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男孩好像對這樣的場面并不陌生,但在四周或驚異或厭惡的眼神裏多少感覺到一些不知所措,他掙紮着坐起來,慌裏慌張地去撿蒙面黑巾。

有人卻先他一步,纖細瑩白的手指把沾滿油污的舊布遞過去,甚至還細心地拂開沾上的碎葉。

對面是一雙溫婉清和的眼。

宛遙提着裙子俯下身,給他拍了拍衣衫的灰塵,這個孩子比她想象中還要瘦弱,掌心輕輕覆上,觸感裏全是嶙峋的骨骼,像在柴堆裏抓了一把。

“你的齒龈露在外,別總是用布遮着,這樣很容易得炎症。”她一面說,“蒙臉的巾子要記得常換洗,最好是一日一次。”

她拉過他的手,晃了幾下指間的小瓷瓶,“這是大青葉制成的藥丸,臉疼的時候兌水化開了服用,能夠止痛消腫。若吃完了,也可以上附近的山裏采,是很常見的草藥。”

男孩幹癟的嘴唇輕輕動了下,由于身體虛弱,顯得他目光很呆滞,就那麽捏着藥瓶然後目不轉睛地把她望着。

宛遙無奈且心疼地搖搖頭,想伸手去摸他的腦袋,到底還是猶豫住了,只拿出條幹淨的帕子。

“暫時用着這個吧。”

她在他瘦小的肩膀輕按了下,方才暗嘆起身。

等回到桌邊,項桓已經喝完了一壺酒,盛滿酒水的海碗停在唇角,擡眸看着她坐下,“你管那麽多幹甚麽?

“我瞧他也不像是那女掌櫃的孩子,必然是哪兒撿的買的,圖個便宜,養也養不長久。”

說話時老板娘從內廚小碎步跑出,陪着笑臉摁住那男孩的頭,給諸位食客賠禮致歉,又再給端來新的好酒才總算把一場争議擺平了下去,只是四下裏仍有竊竊的私語聲。

梁華是個熱衷于聽奇聞異事的人,聞言身子往前傾,“宛姑娘知道這種病嗎?”

宛遙并不記仇,聽他有此一問,也就如實回答:“《素問》中有記載,‘胎病’是在娘胎裏染上的病。因為母體在孕育期間曾受過嚴重的驚吓或是吃了忌諱的食水,導致氣上而不下,精随氣逆,最後影響胎兒。

“這般的孩子,生下來外貌大多異于常人,又先天不足,許多人家視為不祥,要麽早早夭折,要麽一落地便讓穩婆溺死在尿盆中……所以很難有長這麽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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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店內,一個年紀稍大的夥計上來把男孩兒領走了,他垂目低着頭,卻沒用宛遙給的帕子,只把自己那條黑布攤開,嚴嚴實實地纏住半張臉。

“我們別看他了。”宛遙收回視線,“吃飯吧。”

雷雨臨近傍晚時逐漸平息,木質的房梁在雨後發出清新的濕意,門外的世界好似經歷過天劫,草木耷拉在厚重的水珠下,每一株都是沉甸甸的。

店內的客人逐漸離開,很快只剩下宛遙一行,但此時此刻,梁華卻說什麽也不肯走,無論如何要在這裏歇上一宿。

“眼下就算啓程,等趕回長安城門也早關了,與其在外頭等一夜吹冷風,倒不如休息一日明早再走。”梁大公子人雖坐輪椅矮了一大截,氣勢上卻不甘寂寞,拍着負手堅持道,“我可是病人,今日累了一天,馬車又颠簸,橫豎我是不會趕路的!”

項桓自己過得糙,倒是給個窩就能睡,宛遙卻從未有過整晚在外的經歷,想自己一個姑娘家夜不歸宿,于情于理都說不過去。

她站在門口颦眉遲疑,項桓轉眼見了,低聲詢問:“你想回嗎?如果不願留,我快馬送你。”

還沒等開口,梁華轉着輪椅很不識相地往前湊,“宛姑娘,中郎将,你們也都留下吧?不妨事的,臨行前我派人向二位的長輩解釋過,宛經歷和項侍郎乃是通情達理之人,想必不會責備二位。”

那還真是高看她倆的爹了。

項南天和宛延沒一個是善茬,人前溫順如羊,人後兇殘如虎,發起火來六親不認。

“再說你瞧這天——”他緊接着遙遙一指,“現在哪怕馬不停蹄,多半也來不及了。”

梁華一再堅持,宛遙無計可施,雖總感覺有些奇怪,但一時半會兒又道不出所以然。不過轉念一想,至少項桓跟在身邊,應該不會出什麽意外。

好說歹說,難得談妥了同行的兩個人,梁大公子回頭告知掌櫃,卻和這老板娘争執了起來。

“住你家的店又不是白住,擔心本少爺不付帳不成?”

“奴家不是這個意思。”風韻猶存的婦人方才還人見人笑地招呼生意,現下不知怎的舉止忽然蠍蠍螫螫的,“貴客別生氣,小店粗陋寒酸,怕屆時招呼不周……”

“又不是瞎,知道你店寒碜!”他大少爺脾氣上來,倒是怼得分外不給面子,“我都不在乎,你瞎操心什麽?”

“這……”老板娘不甚自在的笑笑,“公子您随從衆多,店中就快客滿,恐是住不了那麽多人的,不如……”

“什麽客滿,你樓上哪間不是空的?”梁華終于不耐煩,“行了,我還不知道你們這點小心思。

“今日本公子心情不錯,出五倍的價錢,那些個侍衛晚上守夜,就不必管他們了。來——銀子收好,安排去吧。”

有錢人財大氣粗,而且喜歡一意孤行,加上有年輕女孩子在場,總是不想丢了面子。老板娘被硬塞了塊足水的銀錠,神色複雜地收入懷,只好命夥計張羅房間。

二樓收拾出了三間并排的上房,夜幕降臨,悠然的蟲鳴漸起,靜悄悄地溢滿了天地,整個小店安靜得只剩下風聲,似乎除了他們真就沒有別的客人留宿。

梁家精壯高大的武夫站滿了一樓所有的過道,營造出此地生人勿近的氣場。

項桓原本在後院練槍,半途讓宛遙給拽了回來,推着往樓上走。

“幹嘛啊?我還沒練完呢。”

“你先不急着練,我有要緊的事……”行至二樓客房的走廊,再不遠就是她的住處,項桓拎着槍,亦步亦趨。

“什麽要緊的事?”

話到嘴邊有些難以啓齒,宛遙揪着他的衣袖,吞吞吐吐道:“我……想洗個澡。”淋了一陣雨,頭發貼着皮膚,黏膩膩的難受,她沒忍住,只得找老板娘借了套換洗的衣裙。

項桓并不明白這與自己何幹,脫口而出:“那你洗啊。”

她微微低下頭,沒骨氣地說:“我不太放心梁大公子……”說出來未免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點,但梁華原則上也不算什麽君子,只是他今天一系列的反應讓宛遙覺得實在反常。

“多個心眼畢竟是好的。”

他聽明緣由,順勢把掌心的長.槍一擡,“怕什麽,他沒那個膽子。”

“你別管他有沒有那個膽子了。”宛遙繼續推他,“總之,就幫我在門外守一會兒吧。”

項桓愣了下,步子虛浮地往前走,“我?……”

“就一會兒。”她把他釘在原處,轉身去開門,又探頭回來,“我很快就好了。”

“你別走開啊!”

項桓:“……”

門扉吱呀合上,吹來一縷細微的熱氣。

項桓望着木格後透出的微光,好半晌回過神,先是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尖,繼而去抓着後腦勺,側過身來回轉了幾步,又在欄杆前蹲下,顯得無所适從。

頭頂懸着燈,照在腳邊的光是橙黃色的,柔和溫暖。

老舊的客店連木梁都帶着斑駁的劃痕,翻起的木屑後染着清幽的苔藓,像是年久失修。

他把雪牙槍平放在地上,一手撐着腮,思緒恍然地看樓下巡夜的梁家侍從。

耳畔是叮咚叮咚的水聲,和搖曳的燈火一塊兒有節奏的閃爍。

他在發呆。

不知過了多久,裏面忽聽到宛遙試探性地問:“……項桓?”

他馬上側頭道:“怎麽?”

“沒……我以為你不在了。你怎麽不說話?”

項桓煩躁地撓撓頭,“說什麽?”

宛遙坐在浴桶中,其實她也不知該講些什麽好,只是這麽僵着總有莫名的異樣之感。

沉默片刻,倒是他先開了口:“姓梁的那廢物的傷,還有多久能好?”

“若是調養得當,再過七日應該就可以下地了,我們也能夠功成身退。”

“等七月。”

宛遙撥開熱水冒出的霧氣,聽他在門外說,“我不當值的時候,咱們上無量山看廟會去。”

無量山的廟會一年有四次,和其他地方的廟會不一樣,因為在道觀腳下,每年都有盛大的祭祀活動,但又由于臨近虎豹騎的營地,為了讨好軍官,除了當地的居民便只有鐵甲寒槍的軍士能夠參加。

所以上無量山看廟會一直是宛遙童年時的夢想。

她當即扒在浴桶邊,“真的?”

“不過我聽說山下的路不太容易走,只怕要提前雇好馬車,我得偷偷溜出來,家裏的馬就不能用了……”

屋內忽隐約傳出輕微的動響,聲音不大,好似有何物在了撞桌腳上。

項桓正心不在焉地跟着她那段安排颔首,卻驀地見宛遙話音驟止,緊接着便是一聲防不勝防的驚叫。

他一個激靈,猛然握住雪牙槍,想也不想箭步往裏沖。

這一腳踹得實在厲害,門栓幾乎當場陣亡,只剩門板在半空搖搖欲墜。

房中水汽彌漫,滿室都是清香與濕意,宛遙縮在桶裏目瞪口呆地和他對視,張着嘴半天沒啊出一個字來。

她身上還在滴水,熱氣是白的,肌膚是白的,一張臉卻飛速通紅。

項桓壓根沒意識到會有這樣的後果,手足無措地抓着槍當場蒙了,好似比她還緊張,一不留神甚至爆了粗:“媽的,你怎麽不把衣服穿好!”

“我又沒讓你進來!”

“那你鬼叫什麽!”

宛遙一頭紮進水,留半個腦袋在外,底氣不足地低聲說:“有……有老鼠……”

上了年紀的客棧四面漏風,不速之客層出不窮。項桓一垂頭,這才發現那只滿屋撒歡的耗子,它約莫也是被這突如其來的踹門動靜吓到了,沒頭蒼蠅般到處亂竄。

他暗自磨牙,腰間的小刀飛擲,“砰”地一聲死死地将其釘在地上,一眼看去是個“大”字的形狀。

項桓順手将挂着的布簾簡單粗暴地扯下,胡亂往宛遙那邊一罩,快步過去把這屍體連根拔起,旋即目不斜視地往外走。

末了,補充道:“你趕緊洗,我還修門的。”

浴桶中的水仿佛一瞬間轉涼,她在裏面無比丢人地捂住臉,再不敢泡下去,急忙抓衣服起來。

等宛遙擦着頭發慢吞吞的磨蹭到外面,項桓已把門軸恢複原狀,還順手将那只大耗子肢解完畢,正坐在桌前洗他手裏的刀。

她靠近的那一刻,明顯察覺到兩人之間尴尬的氣氛……

項桓握刀的手一頓,在宛遙說話前,欲蓋彌彰地先開口:“我什麽也沒看見。”

“……我又沒問你。”這不是更可疑了嗎!

他從未遇到過這種情況,心裏也急得莫名其妙,“我娘說我們倆小時候還一塊兒洗過澡,那會兒你才一歲多,我幫你洗的,你在我家住了三個月……”

宛遙越聽越崩潰,頭抵在桌沿去捂臉:“能不提這事了麽……”

許是後知後覺的發現不妥,項桓終于緘默下來,一個勁兒擦他那把匕首,刀刃簡直能亮得晃瞎人眼。

索性就在空氣微妙得将要凝結之時,有人敲門給房內添茶水。

對方怔了下,大概也奇怪這屋裏多出來的一個人,不過倒是頗懂眼色地滿了兩杯,恭敬地走了,走前不忘帶上門。

難得有件東西可以讓他換手,項桓收刀入鞘,伸手便要喝,對面的宛遙同樣端了一杯,剛放到唇邊眉頭便輕輕一皺。

“等等——”

她忽然攔住他,“水裏加了東西。”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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