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三月,過佳希去廣州拍攝一個項目,走了十天,小希交給了鐘言聲。她回家後發現小希胖了,個子也蹿高了一些,完全沒有因為媽媽不在身邊而食不下咽,相反,鐘言聲卻重感冒了。

仔細一問,原來是小希鬧着去游泳,偏偏周末下雨,鐘言聲選擇在工作日的清晨開車帶她去,游完泳後幹脆帶她去了研究所。後面的幾天也是如此,小希想早晨去游泳,鐘言聲白天早起,晚上在家繼續完成一些工作,本來就有些疲倦,不幸又着了涼。如此一來,向來身體素質很好的他百年一遇地感冒了。

“你真的帶小希去了單位?她沒有淘氣吧?”過佳希遞給他溫水和藥片。

“她很聽話,我工作的時候她就乖乖地坐在沙發上,不哭不鬧。”

“被人發現不要緊嗎?”過佳希好奇。

“偶爾幾天沒事,她只待在我的辦公室,關上門幾乎沒有人發現。”他想了想,手指揉了揉額頭,無奈又寵溺的表情,“不過,的确是下不為例。”

想到素來嚴謹理智、循規蹈矩的他竟然會把小希帶去單位,還偷偷藏起來,過佳希有些想笑。

小希得知爸爸生病的事實很沮喪,一邊拿勺子挖南瓜飯,一邊憂傷地說:“爸爸什麽時候才能好?”

“只要我們安安靜靜的,盡量少去打擾爸爸,他很快會好的。”過佳希又說,“這幾天媽媽陪你玩,給你做飯吃。”

小希乖乖地點點頭。

鐘言聲畢竟基礎好,即便是重感冒,不到一周便恢複了,最高興的莫過于小希了,她又可以親近爸爸了。這不,周末的大清早她就起床了,迫不及待地找爸爸讀童話故事。

過佳希見狀松了一口氣,趁着有陽光的一天把鐘言聲的襯衣洗了,晾在陽臺外。微暖的風一吹,襯衣如鼓起的船帆,洗衣皂的香味随風滑至鼻尖,清爽宜人。

中午接到何消憂的電話,約她去喝茶,她想到好久沒見面了,二話不說答應了,出門之前親了親女兒的臉,囑咐她要聽話。

到了茶樓,看見何消憂,驚喜地發現她換了發型,長長的、酒紅色的卷發垂在寬松的毛衣上,臉頰豐盈了一些,一雙澄澈的眼睛看上去明豔動人。

何消憂告訴過佳希,她升職了,這是無意中撿到的便宜。公司兩個副主管為了主管一職明争暗鬥,彼此挖坑給對方跳,結果一不小心,雙雙鬧出了一個大的差錯,女老總為此氣到差點暈倒,連看都不想再看他們一眼,直接提攜了她成為新主管。這樣一來,她竟然成為這家外資企業有史以來最年輕的部門主管。

“你太優秀了吧。”過佳希為她高興。

“只是運氣好而已。”何消憂謙虛地擺了擺手。

說是如此,但任誰都知道何消憂花在工作上的時間有多少。一周除了一天休息,其餘時間都在公司,甚至還買了睡袋放在辦公間。任何同事,無論親疏,找她幫忙她都不會拒絕,甚至是一些過分的請求,她都笑着答應,因此在同事間的人緣很不錯,人人都誇她漂亮還沒脾氣。

“反正除了工作我也沒有別的事可做,回到家也是發呆,不如幫大家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何消憂說。

聊好工作,她們還聊了一些別的事,何消憂忽然說:“佳希,上周我接到了他母親的電話。我沒想到的是,他母親是來向我道歉的,說自己沒有教育好兒子,給我造成了傷害。”

過佳希聽了也很驚訝,明白“他”指的是許亭彥,偏偏很巧的是,就在幾天前,鐘言聲收到了許亭彥的婚宴請帖,他找了一個借口婉拒了。

據說許亭彥的婚事被他那個精明又強勢的母親阻攔很久,到年初才勉強獲得同意。

“她說到最後竟然哭了,我也不知道是為什麽。當初和他在一起時就隐約知道她不太喜歡我,分手的時候她也一句話沒說,現在竟然打電話給我。我當時很茫然,也不知道該說什麽……”何消憂說着搖了搖頭,“不說了,都是過去的事了,再說就很無聊了。”

“在我印象中,這是你第一次和我提起他,我倒覺得你真的放下了。”

“早就放下了。”何消憂微笑,“我對他已經沒有任何感覺了,甚至現在都想不起來以前為什麽喜歡他了。”

過佳希點了點頭,然後轉移話題,聊起她們的朋友。蘇小非身體恢複得比預期得好,體重回來了,也準備和吳愁生孩子了。孟自遠新項目投資失敗,公司流動資金嚴重不足,為此他把清吧轉讓了,但依舊沒什麽用,公司裁員了一半,剩下的也怨聲載道,人心渙散,唯有歐陽俊男還支持他。

提及歐陽俊男,過佳希已經很久沒有看見他了,他總是很忙,天南地北地跑。上一次見面還是小希過一周歲的生日,他現身送了一只大紅包,還抱了抱小希,當小希伸手去摸他的刺猬頭,他說:“你是世界上最可愛的小女孩。”

不知道他現在怎麽樣了。

分別的時候,何消憂把買給小希的禮物遞給對過佳希,并說:“佳希,看你過得這麽幸福,我真的很高興。多發一些照片到朋友圈,我特別喜歡你們一家三口在一起的樣子,感覺很溫暖。”

過佳希笑着答應了。

回家拆開禮物一看,何消憂送給小希的是一條紫色的蓬蓬紗裙。小希被裙子美呆了,請媽媽幫她換上,陪她一塊照鏡子,然後跑去問爸爸自己美不美,鐘言聲回答她:“你和媽媽一樣漂亮。”

“那我像不像公主?”小希又問。

鐘言聲故作思考,而後認真地說:“你不是原本就是我們家的小希公主嗎?

小希眼睛一亮,笑得很甜,在鐘言聲眼裏,女兒笑的時候和她媽媽最像。

他放下手裏的書,抱起了自己的小公主。

“別動,我給你們拍照。”過佳希走過來,拿着手機對準他們。

“咔嚓”一聲後,把他們父女定格在鏡頭裏。

吃完飯後,過佳希拿着手機去陽臺,打了一個電話給歐陽俊男,可惜他沒有接。

晚風徐徐,她收回手機,看向遠方,記憶的零星片段又陸續被拾起。

通過自家的觀景陽臺可以看見遠處的霞光巷,那是她小時候住過的地方,也是他第一次帶她“逃課”出去玩的地方。那時候她已經隐隐地喜歡上聰慧、冷靜、寡言少語的他,有些刻意表現出認真、乖巧的一面,卻不料還是出了不少狀況。有一回她從矮牆上跳下來,摔了一跤,膝蓋的傷口裏堆滿了沙子,是他蹲下去,拿清水沖洗她的傷口,一點點地挑出綿綿密密的沙子。

他向她彎下腰的那道身影落在地上,也永遠投映在她心上。

那時候怎麽敢奢想有今天,可以成為他的妻子,和他一起擁有小希。

幸福……有時候難以琢磨。

她垂下眼眸,看見一雙手臂環在自己的腰間,自然而然地往後靠在他懷裏。

“我記得第一次和你去霞光巷,你帶我看了很多老房子,還告訴我一個專業術語,名字很好聽,叫偷心造。不過,我已經記不得它是什麽。”

“是一種鬥拱構造,在制作時減少一列橫拱。”他永遠不介意幫她解疑。

“知道我當時想的是什麽嗎?我想的是,能不能偷走你的心。”她轉過頭看他。

他的眼眸靜止了片刻,然後說:“也許在那天已經被你偷走了。”

其實她說得沒錯,有四年的時間,他的心被她偷走了,他過得很不快樂,身體的有一塊是空的。

她伸手摸了摸他的下巴,有些調戲他的感覺,他喜歡她頑皮的模樣,任由她擺布。

“我們就這樣一輩子在一起,好不好?”

“好,我答應你。”他撫了撫她頭頂的頭發,“我們會永遠在一起。”

六月,孟自遠的公司破産,他人不知所蹤,歐陽俊男也跟着失去了聯系,歐陽的母親急得快暈厥。蘇小非輾轉問了很多人,但誰也不清楚孟自遠和歐陽俊男跑去哪兒了,有沒有出事。也許是天氣炎熱,人容易心慌,他們明顯感到一股不安随着熱流蔓延向自己。

這像是完整瓷器上的第一道裂縫,又像是一滴藍黑的墨汁不小心滴落至器皿的清水中,迅速沾染開來,旁觀者的視網膜有了一塊陰翳。

過佳希心裏不安,隐隐覺得有不喜歡的事要發生,卻又不确定是不是這一件事。就在得知歐陽失蹤後的沒幾天,她的不安終于被驗證了。

鐘言聲的體檢報告下來了,右肺多了一塊模糊的、不規則的斑影。醫務室的老醫生嚴肅地對他說,這樣的情況通常都很不好,讓他必須盡快去醫院做詳細的檢查,有一個好心理準備。

這是誰也沒有心理準備的。

鐘言聲的身體向來很好,從小到大連感冒的次數都寥寥,除了初中打籃球時小腿骨折,他沒有任何病史。誰也不知道這一塊讓人琢磨不透、莫名其妙的斑影從何而來,但是看來它一時半會兒是不會消失了。

過佳希失眠了兩天,腦中一片白茫茫的。

鐘言聲沒有預計自己的病情,只說等去醫院做了檢查,該怎麽治療就怎麽治療。他還反過來安慰過佳希:“別擔心。我很多年不抽煙了,也不喝酒,身體機能不至于出大問題。”

過佳希遲鈍地點了點頭,依舊一言不發。

她沒有告訴他自己真的很害怕,連走路都是虛浮的,好像地面都不平了。一想到他的父母都是因嚴重的疾病而去世的,母親病逝時連五十歲都不到,她努力将偶爾浮上來的,潛在的不安用理智沉沒下去,告訴自己,只是巧合。

回想一下,他這兩個月的确有斷斷續續咳嗽和胸悶的情況,她一直單純地以為他只是暫時的疲倦,除了幫忙承擔家務活,買菜做飯之外,其他的竟然什麽都沒有為他做,連叮囑他去醫院都忽略了。

也許總有一種錯覺,他不會生病,他是健康、精神充沛的,有他在不會有任何問題。他除了在自己的專業領域發揮優秀的能力,還是一個她所見過的最盡責的父親。他什麽事情都能輕松完成,且果斷利落,永遠不讓她有後顧之憂。

這樣的他,身體忽然多了一塊消除不去的陰影,讓她恍惚覺得天快塌下來了。

她真正意識到他從來都不多說什麽,卻一個人做了很多,以至于她擁有了很長的一段安然無憂的生活。

她愛他,他也愛她,但不同的是,他讓自己變得适合她,她可以一直做自己。

鐘言聲和往常一樣,削了一只蘋果給過佳希,她沒有什麽胃口,卻還是慢慢吃完了,然後無聲地依偎在他懷裏,手指輕輕地貼在他的胸口,慢慢地找回勇氣。

無論好壞,都要面對,接下來注定是難熬的,她必須先有勇氣。

唯有小希不知道爸爸發生了什麽,拉着一只氫氣球從房間跑出來,眼睛又大又亮,充滿希冀地問爸爸和媽媽可不可以帶她去公園看小松鼠,再吃一個冰淇淋。

過佳希剛想說不行,鐘言聲卻拉過小希的手,溫和又認真地對她說:“可以,不過你必須自己整理小書包,把水、餅幹和蘋果放進去。”

“好的。”小希放下氣球,趕緊跑回房間整理書包。

“我帶她去吧,你下周要去醫院檢查,今天在家好好休息。”過佳希很心疼他。

“沒事,我正想去曬一曬太陽。”他說,“反正不遠,走一走對身體好。”

過佳希知道他從不會拒絕小希的合理請求,怎麽說都沒用,站起來回卧室幫他拿衣服。

到了公園,小希活蹦亂跳,過佳希卻沒怎麽說話,小希奇怪地問爸爸,媽媽怎麽了,鐘言聲回答她:“媽媽偶爾也有自己的世界,她思考的時候,我們不輕易打擾她。”

小希點了點頭,又要求爸爸抱起來看樹上的松鼠,過佳希提前一步,抱起她。

“爸爸比較高,可以看清楚。”小希的聲音很輕。

鐘言聲笑了,伸手去接小希,對老婆說:“沒事,我就抱一會兒。”

過佳希想了想把小希遞給他,他接過後問小希準備好了沒有,小希說好了,他緩緩地把她舉起來,讓她輕易地看見小松鼠們在樹枝間竄來竄去,小希一邊看一邊喊媽媽快拍照。

看完松鼠,小希還想去騎車,她記得上一回爸爸租了一輛家庭自行車車,帶她和媽媽一起騎了很遠。不過,當她說出口時卻被立刻被媽媽拒絕,她有些難過,反問沒有下雨,為什麽不能騎車,過佳希說天氣太熱了,差不多要回家了,小希頂了一句嘴,外婆說要常常出來運動。

結果過佳希認真地批評她了幾句,小希很驚訝,媽媽第一次對她這樣,默默低下了頭,心裏很委屈,明明答應過她,每個周末都可以出來玩一整天,今天卻不行。想到這裏,她的眼睛淚汪汪的。

幸好鐘言聲一句“今天的天氣不錯,我也想騎車”緩和了母女的矛盾,并且及時止住了小希的眼淚。

游人太多,自行車被租完了,鐘言聲買了冰淇淋補償小希,小希心滿意足,大氣地說:“那下次再來騎車好了。”

鐘言聲買冰淇淋的時候,過佳希忽然背過身去,小希覺得奇怪,繞到媽媽面前,仰臉看她,意外地發現媽媽在掉眼淚。

“媽媽,你也有一個冰淇淋。”小希誤以為是自己惹媽媽生氣,趕緊拿吃的去哄她。

過佳希恍然,匆匆拿手背去抹淚。

“是的,媽媽和你都有份。”鐘言聲清朗的聲音及時傳到耳邊。

過佳希轉過身,看見他手持着兩個冰淇淋甜筒,眼眸漾起的波紋如同三月的微風,讓她想起當年他買棉花糖想她賠罪的表情,他真的一點也沒有變。

她接過冰淇淋,低頭嘗一口,紅着眼睛勉強地對他笑了笑。

他把另一個冰淇淋給小希後走到妻子身邊,微微俯下身,平視她的眼睛,用溫柔又輕松的聲音說:“不錯,有了冰淇淋就笑,還和孩子一樣。”

她抿了抿唇,眼睛又有些紅了,他的黑眸映照出她細微的表情,而後對她說:“佳希,相信我,不會有事的。”

樹蔭下,眼前晃過風起雲湧,溢出眼底的海平面帶着濃濃的憂傷,等閉上眼睛,直至微風停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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