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25)
十多分鐘的船程,很快就見到了遠處海水中一塊孤零零的巨石,像是個小小海島矗立在水中。
岸邊高大的棕榈樹下,譚夏和一個很年輕的男科研員正擺動着設備。
譚夏妝容精致,墨鏡架在頭頂,波浪長發攏到肩膀一側,煩躁地用手閃着風。
“找到原因了嗎?”她抱着肩膀,俯身看着科研員腿上的筆記本電腦。
“推進器沒問題,控制系統也正常工作,锂電池電量穩定。”小夥子擡起手抹了抹汗。
“那為什麽會回不來?”譚夏聲音尖銳起來,她被裴珩踢出實驗室後,二所為了不讓她這個投資人代表太跌面子,讓她去了仿生軟體機器人項目組,這個組不歸裴珩管。
“應該是機器收不到指令,或者是軟件出了什麽問題,需要重啓。”
譚夏冷漠地翻了個白眼,心想怪不得都是研究自主水下機器人的,團隊領導決定了團隊的能力,他們這個組不愧被稱為佛系組,不管什麽問題都不慌不忙的。
她正焦躁地走來走去,就看到不遠處有幾個人趕了過來。
她拍了拍科研員的肩膀道:“收拾東西。”
等遲溪走到近前,她重新噴了一層防曬,态度冷傲地命令道:“首席跟你談了吧?先上船吧,具體情況讓小李路上跟你說。”
她瞥了眼陶樂問:“你誰啊?記者嗎?我們這種科考活動涉密的,不要亂拍!”
遲溪的裝備還在船上,她跟正收拾東西的小李聊了聊。
小李跟她說,這次的仿生軟體機器人大概有一米長,形狀有些像是鳝魚,主要檢測水底環境狀态,以前也出海測試過,不過這次選擇的測試地點有些複雜,機器人可能是受到了幹擾,接受返航的指令後沒有反應。
上船後,譚夏站得離遲溪遠遠的,更是沒一句話交代。
“根據坐标顯示,機器離落日岩還有一定的距離,不知道是不是被卡在岩峰裏了。”小李盯着電腦屏幕,點了點當中紅色的小點讓遲溪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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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近水域的深度都只有幾米,但是機器測試的水深是三十多米,我懷疑是掉到藍洞裏去了。”
藍洞是海底突然下沉的巨大“深洞”,在海面上呈現出深藍色的圓形水域,從高空看,仿佛是大海的瞳孔,深邃、神秘、詭異,近些年廣受潛水愛好者追捧。
遲溪望着海面,沒說話。
船在落日岩東北角停住,小李看了看程序裏的數據,跟遲溪說:“我就說機器怎麽會收不到指令,是真的掉進藍洞裏去了。哭死!就不該修改巡航路徑。”
聽到機器人的确切位置,譚夏走過來問:“還磨蹭什麽?趕緊下去把機器撈上來啊!”
遲溪眼睛濕漉漉地望着船下的藍洞,來自海洋的“凝視”讓她臉色發白,呼吸節奏也亂了。
“不用撈上來,你看,”小李把機器人的圖紙調出來,指着當中一個按鈕道:“長按三秒,機器會自動重啓,估計藍洞裏信號不好,我會在船上重新調整指令……欸,你、你沒事兒吧?”
遲溪垂着眼簾,睫毛抖着,嘴唇的顏色有些泛白,她就像是在跟藍洞對視,透過藍幽幽的洞穴,穿透時光,看到兩年前那一幕:下潛到三十米時,晶晶突然摘了呼吸器,向幽藍的洞穴下方墜落,師父向她打手勢,要她帶着其他三名學員升水……
“遲溪!”陶樂用力地晃了晃她的肩膀,“你還好吧,你這樣子就像是溺水了!”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氣,額頭細密的汗水把頭發浸濕了。
“你不是你們中心最好的潛水員嗎?不是號稱各大潛點都跑過嗎?藍洞下過無數次,你是故意為難我是嗎?”譚夏看了看精致的腕表,口氣不耐煩道:“雇這條出海,光是油費就五百多塊,你這麽耽誤下去,公費報不了的部分你出嗎?”
遲溪抹了抹臉,按照下水程序做裝備檢查,穿好腳蹼,扶了扶面鏡,她準備下水。
船下幽深的藍洞靜靜地窺視着水上的人,遲溪瞥了眼水下,扶着欄杆幹嘔起來。
小李見她狀态不好,跟譚夏道:“譚工,我看她這麽下去不太行。”
“她不行你行?機器掉在下面拿不回來,你寫報告?你承擔責任?人家可是專業的,自由潛都破過記錄,三十米的深度不過是幼兒園的難度。”譚夏揉了揉被高跟鞋磨疼的腳,态度異常堅決。
深呼吸——不要慌!這個藍洞經常有潛水員帶着學員下去,洞內環境不複雜,三十米的深度,對她沒有太大的難度。
再次抹了抹臉,遲溪扶住面鏡,跨步下水。
陶樂俯身在船舷邊,別有深意道:“你……你別逞強,也別多想。不一樣!”
遲溪臉色蒼白地笑了笑,她知道他的意思,不一樣的,這裏跟當初晶晶和師父溺水的藍洞不是同一個,沒什麽可怕的。
她調整了腰間的配重,慢慢向下,海水漫湧而來,她覺得渾身特別冷,耳朵尖銳地嗡鳴起來。
呼啦——她劃開水面,掙紮着探出頭,大口喘着氣。
在船舷邊平靜了一會兒,她沒再繼續下潛,摘了面鏡上了船。
“我下不去。”踢掉腳蹼,摘掉氣瓶和配重,遲溪坐在夾板上喘氣,太陽很大,她擡起手掌看着光線穿過指縫,還是覺得冷。
“哈?”譚夏做了個誇張的表情,質問道:“讓你跟科考船出海,占用寶貴的資源,你就一句話就推脫了?你今天必須把機器給我撈上來!”
譚夏眼尾一挑,瞪着眼睛的樣子有些兇,她指頭點着遲溪道:“我知道你對我有意見,哦——挾私報複!你故意的!你下去!把機器給我撈上來!”
“你說什麽,都沒用。”遲溪盤腿坐着,甩了甩短發上的水,疲憊地道:“我下不去。”
“遲溪!你不要太嚣張了!這裏不是裴珩的實驗室!!”
陶樂見譚夏的表情有點兒猙獰,勸道:“這麽耽擱下去也不是辦法,要不先回去跟首席彙報一下,再另外找個潛水員。”
“譚工,我覺得可以。藍洞是半封閉狀态,不用擔心機器被水流卷走。”小李在一旁幫腔。
“你覺得可以?你什麽身份,敢說這種話?機器不會被卷走,出了其他意外呢?你能負責?”譚夏扭頭怒瞪着他,把氣都撒在他身上。
“我下不去!”遲溪盤着雙腿,微微掀開眼簾,失了血色的嘴唇間慢慢飄出幾個字:“在這兒耗時間,不如趕快回去想辦法。”
譚夏好笑地瞪着她,點了點三人,“行啊,你們一個兩個的,都跟我對着來。好!那就回去,看首席怎麽說。”
二十多分鐘的航程,遲溪靜靜地側頭遙望着海面。陶樂拍了幾張鱗光閃閃水面上的落日岩,就扣了鏡頭蓋跟船老大一起抽煙聊天去了。
回到科考船上,遲溪把潛水衣換下來,沉默地坐在艙室裏。一群海鷗從水面飛過,空氣中是太陽熾烤的味道,她用力抱着膝蓋,一個人瑟縮着發抖。
首席的房間裏,隐隐能飄出譚夏尖利的控訴聲,正是午休時間,衆人的耳朵都恨不得湊過去聽聽什麽事情惹得譚女神氣得要爆炸。
陶樂銜着煙,皺了皺眉,他最讨厭麻煩了,早知道就不跟着湊熱鬧了。
不過,譚夏說的話真是太難聽了,看起來很有教養的人,說出話怎麽那麽惡毒呢。
唉——嘁!時隔兩年,怎麽又讓他遇上遲溪呢?
他踩滅煙頭,走過去敲了敲門。
門開後,他撇着嘴,似乎覺得說幾句公正的話讓他受了大委屈,“首席,我知道遲溪有不下水的理由,不過她跟譚工兩個人的過節,我不評判,我只說自己知道的……”
傍晚時分,夕陽與大海悲壯地紅着。
遲溪一天沒有吃東西,她就像是泥塑似得抱膝坐着。同寝室的女孩們都知道她跟譚夏吵架了,後來陶樂不知道跟首席說了什麽,譚夏自覺受到了不公平待遇,傍晚時分一定要下船。
首席沒辦法,為了她一個人,破天荒地全員返航,把她放下又繼續出海。
譚夏下船後,望着水面上漸去漸遠的航船,猩紅的嘴唇抿了抹冷笑。
她翻出錢筱歌的號碼撥了過去,等待音響了很久,才被幹巴巴的女聲接起來,“哪位?”
這聲音聽起來,就像是枯朽的木頭,讓人察覺不出半點生機 。
“錢處嗎?是我,二所的譚夏,我今天聽到了個消息,關于遲溪的。不不,你那種方式早就過時了,專業的事情要交給專業的人來做,要想把她踩進泥裏永遠爬不起來,就要有理有據,把她能倚仗的一起搞垮才行。我們約個地方見面吧,具體的見了面再說。”
離科考活動結束還有五天,遲溪沒有下船。船開出去後,手機信號弱的跟沒有一樣,她對網上爆發的輿論浪潮一絲察覺都沒有。
潛水中心內,劉大力主任這兩天吃不好睡不好,雙下颌都不那麽圓潤了。
他盯着微博上持續發酵的話題,磨了磨牙,這應該是專業的炒作公司故意推波助瀾,才能把事情鬧得這麽大。
最開始只是有人在公衆號上發了篇關于潛水安全的通稿,寫得相當不錯,圖文并茂,中心的公衆號還轉載了,但很快事情就變味兒了。從潛水安全這一話題擴展開,前些日子中心的教練涉嫌猥亵女顧客的事情被翻了出來,接着又有人質疑中心的教練資質問題,跟二所的合作也被扒出來,接着是遲溪的履歷,兩年前的潛水事故,一環扣一環,就像是精心布置好的。
劉大力看着圍坐在圓桌前的幾位主管,“這個事兒,怎麽又鬧騰起來了。”
負責新媒體的主管把打印出來的資料每人發了一份,“這麽看,就是有人故意借着整遲溪,要搞我們。”
劉大力胖胖的指頭翻着資料,把網友寫的潛水事故還原的文章抖了抖,咬牙切齒道:“看到沒,兩年前那些帖子,又給翻出來了。”
當年宋慈找人集中給删了一批,還以為這事兒就過去了,沒成想地雷埋下了,今天才爆。
他胖胖的指頭,點着“知情網友”畫的關系譜系圖,“不僅要搞我們,這是還要搞裴珩。”
上面詳細列出了遲溪的工作單位,履歷,住址,連她大哥遲魏軍的單位和職務都爆出來了,當中也包括了暧昧對象裴珩。
劉大力舒了口氣,沒有宋慈,真是不幸中的萬幸,若是把重要客戶都得罪了,就算将來事情撇清,生意還是不好做的。
“先找找營銷公關圈子的人,看看到底是誰這麽能折騰,要是花點錢能擺平,就花錢吧!”劉主任肉疼地啧啧兩聲。
事情發展的迅速超過所有人預料,事件的性質變成了遲溪眼睜睜看着好友溺亡,卻不施救,為了逃避責任攀上金主把事情擺平,時隔兩年後又重操舊業,竟然還給科研員們做潛水培訓,這簡直就是草菅人命。
她的住址被爆出來後,有義憤填膺的網友打算替天行道,去她門前燒紙擺香燭,撒紙錢。因為是老舊小區,門衛形同虛設,夜裏還有人試圖竅門進入屋內,吓得小青收拾了東西去睡公司的會議室了。
C大緊接着成了網友關注的焦點,不斷有當年“潛水溺亡者”王晶晶的同學出來爆料,說晶晶當年怎麽把遲溪當成閨蜜,結果閨蜜為了拿提成诓她去學潛水,最終墜入冰冷的深海無法再回來;更有人爆料當事人的媽媽錢筱歌只有晶晶一個女兒,失獨的痛苦讓她這兩年都沒辦法正常工作,精神恍惚……
那造成一切的遲溪呢?受到該有的懲罰了嗎?她不承擔責任的嗎?
自然沒有!有“正義感”的同學指出,遲溪為了躲避流言蜚語,當年就休學了,可惜她不僅毫無愧疚,還繼續從事着潛導的工作,上個月還在法國土倫風風光光地占領各大媒體版面,最近在水下無人機圈子裏很熱的海鳐,就是她帶去土倫做的沉船科考……
不僅如此,C大還批準了其休學申請,明明保留學籍的時限已經過了,但是依舊沒有取消她的學籍。
遲溪馬上就要重回學校,繼續她的美好人生了,兩年前的罪惡,對她來說已經翻頁了,朋友的死不過變成了過往的禁忌,不去提也就能安心地繼續生活了。
C大的官博日常被艾特無數次,錢筱歌特意錄了個失獨母親希望求得公平正義的小視頻,她那空洞的眼神和語調,講述女兒離去這兩年,讓不少人聽得落淚。
C大的校園網論壇只要跟遲溪有關,一定會飄紅。
066我會回來的
科考進程還有最後兩天,遲溪跟船員們混的很熟了,沒事的時候跟他們打打牌,釣釣魚,時間過得還是挺快的。
女孩子們幾乎都黑了,遲溪也黑了,不過是相對于T恤蓋住的鎖骨,估計只黑了一個色號。
晚飯後是一天最閑适舒服的時光,大家三三兩兩聚在一起聊天看夕陽。
“小溪,首席找你。”有人走過來拍了拍她的肩膀。
遲溪正盤腿鬥地主,輪到她出牌,将手裏的兩副順子甩出去。
“等我回來繼續。”
說好了贏的人可以晚上第一個使用浴室,她這麽些天一次都沒贏過,今天眼看着有點希望,還要被首席給打斷。
晚風還帶着白日裏熾烤的溫度,卻也有水汽的清涼。
首席還是那件灰色的T恤和黑色運動短褲,穿着人字拖。
“坐吧,等我一分鐘!”首席後腦勺有眼睛一樣,背對着她指了指旁邊的椅子。
她沒能把藍洞裏的機器人給撈回來,首席竟然也沒說她,偶爾在餐廳碰到,還跟她點點頭。
首席把報告寫完,端起茶杯抿了口水,“遲溪,夜裏船要靠岸補給,你下船吧!”
她愣了愣,睫毛眨眨,這是對前幾天違背命令的懲罰嗎?
“噢,你不要誤會,是你朋友輾轉傳來消息,讓你下船,說你大哥好像是出了點意外。唉!你別慌!”首席見她騰地站起來,帶得凳子都踉跄了一下,忙安慰道:“沒事,已經脫離危險了。傳話的人說讓我委婉一點兒告訴你,看來,我不太委婉對嗎?”
遲溪杏眼淚盈盈的,險些就哭出來了。
“你去收拾收拾東西,準備下船。這次科考,我對你還是滿意的,小姑娘能吃苦,受了委屈也懂得顧全大局,很不錯。去吧!再過一個小時船就要到港了。”首席說完,自顧轉身投入了報告之中。
遲溪是夜裏十點下的船,讓她意外的人,來接她的人竟然是宋慈。
“打你電話一直不通。”宋慈長腿大步走過來,靜靜地看了看她,咧嘴一笑:“船上夥食不錯啊,好像胖了呢!”
“手機這樣了,沒法兒接。”她把行禮扔給宋慈,晃了晃屏幕支離破碎的手機。暴風雨的天氣,她手機從上鋪摔下來,正好磕到馬紮的鐵皮角上。
“我哥怎麽了?”她仰頭看着宋慈,想從他的表情裏揪出個答案來。
肯定是挺嚴重的,否則宋慈怎麽會來接她?
“給!你自己跟他說!”正巧遲魏軍電話打過來,宋慈把電話遞給她。
遲溪先吸了吸鼻子,才把手機貼到耳朵上,聽到她哥說話中氣足,不像是強撐,這才松了口氣。遲魏軍跟她說是在水上救援的時候,不小心頭被擦了個口子,但是沒告訴她之所以這麽不小心,是因為這兩天他上下班時總有人跟蹤、偷窺,連他住的宿舍都有人進去過。
電話那頭遲魏軍似乎在值班,對講機裏偶爾有巡查彙報傳回來,他要遲溪照顧好自己,下了船先好好休息一下,女孩子不要整天蹲辦公室,弄得都沒時間交男朋友。
挂了電話遲溪都不敢相信,這話是遲魏軍說的,以前他哥挂在嘴邊的都是努力工作,別理那些混小子。
宋慈是帶了司機過來的,上車後,他把保溫桶拿給她。
“先墊一墊,到了再帶你找吃的。”宋慈頭發微微長長了些,修剪的十分整齊,襯得那張臉也像是精心雕刻的。
遲溪将保溫桶放在膝蓋上,狐疑地望着他,“我覺得,你好像有什麽事情瞞着我。你這個表情,絕對是的!哼哼!”
宋慈無奈地把臉扭向窗外,他真是沒辦法騙她任何事,這丫頭對他太熟悉了。他将車窗放下來一點兒,揚了揚下巴道:“瞞什麽?倒是你,上車就正襟危坐,也不吃東西,怎麽,怕我把你賣了?”
他眯了眯眼,故意裝出一副危險的樣子。
她聳聳肩翻了個白眼,脫了鞋子盤腿坐好,擰開保溫桶的蓋子聞了聞,開心地猛點頭。
“太想念這種鹵料的味道了,船上吃的也不差,不過菜都是那幾樣。”她吃着鹵鵝掌,用筷子點着他說:“真要說賣,還不定誰賣誰呢!嘿嘿!別忘了你是路癡。”放在大悅城這種都能迷路走不出來的那種。
“……”宋慈撓了撓頭,把焖燒杯裏的雞湯遞給她,“吃吧!吃完眯一會兒!”
等遲溪被叫醒時,車已經停在一家五星酒店的正門前。
她迷迷糊糊地跟着下了車,等宋慈把入住手續辦好,房卡交給她,遲溪指了指等候區的沙發。
“先談談。”她先一步走到沙發旁,架着腿坐好,專注地看着對面的人。
宋慈覺得腦仁兒疼,遲魏軍跟他定下的行動方案是,派他過來把遲溪忽悠走,先不要回市裏,反正不管什麽事網民的熱度就那幾天,過去了再說。
這個忽悠遲溪的工作,對他來說太難,并不是說他不擅長忽悠人,曾經浪得要飛起的人,怎麽可能不會哄女人?
但她不一樣。他說過不會騙她,就真的不會。
遲溪看他揉了揉額角,試探道:“遲魏軍給你施壓了?讓你幹什麽?突然把我從船上叫下來,你還親自來接我,有點兒反常。”
宋慈架着大長腿,整理了下思路跟她說:“我跟你哥是這麽商量的,今晚我們在這兒住一晚,明天飛過去見“蔚藍中國”的導演,先期拍攝已經開始了,我們趕過去正好,把合同簽了,你進組。”
“就完了?”為什麽這麽安排?她要跟紀錄片組的事情,遲魏軍怎麽會知道?這麽急吼吼的,連家都不讓她回,有些說不過去。
宋慈仰頭靠在沙發上,想了一會兒,兩手撐在膝蓋上,俯身向她道:“我說過不會騙你,你哥怕你不接受我們的安排。”他從口袋裏掏出手機遞給她,“去看看潛水中心的微博。”
這幾天中心的微博淪陷了,不管是否相關,都跑到這裏罵兩句,踩兩下,吐痰吐口水詛咒一翻。
最新一條微博下已經設置了“不可評論”,那也擋不住正義的網友們,忙裏偷閑一條一條挨着罵。
遲溪看了看她自己的微博,兩年沒更新了,沒想到還會有如此熱鬧的一天,簡直就是網友的狂歡。她又看了看二所的微博,又去看弗蘭克的,又去看母校的……
她翻來覆去把錢筱歌的那段視頻看了幾遍,一個委屈的、心碎的、活着就是為了懲治她的孤獨失獨女人,恨不得她能立馬就死在她面前,為兩年前的事情贖罪。
兩年了,六百多個夜晚,遲溪幾乎每天都在反問自己,她當初的決定到底對不對。
她不該聽師父的,應該跟他一起去救晶晶,那其他三名學員呢?
寝室裏她跟晶晶的關系最好,錢老師固執、古板、一言堂,生活中的種種不順都歸結在失敗的婚姻上,晶晶是她的作品,必須完美不能有一絲瑕疵,必須按照她設定的人生軌跡去走。
遲溪放下手機,垂着眼睛抖了抖睫毛,下意識地縮坐着抱着膝。
“我沒有勸晶晶學潛水,是……”她咬着嘴唇,花了好大力氣道:“是她求我。”
晶晶周末回了趟家後,回來就情緒崩潰,在寝室大哭。遲溪那時候已經在潛水中心做助理教練,晶晶眼淚汪汪地求她,要跟她出去散散心。
宋慈焦躁地站起來,去門外抽了支煙回來說:“咱不去跟導演彙合了,錢筱歌欺負人也要有個限度,兩年了她還陰魂不散的,當年要是你的問題,早就蹲起來了,還能好好地坐在這兒?她就是瞅準了你愧疚,不能總這樣。”
他一拍大腿,拿起手機又出去打電話。
遲溪下巴擱在膝蓋上想,錢筱歌已經不僅僅是想報複自己了,她是恨上了所有跟自己有關的人,現在她大哥、裴珩、小青,連大學的導員都受了牽連。
她仰着頭,大廳的枝形吊燈華光璀璨,晃得她頭有點兒疼。
她要回去,如果她不回去,錢筱歌的怒氣就找不到發洩口,就會讓別人中黑槍。
她兩年前就經歷過一次全民搜索辱罵了,都有抗體了,她比自己想象的要皮實堅強。
回去跟錢筱歌做個了斷,她想讓自己給晶晶陪命?抱歉,賠不起!師父的命就不是命了?她賠給誰?
宋慈走進來,把電話遞給她,“你哥。”
遲魏軍聲音很大,宋慈坐在對面的沙發上都能聽到他時大時小的勸慰聲。遲魏軍一直絮絮叨叨,遲溪臉頰枕在膝蓋上,沒什麽回應,他若是逼得急了,她就“嗯”一聲。
電話持續了半個多小時。
“知道了,不回去。嗯,我保證。”她挂斷手機,揉了揉後脖頸跟宋慈說:“我頭昏昏沉沉的,明天再決定怎麽辦。”
宋慈點點頭,把她送到房間門口,不放心道:“我就住你隔壁,你開門我聽得見,別想自己跑。”
她搖了搖頭,推門走進房間。
這個夜晚,跟過去那備受煎熬的六百多個夜晚沒有什麽差別,她站在落地窗前,看着城市裏夜裏的燈帶。
若說真有什麽差別化的話,想到要直面兩年前的事,她不想逃避了。
第二天一早,遲溪沒有返回C市,她打算去見“蔚藍中國”的導演。這兩年她茍延殘喘活着,是不想讓她哥難受,不想讓主任失望,現在她也為自己,她已經跨出了很難的那步,剩下的怎麽都不會比當初更難,她就不死,就要好好活着。
去機場的路上,宋慈瞧見她一直在小本子上記錄。
“寫什麽呢?”宋慈讓人買了部新手機,他正往手機上插卡。
遲溪停下筆,歪頭想了想,“把思路理一理。以前晶晶在寝室會吃小藥片,她說是維生素,大家都沒在意。學校心理輔導室的老師往寝室打過電話要找晶晶,是我接的。”
老師似乎不想暴露晶晶去做心理疏導的事,要遲溪轉告晶晶,方便的時候去找一下趙老師,有幾個問題問她。
就為了這個電話,晶晶知道後兩天沒搭理遲溪。
“後來晶晶出事後,我被所有同學孤立,每天跟小老鼠似得躲着不敢見人。趙老師試圖找過我,讓我跟她聯系,後面我換了電話,退了群,想徹徹底底的消失,從沒想過去她找我幹嘛。”
她把想到的要點記號,在上面畫了個圈。
宋慈把手機遞給她,“有這種事情,你當初怎麽不說呢?”
“我那時候遲鈍啊,根本想不到這個。能活下來都很厲害了。”
宋慈點點頭,“小張導親自去機場接你,他拍片兒的地方都特別偏僻,劇組窮,生活苦,你可別半路偷跑了,答應人家就要把活兒給幹好。”
遲溪晃了晃筆,又想起晶晶周末不回家,錢筱歌怒氣沖沖來寝室找她,兩人在寝室大吵一架的事兒,那天她在洗手間洗澡,突然停水了,頂着一身的泡沫聽晶晶歇斯底裏地喊:你把我爸給逼走了,是不是要把我也逼死了才甘心。
遲溪用筆敲打着本子想,她原來都沒想過這些小細節。
到了機場後,宋慈高冷地站在旁邊等着她托運行李,頻頻引起旁人側目。
遲溪拿到登機牌,拍了拍他的胳膊,“你要是不想被更多的人看,就把墨鏡摘了。”
宋慈不情不願地照做了,他樣貌身材優秀,并不介意被看,平時被人看認為這是給普通人的福利,現在不一樣,他不想暴露遲溪。
送她進安檢口,宋慈捏着墨鏡腿敲打着掌心,擰着眉,垂着眼簾看她,憂心都寫在了臉上。
“我保證:真的會去跟小張導彙合!絕對不會你前腳走了,後腳就跑回去。我真的想通了。”她仰頭望着宋慈,鄭重地舉起雙手發誓。錢筱歌怎麽對她,她欠人家的沒的說,只是現在牽扯了這麽多她在乎的人,不公平。
宋慈聳了聳肩,點頭,“好。不用擔心你哥,我在他身邊安插一個眼線,每天彙報他有沒有乖乖吃飯,乖乖睡覺。”
這就是時間的力量吧,太熟悉了,他一眼就看透了她的擔心。
遲溪抿了抿嘴,彎着眼睛長舒了口氣,“我會回來的!”
她還要确認些事情,等有了結果,就找錢筱歌談一談。一輩子很長,她不想一直就這麽趴在暗無天日的泥潭裏,她也向往陽光和溫暖,想……跟某個人在一起。
兩個小時的航程,遲溪一直在小本本上寫從前被她忽視的晶晶的反常細節。
夜裏失眠,做什麽都沒精打采,抗拒回家……很多次說過畢業要逃離的話,覺得她自己是loser,活不成她媽媽期盼的樣子。
出了候機大廳,她見到了舉着牌子在等她的小張導。
很圓潤的一個人,如果不是有些謝頂,應該會顯得比較年輕,畢竟二十七八歲的人還夠不上“滄桑”的标準。
其實能看出來,組裏應該是比較窮的。小張導的車是一輛跑來快二十萬公裏的小破二手車,車身多處掉漆,玻璃貼上到處是氣泡。兩人在當地租了一套潛水設備,還是遲溪付的錢。
租好設備,又在便利店買了些米面油和兩大提手紙,小張導拎着東西跟她解釋:“拍攝地點在群山之間的一個大湖邊,湖下有明清村莊的遺址。當地什麽都貴,一份手紙都要撇開,分成單層用。”
或許怕把她吓跑了,又補充說組內的氛圍特別好,都是年輕人沒什麽代溝,就算物資不那麽豐富,每頓飯都能讓大家吃飽的。
遲溪回他一個“了解”的眼神。上車走了沒多遠,她主動提出換她開車。
小張導揉了揉臉不好意思地說:“昨晚上就從山裏出來了,為了省錢沒住酒店,在網吧打了一晚上的游戲。”
怪不得呢,他開着車眼皮都耷拉下來了。
遲溪把收音機聲音擰大,墨鏡推到頭頂,嚼着咖啡糖給自己提神,一路朝着目的地而去。
067躲得過初一,躲不過你
網絡風波并未平息,關于遲溪的謠言滿天飛。C大很多學生寫匿名信,以遲溪人品低劣為由,要求學校開除她的學籍,她這樣的人根本不配接受高等教育,再高明的教授也拯救不了她惡毒的靈魂。
迫于輿論壓力,C大學籍科的老師沒有批準遲溪的學籍繼續保留申請,也就是說,到本月月底如果她不回來複學,就不再是C大的學生了。
C大的心理保健室在郵局後面一棟特別不起眼的小樓上,裏面布置的很溫馨。
不過宋慈一點兒都不這麽認為,他已經跟趙老師解釋了半個小時,想要打聽兩年前潛水事故遇害者晶晶的心理咨詢檔案,趙老師冷着臉一個字都不給他透露。
宋慈焦躁地抓了抓頭發,“您就說一句,那女孩是不是心裏有問題,是不是抑郁症?”
“無可奉告。”
“我說你這老頭兒怎麽倔呢!你就點點頭或者搖搖頭不行嗎?”
“我對所有學生一視同仁,心理咨詢檔案涉及個人隐私,不能透露,這是師德。”
宋慈在屋內來來回回踱了幾次,轉身向他道:“你說一視同仁,那遲溪呢?她是不是你的學生,你也知道兩年前的事情造成多大的影響,要不是她堅強,早就自殺了!現在有人舊事重提,又來逼她,你怎麽做到一視同仁?”
趙老師沉默了許久,開口道:“如果你能找到當年的事并非潛水事故的證據,我在适當的時候,會給池同學一些幫助。”
宋慈視線繞着室內看了看,目光落在桌子上的假花上,放軟了語氣道:“趙老師,我有心想暫住一下咱們心理咨詢師,把這幾間咨詢室重新裝修一下,您覺得五十萬的預算夠嗎?”他坐在沙發裏,晃了晃二郎腿,“這樣,錢不是問題,您直接跟我的秘書說就是了。”
他翻開手機去翻號碼,斜下裏伸過來一只手,手的主人不客氣地說:“宋先生,你還是請出去吧!”
宋慈從來沒這麽低聲下氣過,送錢對方不要,說軟話被撅回來,趙老頭對咨詢檔案的事情一個字都不肯提,對他嚴防死守。
梧桐樹上埋伏着的知了賣力地叫着,一浪接一浪,弄的人心煩。
宋慈正郁悶地抽着煙,一通電話切了進來,不是熟悉的號碼。
“誰?”他攏着眉頭冷冰冰地問。
“裴珩。”對方語氣清冽,聲線平穩。
“誰??”宋慈眉頭擰得更緊了,拔高了調子問。
“二所,水下機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