有一個瞬間,蘇小非的手指飛快地往外伸展,被吳愁一眼捕捉到了,愣了兩秒後狂喜地喊來了護士,幫忙看看他的手。
護士來了之後,蘇小非的手依舊在動,向外抓什麽的樣子,跟着右腿也有了動靜,眼皮還一直不停地在顫抖,吳愁和何消憂在一旁屏氣斂息,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不敢輕易去碰他,只是等待護士做檢查。
大約六分鐘後,蘇小非又陷入了深海一般的睡眠,一動不動。
“情況很不錯。”護士轉過頭,笑着說,“他的部分神經反射已經回來了,你們這幾天多給他按摩一下肌肉,刺激他對外界反應,我相信他不久後就會醒來了。”
“真的嗎?”何消憂幾乎不敢相信,提聲問。
“沒錯,憑我的經驗來看,他今天的反應傳遞出他的意願,他非常想睜開眼睛,這是積極的生命态度,對蘇醒很有幫助。”
何消憂喜不勝喜,在護士走後,立刻低下頭,旁若無人地和蘇小非說話:“小非,你是不是想醒來了?我知道你現在不能動,但可以聽見我說話,對嗎?我們一直在等你,也知道你很辛苦,但是為了我們,你能不能再努力一下?答應我,你不能放棄,要快些醒來。”
蘇小非依舊和沒聽見似的,何消憂收斂了微笑,不再着急,繼續播放音樂給他聽,心裏确定他是喜歡這首曲子的,打算多放幾遍給他聽。看他睡得和一個孩子似的,她擡手臂輕輕地整理他的頭發,再拿手背貼在他額頭上看看有沒有熱度,當确認一切都沒有問題,她依舊凝視着他的臉,眼神很執着,最終熱淚盈眶。
等探病時間結束,她們去三樓找到蘇小非的主治醫生,及時告訴他蘇小非今天的情況,醫生聽了後,笑着告訴她們:“樂觀估計,他一周內醒來的可能性很大。”
她們聽了後都很高興,謝過醫生後一起走出了病區。
因為電梯人很多,她們改走樓梯下去,何消憂在前,吳愁因為接電話慢了幾步。
等挂下電話,吳愁忽然叫住了何消憂,十分客氣地說:“小憂,謝謝你這段時間每天來醫院看小非。不過,剛才你也聽到醫生說了,小非快醒了,我想從明天開始你不用每天過來了。我記得你之前說過準備春季找工作的事情,千萬別耽誤了。”
何消憂一愣,随即回答:“沒事,我最近還有時間,可以每天過來,陪你一起等小非醒來。”
“真的沒必要,醫院這裏有我一個人就夠了。”
不知是不是何消憂的錯覺,吳愁的咬字有些重,态度也很疏離。
“我還是想每天過來看他,可以嗎?”何消憂的語氣放低了一些,帶着懇求。
吳愁走下一個臺階,和她并行,目光鎖定在她臉上,平靜地說:“小憂,我就實話實說吧,我知道小非以前很喜歡你,也很能理解,畢竟你這麽漂亮,哪一個男生會不心動呢?不過,是你自己拒絕小非的,既然已經拒絕了他,那麽不是應該盡量遠離他生活嗎?”
何消憂萬萬沒想到吳愁會有這樣的誤會,趕緊解釋:“你真的誤會了,我只是想等小非醒來,這是出于普通朋友的關心。”
“算是我誤會吧,但是你真的不用過來了,因為你在不在都不重要了。”吳愁的眼睛有些脆弱,淡淡地說,“你應該知道,我和他訂婚了,被雙方家長認可,等他醒來我肯定會提出盡快結婚。”
何消憂面色蒼白,一下子說不出話來,費力調整情緒後說:“我只是想守在他病床前等他醒來,僅此而已,沒有其他想法。”
“守在他病床前?每天含情脈脈地看着他,還和他說一些只有你們聽得懂的悄悄話?”吳愁的表情有些悲哀,“小憂,換作是你,你能這麽大方嗎?我只是一個普通女生,我沒法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男朋友和一個以前很喜歡的女生每天……”
她說到一半垂下眼眸,重重地嘆了一口氣,繼續說:“抱歉,我真的不想你再出現在他病床前了。”
何消憂呆怔了,等回過神來,誠懇地說:“那我可以等到他醒來嗎?在他還沒有醒來之前,請允許我表達普通朋友的關心,我真的只想知道他恢複得如何,沒有其他企圖。”
吳愁緩緩擡頭看她,慢慢地說:“我有些疑惑了,你是真的聽不懂還是假裝聽不懂?不管你有沒有企圖,小非喜歡你了九年來,這個事實已經讓我很介意了,就算是避嫌,你也應該和他保持距離,否則我會很不舒服的。照顧他、等待他本來就是未婚妻的責任,你只是他的一個普通朋友,不用做得太過。現在醫生都說了,他度過了危險期,很快能醒了,我不知道你堅持每天都來有什麽意義。我一向尊重你是因為你是小非的朋友,請不要越界,讓我讨厭你好嗎?”
何消憂徹底說不出話,低頭看腳下的階梯,突然一陣頭暈目光,她緊緊抓住樓梯扶手,閉目休息了幾秒,再次睜開眼睛,視線所及的地方一片茫然,她無奈地一笑,說了聲好後,默默地走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