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共剪西窗燭

朝見完太後和皇後以後,随後的幾天裏,漪喬和祐樘又相繼行了盥饋、廟見和慶賀之禮。

其中,慶賀這日尤其繁忙。朱見深一早便召集群臣于華蓋殿,隆重地為皇太子和皇太子妃慶賀結締良緣之喜,之後又頒旨大宴群臣。而漪喬和祐樘則要接着趕往周太後和王皇後處,正式接受皇太後、皇後以及一幹命婦的慶賀之詞。末了,便是皇太後賜宴。

等到這一套規矩禮數走下來,終于回到慈慶宮的時候,漪喬簡直想不顧形象地一頭撲到床上睡他個昏天暗地的好好養足精神。

“喬兒若是乏了,就先歇着吧,”祐樘含笑看着滿面倦容的漪喬,聲音低柔輕緩,“宮人們都退下了,不必太拘泥。”

“那你呢?你不休息麽?”漪喬揉了揉眼睛,下意識地問道。可是話才出口,她就有些後悔。怎麽聽起來,感覺她很想和他一起的樣子呢……

“我還有些事情要處理,可能要稍晚一些,”說着,他唇角微微一彎,眸裏閃過一絲笑意,“喬兒很介意麽?”

漪喬撇撇嘴,然後無奈地笑道:“不介意不介意……只是,別熬到太晚,記得早些休息。”

祐樘輕輕颔首,沖着她溫和一笑,随即轉身輕輕掩上門便走了出去。

或許是突然換了地方,睡着很不習慣,漪喬自進宮之日起就沒有踏踏實實地睡過一覺。今夜也是一樣。她只睡了約莫一個時辰左右,便在紛亂又模糊的夢境的攪擾下醒了過來。

她有些頭疼地揉着眉心坐起身,轉首看見身邊還是空蕩蕩的,一時間張了張嘴,有些驚訝:她都已經睡醒一覺了,他居然還沒有休息?

她心裏漸漸起了一絲擔心。

反正也睡不着,躺着也是躺着,倒不如看看他到底在幹什麽,正好她也有問題要問他。漪喬為自己找了個還算說得過去的理由,便簡單地穿上中衣,又套了一件禦寒的紫貂裘,便起身步出了房門。

冬末春初的夜晚,寒氣還是很重的。如被浸了濃墨的夜空稀稀疏疏地漏下幾顆閃着微光的星子,黑沉沉的不見月亮,似乎是吝啬于給予人間更多光明似的。周圍一片靜谧,偶爾一陣挾着寒氣的風經過,回廊上一溜華麗的宮燈都會左右輕擺,在地面上投射下一片晃動的光影。

幾個身着飛魚服、腰系寬鸾帶的錦衣衛,佩着繡春刀,身姿筆挺地立在廊道上,臉上一片肅然,如同石刻泥塑的一般,只在見到漪喬的時候向她行禮問安,才證明他們确實是大活人。

雖然仍舊不習慣這種被人行禮的感覺,但漪喬還是時刻謹記着自己如今的處境和身份,沖着他們微微颔了颔首。随後她緊了緊身上的紫貂裘,向着一間仍然透着光亮的房間快步走去。

她上前輕輕地敲了敲門。早已聽到她腳步聲的祐樘這時擡起頭,看了看她映在門上的模糊身影,和聲道:“進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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漪喬推門進去的時候,看到他書案上堆着一高一矮兩摞的奏疏,而他正手執狼毫朱筆在面前的一本奏疏上批着什麽。

“喬兒不是已經睡下了麽?怎麽又起身找來了?”他放下手中的朱筆,輕輕地活動了一下手腕,觑着她柔聲道,“如今夜間寒氣正重,小心着涼,快些回去吧。”

“我睡不着,夜半醒來見你還沒有休息,就想來看看。”不經意間,一絲微笑劃過唇角。漪喬此刻覺得,這種被人關心的感覺,令她感到一種說不出的開心。

她的眼睑垂了垂,但随即又把目光投在了他面前的書案上,緩緩地道:“你在……批奏疏?”

“嗯,這幾日忙着成禮,積下來一些,另外還有司禮監剛剛呈上的新的奏疏。”他笑着向她解釋道。

“大婚之禮剛成,就要趕着處理政務了?這是……皇上的意思?”漪喬嘆了口氣,搬了張椅子坐在了他對面。

祐樘輕輕搖了搖頭,手下的批閱片刻也不停:“由于大婚的緣故,父皇特準我這幾日的課業和政務處理可以緩一緩,是我自己想把事情往前趕一趕。畢竟奏疏總是要批的,暫緩只會越積越多。更何況,我也不希望因為大婚而耽誤朝政。”

漪喬看着他認真而忙碌的樣子,突然覺得自己來的很不是時候:“那我會不會影響到你?我看我還是……”

“喬兒是否有話要與我說?”祐樘忽而擡起頭,打斷了她的話。

漪喬張了張嘴,驚訝于他敏銳的洞察力。她點了點頭道:“嗯,我想問你一些問題。”

“哦?喬兒但問無妨。”

“可你不是……”

“要緊一些的已然處理的差不多了,剩下為數不多的也幾乎都是些言之無物的口水仗,批紅也可以不急于這一時,故而一兩刻的工夫還是抽得出來的。”祐樘放下手中的筆,靠在椅背上笑望着她。

“那好,”漪喬刻意幹咳幾聲,“這幾日一直都忙着成禮的事情,也沒顧上好好問你——我一直都想知道,那日的……洞房是怎麽回事?到底……發生了什麽?”說完,她臉頰上即刻浮現出了兩抹淡淡的紅暈。

“喬兒終究是問出來了,”祐樘唇角勾起一個淺淺的笑容,“我正想着怎麽和你提起此事呢。”

漪喬笑了笑,清湛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等待着他的解釋。

“其實那日我一直都沒有睡着,到半夜時分的時候,忽然察覺到有人潛到了窗前,我當時就提起了十二分的警惕。果不其然,不一會兒便有一股稀薄的青煙逸了進來。我當時不确定那究竟是什麽,但想來應該是毒氣迷煙之類,于是我就下意識地掩住了你的口鼻。但是随即我也意識到這樣會讓你窒息的,而此時你也醒過來了。當時那種刻不容緩的境地,亦不容我多考慮,故而情急之下便俯身去為你度氣了。得罪之處,望喬兒莫要見怪。”他溫柔地看着她,清潤悅耳的聲音緩緩響起,将那晚的事情娓娓道來。

漪喬想起那晚那似吻非吻的接觸,面上不由有些發熱,靈動若水的目光向別處逡巡了一圈,最後又定在他身上:“當時那樣的情況,只能如此,我沒有怪你的意思——只是,你查出幕後指使是何人了麽?”

“那人喬兒也是見過的。”

“萬貴妃?”

“嗯。”他輕輕地點了點頭。

“直接派人來暗算你?她是怎麽辦到的?這裏不是有守衛的麽?難不成都是她的人?”漪喬秀眉漸漸蹙起,“還有就是,她幹嘛非要選在新婚之夜動手?”

“錦衣衛雖然有很多好手,但那個潛進慈慶宮的人,應該更勝一籌,若是再買通了當夜守衛的人,下手也就更容易了,”祐樘頓了頓,輕嘆口氣,擡頭笑着看向漪喬,“至于為何選在新婚之夜……喬兒覺得,若是太子于洞房之夜死在婚床上,而太子妃當晚又中了媚|藥,衆人會怎麽想?”

漪喬心裏陡然一凜,猛地瞪大眼睛,恍然大悟地道:“你是說,她是要造成太子……那什麽而死的誤導?到時候,這就是醜聞一樁,皇室勢必會遮遮掩掩,應該就不會如何追查,她要是再從旁作梗,去皇上那裏吹吹枕邊風,這件事說不定就被掩過去了。就算是最終查到是她所為,依皇上對她的寵愛程度,怕也是不會處罰她的。而太後那邊,就算有心追查,也是死無對證,阻力重重。她這樣做,風險又小,又可以往你身上潑上洗不掉的髒水,同時選在新婚之夜,也比較容易得手,可真是用心良苦啊。”

祐樘唇畔噙着一絲溫和的笑意,光華流轉的琉璃眸裏閃過一絲贊賞之色:“正是此理,喬兒真是聰明。我身體本就不好,若是就這麽死了,也不會有多少人懷疑的……”

“好了,”漪喬嗔怒地瞪他一眼,“什麽死不死的,別說這些個不吉利的話。別人把你當成眼中釘肉中刺,欲處之而後快,你就偏要活得好好的,氣死他們!”

祐樘動作微微一滞,目光在她身上定了片刻,眸底劃過一道微妙的光,随即那抹微妙化為唇角和煦溫柔的笑容:“喬兒說的是。只是說到皇祖母……我已經去向她老人家請求過了,所以日後不會再發生洞房那晚的事情了,喬兒可以放心。”

“嗯,”漪喬笑着點點頭,旋即又似是想起了什麽,“說到太後,我還想問你一個問題——為什麽我覺得‘選三’那日過關過的容易了些?太後怎麽不偏着自家人?”

“皇祖母只是不想讓萬家的人坐上太子妃的位子而已,并不是非要自家人做太子妃,她當時見你更合适,就選中了你,這也沒什麽可奇怪的。”

“你早就料到最後會鹬蚌相争漁翁得利吧?所以根本就不擔心我會落選。其實那日我總覺得你與太後像唱雙簧似的,”漪喬眨眨眼,笑看着他,“不過你哪來的那麽多成語怪謎?還好我答出了你出的題。”

祐樘不經意地地向着窗外瞟了一眼,随即目光含笑地觑着她,和聲道:“喬兒,我如今再出一個,你不一定能答出來。”

“哦?”漪喬挑了挑眉,“說來聽聽。”

祐樘略一思忖,然後緩緩開口道:“十六日,依舊是打一成語。”

漪喬在心裏将這幾個字颠過來倒過去,拆開來又拆開去,托腮想了許久,也沒想出來個結果。

“喬兒先思慮着,我出去一趟,很快回來。”祐樘邊起身邊沖她溫言道。

漪喬點點頭,而後又繼續低頭琢磨着謎底。然而在聽見掩上門的聲音之後,她忽然慢慢擡起頭,目光追随着他模糊的身影,直到視線不能及,還依舊定定地望着某一點。她的目光一點點變得悠遠,清湛明澈的眼眸裏浮起一抹隐憂和淡淡的失落。

不過片刻的工夫,祐樘便又回到了房間裏,剛一進門就是一陣帶着笑意的聲音響起:“喬兒猜出來了麽?喬兒……你在做什麽?”

漪喬正低頭看着手中的東西,聽到他的聲音,便轉首笑望着他:“你剛剛出去以後,我無意之間發現有一本奏疏掉在了地上,所以就幫你撿起來——祐樘,我想和你商量一件事情,可以麽?”

這是她第二次叫他的名字,第一次是新婚之夜,但是那會兒她神智不怎麽清醒,與現在不一樣。如今這麽叫出來,還真讓她有些不習慣。

祐樘嘆息一聲,上前幾步走至她面前,笑得有些無奈:“喬兒怎麽還是如此見外?有什麽話直言便好。”

漪喬猶豫了一下,然後斟酌着開口道:“能不能不要追究溫婉的逃避征召之罪?”

祐樘瞟了瞟她手中的奏疏,随即便明白了她的意思:“喬兒看到那份逃避征召者的名冊了?”

“嗯,我撿起來的時候無意間看見的,不是有意偷窺你的奏疏……”漪喬知道明朝是嚴禁後宮幹政的,所以趕忙向他解釋道。

“喬兒無需緊張,”祐樘目光之中滿是溫柔之色,給她一個放心的笑容,“不過,為何要幫她?”

“她之所以逃避征召,一定是為了墨意,這姑娘真是大膽又執着。她多少也算我相識之人,我不知道也就罷了,可如今既然看見了,便想試試看能不能幫到她。我知道這是徇私,所以不想讓你為難,如果不可以的話,就罷了。”

“喬兒是怕我為難呢,還是怕雲公子為難?”祐樘面上忽而浮現出似笑非笑的神情,“到時候,出于表兄妹的情分,雲公子怕是會出面的不是麽?”

“我……”漪喬一時噎了噎,沒想到他會想到這裏來,“我沒想的那麽深,只是想試試看能不能幫上忙而已。你不答應,我也不會強求。”

她頓了頓,看着他的神色,眨眨眼睛,繼而揶揄地一笑:“不過,你說的好像也蠻有道理的,若是我可以就此幫上忙解決這件事的話,到時候也免了墨意的一樁麻煩,也算是間接地幫他的忙……”

“誰說我不答應?我會給喬兒這個面子的。”祐樘出聲打斷了她的話,面上依舊是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

漪喬愣了一愣,沒料到他會這麽爽快地應下來:“真的?”

“我像是說話不算數的人麽?我會設法把溫婉從這預備治罪的名冊上去掉。只是,”他唇角的笑意一點點加深,眸光流轉,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喬兒要答應我一個條件才可以。”

作者有話要說:話說,明朝所說的“奏疏”即為大家所熟知的奏折,只是叫法不同而已哦~~~

另外就是,文中所說的“批紅”,為票拟批紅制度的一部分,具體解釋見下哈~~~

以下為複制粘貼的資料,感興趣的親可以看看喲--------------------

票拟,又稱票旨、票本、條旨、拟票、拟旨。系指對中央、地方衙門以及臣僚呈送皇帝的題本章奏,不直接送往皇帝處,由皇帝直接辦理,而是先送往內閣,由內閣根據有關法規和典章律例,參照當時的歷史環境和具體情況代拟初步處理意見,以備皇帝裁決時參考。如果參考意見得到皇帝首肯,則可轉到批紅環節,然後下發執行,若皇帝不同意拟辦意見,需要重新打回內閣,另起決策,直到票拟出皇帝滿意的處理意見為止。

這種制度首創于明宣宗宣德年間,推行至明末,而後被清朝沿襲。但是執行票拟的機構和官吏與明朝相比有了很大的不同,甚至同為內閣,其擔任的主要工作在內容上也發生了變化,但是這種文書處理方式在程序上是如出一轍的。

“批紅”,則是在票拟的基礎之上,由皇帝用紅字在章奏上做的批示,亦稱“批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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