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新的一周,過佳希請假陪鐘言聲去醫院做檢查,隔天下午他們再一次去醫院取報告,并向醫生咨詢結果。

腫瘤科的戚醫生是鄭醫生引薦的,五十一歲,是這個領域的資深專家,水平和品德都沒的說。他沉靜地看着片子,不緊不慢地說:“情況确實不樂觀,右肺的瘤體直徑接近三厘米了,有鈣化的現象,容易壓迫到周圍的組織。腫瘤的位置長得也不好,接近支氣管的一端,如果變大壓迫到氣管就非常危險。”

過佳希聽得膽戰心驚,鼓起勇氣問:“戚醫生,那怎麽辦?”

戚醫生放下片子,深鎖眉頭,依舊是不緊不慢的語氣:“要我說,當然是盡快做開胸手術。大小和位置實在不好,保守治療的話風險很大。至于究竟是良性腫瘤還是惡性腫瘤,要切下來做冰凍檢查才能知道,現在誰說都沒用。”

過佳希的一顆心無止境地往下沉,雙手發顫,呼吸也急起來。她來之前在網上搜索了相關資料,肺部的腫瘤以惡性偏多,良性的較少見。

“我接受做手術。”鐘言聲不動聲色地握住過佳希的手。

戚醫生點了點頭,詳細囑咐了他們相關的事宜,然後吩咐實習生再開幾項必要的術前檢查,确定符合手術适應症後再安排入院。

“手術的風險大不大?”過佳希輕輕地問了一句。

戚醫生很實在地說了一句話:“因人而異,年紀輕的,沒有心髒病史的要好很多。”

辦公室的空調溫度很低,過佳希手腳冰冷,心髒掉進了冰庫裏。想到即将面臨的手術,不知是良還是惡的腫瘤,她感覺人生沒有如此恐懼過。

這不是人為可以控制的,需要不止一些的運氣。

她深呼吸,跟着鐘言聲站起身,木然地對醫生說謝謝,然後走出辦公室。

走廊裏的白光晃得過佳希有些頭暈,她的手實在太涼了,鐘言聲帶她去醫院的超市買了熱飲和食物,一路無聲。

“只是一個簡單的手術,快的話三個小時就行了。”他對她說。

“但是還不知道最終的結果。”她聲音沙啞,也許是和熬夜有關。

“佳希,你覺得我運氣會那麽差嗎?”鐘言聲喝了一口水,看向遠處的急診過道,坦白地說,“我一點也不相信自己長了一顆惡性腫瘤。”

過佳希看着他,忽然提聲說:“我也不相信。”

他收回目光,低下來看她,聲音甚至有些笑意:“你忘了?連錯過了四年的小女孩都能回來做我老婆,還有誰比我的運氣更好?就算是壞的結果,也不是末日,我會想辦法讓自己活下來,盡量活得長一點,因為我舍不得現在的生活。”

“不要詛咒自己。”她用力打斷他,柔軟的掌心握住他的手,“一定會是好的結果,我相信你。”

他安靜地看着她,有一股柔韌的力量在心髒處沿着血管生長。如果說剛才還有些顧慮,此刻真的少了很多。他不害怕面對一個壞的結果,卻害怕拉着她一起面對。

他們走過急診室,碰到了鄭醫生,鄭醫生喊住他們,走過來問情況,鐘言聲如實地告訴他。他們說話的時候,過佳希暫時保持安靜,為了提神,把目光看向走廊角落的綠植。

然後,似乎有一秒鐘的錯覺,她懷疑自己看見了歐陽俊男。當她再次把視線定格在鋼制的排椅上,明确無疑地認出那孤零零坐着,面無表情,雙手沾着血跡的人的确是歐陽俊男。

她徹底愣住。

鈴聲響了,鄭醫生沒來得及多停留就轉身去忙碌,鐘言聲順着過佳希凝重的視線過去,也認出了歐陽俊男,主動提醒她:“我們過去看看。”

過佳希回神,心慌意亂地跟着鐘言聲走向歐陽俊男。

歐陽俊男在過佳希連喊了兩聲後麻木地擡起頭,啓了啓幹裂的唇,好不容易才組織了一句有邏輯的話:“孟哥自殺了,他在電話裏用開玩笑的語氣和我說他要死了,我沒當真,趕到時他正好拿刀割了頸動脈,就在我面前倒下了。”

“那現在呢?他人呢?”過佳希聞言反而冷靜下來。

“搶救無效。”歐陽俊男擡頭看了看挂鐘,神情極度游離,目光又一次失去焦距,“死亡時間是中午十一點四十分。”

現在快一點了。

“佳希,你陪他坐一會兒,我去醫生辦公室等一等鄭淩,再詳細咨詢他一些事情。”鐘言聲收回沉重的目光,輕輕拍了拍過佳希的背。

過佳希知道他是為了留出空間給她和朋友才借口離開,卻急着拉住他的手:“你一個人去?”

“放心,我就在對面,一條走廊的距離。”鐘言聲說,“你和他說一說話,有事喊我。”

鐘言聲的聲音傳遞給她力量,她終于松開他的手,看着他走向醫生辦公室。

一會兒後,過佳希收回目光,走向角落的飲水機,給歐陽俊男倒了一杯熱水。歐陽俊男一邊喝一邊斷斷續續地告訴她,公司破産後他和孟自遠為了躲債務暫時去了另一個城市,住在孟自遠的一個遠親家,渾渾噩噩地過了一段日子,想辦法借了一些錢才坐火車回來。在火車上,孟自遠點了啤酒和小菜,重振旗鼓,稱要東山再起,還和歐陽俊男做了詳細的計劃,打算從頭開始,那時候他的情緒還很正常,對人生充滿希望。

誰知,回到自己的城市,孟自遠又一次真真切切地到自己的失敗,信心急驟而下,反複念叨生意的失敗、未婚妻的遺棄、朋友的離散。他又哭又笑,說自己竟然還如此幼稚,木已成舟,還想怎麽樣?又不是十八歲的少年,哪有可能重新開始?哭笑之後,他變得很沉默,連續幾天都關在自己的一棟房子裏,關了手機,不吃不喝,考慮是生還是死。

生,留住一條命,但哪什麽去拼?已經是負債累累,心裏那座山太沉了。死,固然很可怕,但那座山卻不在了。

他想好後,寫下了遺書,打了電話給歐陽俊男,以開玩笑的口吻向他交代了生後事。

歐陽俊男忽然沉默了,面無表情,任過佳希怎麽說話,他都不開口。

過佳希見狀打電話給歐陽俊男的母親,通知她來醫院接人。

歐陽母親來了後抱着寶貝兒子一頓痛哭流涕,歐陽俊男卻始終沉默,過佳希看出他的不對勁,拉開歐陽的母親,向她建議送歐陽俊男去心理科做一個咨詢,歐陽母親說沒有那個必要,他只是看見那麽多血被吓着了,回家就好。

鐘言聲提出送他們回去,歐陽母親連說謝謝。

這一整天發生太多事,過佳希真的很疲倦,但回家後還是打電話給蘇小非,告訴他歐陽俊男回來了,以及孟自遠自殺的事情。挂下電話,她去廚房做飯。

小希這幾天送去外婆家了,過佳希和鐘言聲吃完了飯,商量了手術的事情,安排好後面去醫院做檢查的時間。

一起睡下後,不到兩個小時,過佳希醒了。她輕手輕腳地走出卧室,來到書房,打開電腦,在網上搜索和肺部腫瘤相關的信息,認真做筆記。

等停下筆,她發現手機有一條未讀短信,是蘇小非發來的,連忙打開一看,蘇小非說自己去了一趟歐陽家,看了歐陽俊男,覺得他的精神似乎有些不正常,他很是擔心。

過佳希想起歐陽俊男在醫院的模樣,同樣很擔憂,卻也不知道自己現在能做什麽,鐘言聲的病情已經讓她很恐懼,她現在無暇顧及朋友的心理狀況了,想了想後回複蘇小非:“我也覺得他精神不太對,很擔心他。不過,我最近有些私事,沒有時間去看他了,如果你有時間,帶他去醫院做一個心理咨詢。”

挂下電話,過佳希無力地抓了抓自己的頭發,然後把臉埋在掌心中。等靜下來,閉上眼睛,腦海浮現孟自遠昔日的模樣。

“你們都是有前途的人,我真羨慕你們。好好加油。”

那一年,高考之前,孟自遠在清吧對他們這些孩子說。

……

她竟然還記得這句話。

其實當時的她才是真正羨慕他,因為他有一家清吧,可以調五彩缤紛的酒,有五湖四海的朋友。人又大方,常常送兄弟酒喝,相熟一些的朋友賒賬他都不聞不問,真的和小說裏攜着一壺酒的游俠很像。

他的自由和她在學校和家兩點一線奔走形成了羨慕對比。

她慢慢地心痛,無聲地消化這個噩耗。

人有時候是很脆弱的,在失敗的時候,傷痛的時候,沒有一個懂他的人在身邊,可以說是致命的。

無論如何,她都要陪在鐘言聲的身邊,片刻不離。即使她真的不喜歡醫院,萬分不想再去了,但不能逃避。

想到此,她走出書房,關上燈,回卧室陪伴他。

接下來的日子注定漫長,無論她夜晚多麽脆弱,在天亮的時候必須打起精神。

如果說鐘言聲陪伴她走過了高中那段難熬到需要倒數的日子,那麽現在到她了,她也要陪伴他走過現在的日子,即使每一步都很艱難,但是她不會放棄。

卻又有一過壞消息像是小炸彈投向已經起波瀾的河流。

經過檢查發現,鐘言聲肺部的一條血管先天與衆不同,常人在氣管之後,他的卻繞在了氣管之前,若手術切除腫瘤,這條血管像是一個微小卻容易爆發的障礙,嚴重增加了手術的難度。戚醫生經過審思,推薦腫瘤科的方醫生做此次的手術,并如實告訴他們,手術的風險比之前預期的要大,請他們做好心理準備。

回去的路上,過佳希真的沒有力氣再說一句話了,似乎在一瞬間,很多不好的事情都來了,她可以聽見腳下的薄冰發出的破裂聲。

然而,面對命運,她兩手空空,不是以一敵百的戰士。

本來以為最壞的結果是手術成功,但腫瘤切片顯示細胞是惡性的。即使她嘴上沒有說,心裏已經做好準備陪他長期治療的準備,無論如何不會妥協。而現在的情況卻是,手術都有可能發生意外。

怎麽辦?她不敢上他上手術臺。

但“不敢”是行不通的。

如果連上前一步的勇氣都沒有,如何陪他走到終點?她痛恨自己的軟弱。

過了一個紅綠燈,她的世界在淚眼朦胧中逐漸粉碎,眼淚猝不及防地掉下來,她看着窗外,使勁忍着呼吸。

“車先停在這裏吧。”鐘言聲伸手将她的肩膀扳了過來,拿紙巾擦去她的眼淚,沒有再繼續重複地告訴她不會有事的,而是說,“陪我下去走一走。”

不遠處就是霞光巷,這些年拆了一半的老房子,打算建設成公園主題的購物中心,地鐵也開挖了,估計在商業輻射區域內的樓盤都會跟着大漲。過佳希住在附近,早就知道這個事實,卻沒有覺得很幸運,對她來說,霞光巷的變遷代表離以往的舊時光越來越遠,而有些東西,卻比金錢重要很多。

一路手牽手走過去,看見了廢墟,也看見海市蜃樓。

吹來的風拂幹了眼淚。

僅剩的幾棟歷史建築皆是明清的建築,木門上的雕刻優美雅靜,窗上的石榴紋很別致,輕輕扣一扣門環,塵埃旋舞,銅制的門環敲擊木頭的聲音不似風鈴一般清靈,幹脆的一聲,略有鈍重。

夕陽西下,一雙人影相依在地面上,風逐漸靜止。

“佳希,你看房子上的牛角,有鹿、鴻雁、菩薩的雲紋。”他示意她看。

她擡頭看過去,那對牛角一半藏在橙紅色的陽光裏,一般在灰藍色的天空中,随着光線變化,慢慢浮現完整的模樣,古樸而安靜的停駐在那裏。

“真的很漂亮。”她由衷地說。

“我們再去前面看看。”

就這樣,他一路拉着她的手,說了很多關于古建築的細節和有趣的小故事給她聽。走到了盡頭,他們原路返回,拐了一個彎,來到熟悉的矮牆邊。

“你累了,休息一會兒吧。”他說。

他們踩着幾塊石頭鋪成的臺階,爬上去後坐在矮牆上,一起看落日,任由餘晖包裹在兩人身上。

“還記得第一次帶你來這裏,你摔了一跤。”他說起他們以前的事情,“當時我想,這個小女生除了數學不好,還總是出狀況,将來嫁人難了。”

她垂下眼眸,苦笑了一下,順着這個話題說下去:“原來你當時在腹诽我。”

“其實那天我有些舍不得。”

“什麽?”

“那是最後的一次補課,之後就該和你說再見了。我想了很久,最終收走了準備好的卷子,帶你出去玩。”他說,“當時沒意識到自己是在拐你出去約會。”

提及回憶,心底的暖意往上淌,沉重的情緒消釋了那麽一點點。

“以後小希長大了,我不會随便讓她去別人家補課。”他深思後認真地說。

“怕她被別人拐跑?看來你真是有經驗了。”她笑了。

“畢竟做了父親,該懂的差不多都懂了,什麽都見過,什麽都體會過了,現在可以好好地陪她成長了。”

說到陪伴、成長,也就說到未來,過佳希再一次沉默了。以前,非常喜歡希冀未來,現在卻戰戰兢兢,不敢觸碰這個話題。

她此生唯一的心願就是和他平淡地走完一生,別無奢求,只看上天能否成全。

夕陽完全沉下去,消失在地平線的盡頭。慢慢地,起風了,溫順地貼在臉上。厚重的鉛雲一點點地游移向遠方,寧靜深遠,風很快就停了。

“風過無痕,要是很多事情就像一陣風吹過,沒有留下痕跡就好了。”她目光憂傷,輕輕地說,“一切都和平常一樣,什麽也沒帶走,什麽也沒有留下,那就好了。”

“但有些東西需要留下痕跡,方便我們去尋找。”他淡淡地說,“譬如一百六十年前的一磚一瓦、叢林的足跡,還有和喜歡的人談戀愛。”

她心中一動,緩緩轉向他,久久地凝視他,然後說:“我想到四個字,很浪漫,很心動的四個字。”

“你說。”

“戀過留聲。”她說完自己品味了一下,“好聽嗎?”

他湊過去親吻她的額頭,順便表揚她:“我沒有聽過比這更好聽的四個字。”

她和他共同的記憶,第一次心動,唯一一次的戀愛,永遠地将對方刻在了心壁上。

很久後,他先從矮牆上跳下來,慣性地伸開手臂,她也跟着跳下來,再一次穩穩地落在他懷裏,低下頭看他的時候,眼淚頃刻間噴湧而出:“我想……到八十歲,還這樣跳下來,你也能接住我。”

“如果到時候我腿腳好的話,沒什麽問題。”他很溫柔地說。

“那說好了,我們……我們要一起活到八十歲。”她吸了吸鼻子,雙手摟住他,埋頭在他肩膀上,泣不成聲,“你不能先離開我,你要留下陪我,不能丢下我一個人。”

他輕輕地拍着她的肩膀,緩和她激烈的情緒。

她的眼淚印染開他肩頭的布料。

無論她哭得多麽悲痛,他沒有阻止,只是緊緊抱她在懷裏,用手慢慢拍着她的背,像是孩子一樣哄她,等待她平息情緒。

直到她眼淚漸止,模糊的世界再一次重現他幹淨、篤定的黑眸,耳朵因為哭得太兇,一時間嗡嗡的。

“我當然會留在你的身邊。”他的聲音由遠漸近,緩緩地笑了,用指腹擦去她臉上的淚痕,“關于這個,你剛才不是清清楚楚地說了嗎?”

她恍然,片刻後想起自己剛才随口說出的話,巧合一般,竟然是她內心最深切的願望。

戀過留聲,他确實是她此生唯一想留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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