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你一定要來
漪喬自坐上回去的馬車後,便一直将自己蜷在柔軟的錦墊上,抱着厚毛絨毯一動不動,只是無聲地流着眼淚。
她不知道該怎麽來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只是覺得好難過。
她是一個天外來客,是不屬于這個世界的人。她真正的家又太遙遠,說不定她這輩子都見不到自己的家人。她和他們隔了五百多年,時空之刃無情地将他們劈分在了兩個世界。她要借着別人的身體,頂着別人的身份度過下半生,而且還是在一個閉塞的古代封建社會。
所謂的歸屬感,或許她到死都不會擁有。
老天爺,這是和她開的什麽玩笑?!
漪喬正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突然聽到一陣馬匹的嘶鳴聲由遠及近地傳來,并且迅速地朝她這裏靠近。緊接着,一管清泉擊石一般悅耳清越的聲音便同時響了起來:“停下,快停下!”
漪喬一愣,認出了那聲音的主人。
是墨意。
她雖然奇怪他怎麽會突然追上她的馬車,但是依然迅速地整理了一下儀容,好讓自己的樣子看起來不會過于狼狽。
沒等她從馬車上下來,厚重的毛氈簾子便被人瞬間挑起,一張朗若清風、曉如明月的出塵面容便驀然出現在她面前。
“墨意,你怎麽……”
“漪喬,你哭了。”他出聲打斷她的話,目不轉睛地看着她,無比得認真,黑如點墨的漂亮眸子裏劃過一抹深深的心疼。
“沒事,沒事的,”漪喬用手背抹了抹臉上的淚痕,勉強扯出一抹笑容,“就是心情有些不好,發洩一下而已——對了,你怎麽追上來了?我說今日精神欠佳不上課了,你就算是心中不忿,要來找我算賬,也不用這麽猴兒急地即刻就追上來吧。”她試圖用這樣的玩笑話來将話題扯開。
“為何明明到了卻不現身?”墨意卻是沒有和她說玩笑話的興致,只是定定地凝視着她,清雅俊逸的面容崩得緊緊的。
漪喬見此嘆了口氣,也微微斂容道:“吳管家都和你說了?我……因為,上次和溫姑娘的見面便極為尴尬,而方才我看到你和她在說事情,便下意識地做了回避。後來我心緒煩亂,也不好向你當面說明,就趁着你們回房之後離開了。”
“你看到了我和表妹在一起?還聽到了我們的談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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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聽牆角畢竟不是什麽光彩的事情,漪喬覺得有些尴尬,“我不是有意的,就是湊巧碰到了而已。”
墨意微微一愣。旋即,他修長白皙的手指漸漸在身側收緊,他清楚地感受到,一絲期待悄悄劃過心頭:“你……是因為我和表妹……的緣故才不辭而別的嗎?”他完全忽視了漪喬偷聽牆角的事情。
漪喬此時情緒已經緩和了一些。她搖頭笑了笑:“其實……也沒什麽,就是溫姑娘的話觸到了我的心事。”
她不是嬌氣柔弱的小女生,她從來都不願将自己脆弱的一面暴露在人前。哪怕是,如墨意這樣,知己級別的朋友。
“哦,”墨意的眼眸中閃過一抹明顯的失望之色,他低頭輕輕地嘆了口氣,複又擡頭聲音低沉地道,“我聽完吳管家的述說之後……擔心不已,就快馬加鞭地趕來追你了。”
他說這話的時候,漪喬才後知後覺地注意到,由于急于趕路,他烏亮的發絲已然被風吹得淩亂不已,零落地披在肩頭。不過這卻彷如一幅恣意揮就的潑墨畫一般,令得他絲毫不減半分風采,依舊沛然出塵。雅致毓秀的面容上,有如濃墨渲染的一雙漂亮眼眸,熠熠生輝,黑白分明,清湛可鑒人影。不過,他外面卻只着了一件雪白的雲緞織錦绫袍,這寒冬臘月的,策馬而出,竟然連件披風都沒有來得及披。
漪喬瞬間感到一陣愧疚湧上心頭。任何時候,她都不想因為自己的原因而給周圍的人帶來麻煩或是什麽損害。她突然覺得,自己剛剛的不告而別頗有些沖動。
“怎麽連一件外套也不穿?這大冬天的,你不嫌冷啊?!我剛才只顧着和你說話了,居然都沒注意到——來,外面冷,快到裏面來!先把這個披上,暖一暖身子。”漪喬蹙額着眉頭,一手拽着他往錦墊上按,一手扯過絨毯就往他身上招呼。
墨意沒有抗拒,只是任由她的動作,靜靜地看着她。
他感受得到,那毯子上,還保留着她溫暖的體溫。
“還有這個,也給你,”漪喬又取過旁邊一個精巧的手爐,不由分說地就塞到他的手上,“喏,快拿着。”
“你不用嗎?”他看了看手爐,又看看她。
“我不冷,我穿的很厚啊,哪像你。”漪喬扯了扯自己身上厚實的披風,向他示意道。
“對了,外面冷成這個樣子,你穿得這麽單薄,可不能再騎着馬回去了,”漪喬蹙眉看着他,滿臉的擔憂,“不如讓馬車先把你送回去,反正現在時間還早,我不急着回去。至于你那匹馬……暫時找個地方拴起來,随後再讓人來領——好了,我現在就去交代車夫。”說完,她拍了拍他的肩膀,沖他笑了笑,轉身下了馬車。
墨意靜靜地望着她下去的地方,眸光越來越深,越來越複雜,黑如點墨的一雙眸子幽深宛若寒潭。然而卻一點也不似平日那般平靜,而是仿佛,下一瞬就會洶湧出無邊的漩渦,吞噬一切。
馬車重新啓動,漪喬在墨意的身邊坐下。
由于這輛馬車原本是用來接送她,專門為她一人準備的,所以車廂并不大,只是以溫暖舒适為主。如今車裏的兩人,一人披着絨毯,一人穿着披風,此刻坐在一起居然顯得位子有些不夠用,幾乎是肩并肩挨着坐的。
寒冬臘月的,墨意來不及披上一件大氅,一路策馬而來,又加上趕得急,駕得很快,說不冷,那是假的。只是此時他卻覺得,一股融融的暖意正一點點滲入心田,由內而外,漸漸驅走了身上的寒氣。
“漪喬,”墨意轉首望向她,略頓了頓道,“不日便是奶奶的壽辰,到時,你……你會去吧?”
“你是說雲老夫人的壽宴,對吧?”
“看你的樣子,不會早就知道我是雲清公子了吧。”墨意靠着車廂壁,輕柔笑道。
“也不能說早就,”漪喬吸吸鼻子,緊了緊身上的披風,“以前有這個懷疑,最近才确定的。”
墨意注意到她的小動作,眸光一閃,想也沒有多想,拉過她的手,将那個手爐塞回到了她的手裏,然後順手就拉下自己身上的絨毯,要往她身上披。
“哎哎哎,你幹什麽?怎麽拿下來了,”漪喬連忙阻住他的動作,“都說了我不冷了。”
“披上吧,我現下已然不冷了。若是把你凍着了可叫我如何是好,”他淺淺地一笑,很有些寵溺的味道,“放心,我一個大男人,沒那麽脆弱的。”
“大男人?那你就是說,我這個小女子很脆弱了?我說雲同學,為師雖然不是什麽女中豪傑,但也不是那弱不禁風的小女生啊!再說了,這車裏就有暖爐的好不好,”她撇撇嘴,又将毯子細細地為他披好,“可是你穿得實在是單薄——這樣,你披着這個,我拿着手爐,咱們倆一人一樣,總可以了吧?”
墨意拗她不過,只好無奈一笑:“好——不過,咱們是不是要回歸正題了?”
“哦——令祖母的壽宴,我會去的,”漪喬幹咳一聲,“不管從哪方面來說,都會去的。”
從墨意這方面來說,朋友的祖母生日,她自然要去祝賀一番;從張巒夫婦這方面來說,她是非去不可。至于祐樘那裏,她還沒有下最後的決定,只能暫時走一步看一步。
“好,”墨意欣然一笑,“我會提前做安排的。”
“安排?什麽安排?”
墨意卻是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只深深地凝望着她,目光如春水般,越發得溫柔缱绻:“漪喬,我讓你選上,可好?”他的聲音裏,帶着一絲小心翼翼。
漪喬愣住,怔怔地看着他,一時間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你……什麽意思?”她愣了許久,才僵硬一笑道。
“漪喬,你應該知道,這次壽宴并非單純地為奶奶祝壽,而是要暗裏遴選雲家未來的少夫人。”墨意輕輕地将她鬓邊的一縷發絲捋到耳後,笑看着她。
“你……你……是說……”漪喬覺得自己有些口吃了。
墨意的笑容暗了暗:“漪喬不願意嗎?我——是不是吓到你了?”
“墨意,你到底想怎樣?難道你也有什麽難言之隐,比如,很反對這次遴選?”漪喬哭笑不得地道。
很自然的,她聯想到了前幾日祐樘的“求婚”。壽宴,選妃,離得這麽近……他們怎麽如此有默契?!不過話說回來,墨意倒是比祐樘含蓄一些……
“我原本是很反感的,但若是你可以來,那便大不同了。”墨意薄唇輕抿,聲音越發低沉柔和,“而且,你能選上,以後給我上課不就方便很多了嗎?漪喬,到時候我會安排好一切的。你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好好準備。”
漪喬此時已經不知道要說些什麽了。
上課方便很多?以妻子的身份???
她現在腦子裏一片混亂,突然覺得很是頭疼。
她重重地嘆了一口氣,正準備委婉地告訴他不必這麽做了,卻不防馬車忽然一個震蕩,兩人便毫無預兆地雙雙摔在了錦墊上。
漪喬堪堪仰躺在了錦墊上,而墨意則正好壓在她身上,兩人的身體緊緊相貼。
他的頭因為沖力埋在了她一側的頸窩處,因此,他此時此刻呼出的每一縷熱氣都能綿延氤氲到她敏感的耳根處。他身上淡淡的龍涎香,也缭繞盤桓在她的鼻息之間。
漪喬感受得到,他的呼吸似乎愈加得急促,氣息也越來越灼熱。雖然,他好像還在暗暗克制。
不得不說,他們此刻的這個姿勢,真是讓人浮想聯翩……
漪喬的臉頰“轟”地一下,瞬間紅了個通透。
“墨……墨意……墨意,”她霎時反應過來,慌忙推着他的身體,“快起來……快起來啊!”
墨意眼睑半阖,眸色一轉,便是深淵般的幽暗深沉。他深吸一口氣,将雙手分別放在漪喬頭的兩側,藉此撐起了自己的身體。
他白皙的面容上,亦暈染上了明顯的紅暈。
漪喬也趕緊坐了起來,手忙腳亂地理理頭發,整整衣衫。
氣氛有些詭異,兩人都不出聲,空氣似乎都凝固了。
她此刻恨不能找個地縫鑽進去——真是窘到他姥姥家去了……
尴尬的不敢擡頭,她低着頭視線來回逡巡。突然,一個淡紫色的綢布袋子躍入了眼簾,漪喬如蒙大赦地舒了口氣——她可算是找到話茬兒去轉移注意力了。
她将那個袋子提到墨意面前問道:“這是什麽?”
“那是我正要交予你的東西,可能是方才從袖袋裏掉出來了,”墨意狀似随意地理了理衣襟,攏了攏發絲,沖她輕輕一笑,“打開看看吧。”
“這是……茶葉?”漪喬解開袋子,取出了裏面精致的紅木匣子,慢慢打了開來。
“嗯,此茶名為老君眉,奶奶壽辰那日,你就當做禮物随了便可,”墨意往窗外看了看,“除非居到了,漪喬,我要回去了。”
他起身走至馬車門口,卻又頓住,回頭深深地望向她:“漪喬,記住,壽宴那日,你一定要來——還有,這茶葉,一定記得帶上。”說完,厚重的簾子一起一落,他便轉身下了馬車。
車廂裏一片安靜。
漪喬低頭看着手裏精致的紅木匣子,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