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由于整間客棧只有他們幾人入住,大門處的聲音便顯得分外清楚。

是腳步聲,聽動靜恐怕還不止一個。

項桓朝宛遙和梁華打了個眼色,她捂住嘴點點頭,三人立馬貓腰烏龜慢爬地摸到窗邊。

廊上死氣沉沉的燈籠還在搖曳,又不知是否被周圍淩冽的氛圍駭住,晃得有些戰戰兢兢。

項桓動作極緩的将窗戶拉開一條縫隙,三雙眼睛冒出來,小心翼翼地往外望。

底樓黑壓壓的站着好幾名身形精壯的粗糙漢子,皆是蓑衣加鬥笠的裝扮,從上到下密不透風,他們的手無一不是虛虛摁在腰側,很明顯帶了兵刃的。

為首的男子踏前一步,四下裏一掃,不多時一個纖細的身影便提着盞燭燈走過來。

“是白天的那個老板娘。”宛遙低聲說道。

兩人聚首之後便開始了絮絮的交談,但因為距離太遠,什麽也聽不清。老板娘将燈盞交給旁邊的夥計,主動幫那位男子卸下蓑衣。

鬥笠一摘,他濃密的頭發照在了燈光下,發髻上跳出一小根黃色的鳥雀翎羽,項桓在見到此物時瞬間變了臉色,他飛快關上窗,神态沉重地靠牆而坐。

“怎麽了?”宛遙悄悄問。

項桓深吸了口氣,讓自己的心跳勉強平複,旋即睜開眼認真道:“突厥人。”

“什麽?”梁華率先沖口而出,他自小生在太平繁華的京城,北邊遛馬撒丫子滿山跑的蠻人一直存在于書和傳說當中,乍然一聽,覺得十分難以置信。

“怎麽可能!這可是長安……我還有一幫雄壯的随從呢!”

他冷哼一聲,“你那些随從,指不定什麽時候就被偷偷抹了脖子。”

“不可能!”梁華扒到窗邊,這次定睛一看,他雄壯的随從們橫七豎八地倒在地上,之前光線太暗竟一直沒發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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項桓又轉回去,再次确認了一番,肯定地說:“還是折顏部的人,看翎毛,來者必然是王爺以上的身份。”

北蠻距離京城千裏迢迢,中間橫亘着崇山峻嶺,連宛遙也認為太過荒唐,“突厥人為何會在這裏?”

“如果我沒猜錯,這些多半是巴魯厄的手下。”他觀察着窗外的動向,從懷中摸出一條繩索來,将幾把匕首迅速纏繞,嘴邊卻還在解釋,“折顏部大汗的弟弟,他是主戰派。因為對折顏投降向我大魏稱臣不滿,企圖阻撓兩國簽訂盟約。

“此前還只是聽說,想不到他會在此地出現,看來謠言是真的。”

宛遙聽得半懂半懵:“謠言?”

“左佥都禦史胡大人即将去安北受降,巴魯厄虎狼之心,不會善罷甘休,這間客棧只怕就是他的暗樁。”

回憶起老板娘奇怪的舉動,宛遙若有所思地颦眉,“難怪今晚她百般推辭,不肯讓我們留宿,原來是為了和突厥人接頭?”

“要只是住店也就罷了,偏偏某個自以為是的廢物還要派人守夜,把所有活路全部封死了,上趕着讓人家殺人滅口。”說到此處,項桓惡狠狠地瞪向縮在牆根裏的梁華,後者自知理虧,怯怯的捏着自己的衣角。

說到底,要不是此人心術不正,鼓搗出今日這場禍端來,哪有現在這些麻煩!

簡直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項桓火氣上頭,掄拳想揍他,許是近幾日挨打挨出了經驗,梁華竟有所覺似的抱住了腦袋,把臉遮住。

“……”

“好像不太妙。”事态嚴重,宛遙此時無心勸架,她仍靠在窗邊透過縫隙觀察樓下的一舉一動。

那幫突厥人同老板娘交涉片刻,便隐晦地擡起頭來,猛虎般的目光如利箭一樣射出,她打了個激靈,甚至覺得對方看的就是自己。

“他們要上來了。”宛遙回眸焦急的提醒。

殺完了一屋子的侍從,那麽主子自然也不能留活口,索性一不做二不休。

如此一想,蠻人找上門是早晚的事情。

“怎麽辦?”她問。

“還能怎麽辦。”項桓捆好了短刀纏在腰間,一把握住她的手腕,“當然是跑了!”

宛遙讓他從地上一把拽起,膝下忽的一緊,雙腳猝不及防騰了空,竟被項桓打橫抱了起來。正對着的窗口出去就是後院馬廄,他們的馬還在那裏,靠坐騎殺出條血路不是沒有一線生機。

項桓正要動身,臂彎猛然一沉,兩只鐵箍般的手死死地扣在那裏不放。

“中郎将,中郎将……你不能丢下我,你別丢下我!”

梁華許是明白他的意圖,幾乎跪下苦苦哀求。

他一身的傷無法行動,更別說跑了,走都難走幾步,現在沒了侍從保護,留在此地形同一個活靶子,若不跟着他們,就必死無疑。

“算我求你了!你們帶上我,帶上我啊……”

項桓甩了幾下沒有甩開。

而門外的上樓的腳步已漸次逼近,梁華側耳聽到,語氣愈發凄厲,當即給他二人磕頭,磕得砰砰有聲。

“是我不好,是我不對,您大人不記小人過,我保證,梁家以後再不會和你們有牽扯,”他幾乎是靈光一現,超常發揮,“我讓我爹保舉你做參将……不,做越騎将軍!”

然後又緊接着去求宛遙,“……宛遙姑娘,宛遙姑娘對不起,你勸勸項公子吧。

“我知道我先前多有冒犯,但、但我也并無惡意的,你看我不是也沒對你做什麽嗎?

“這一個月來我傷痕累累,吃了不少苦頭,權當是償債了,好不好?我還不想死……”

項桓冷眼瞥他,卻又難得遲疑了半瞬,帶着詢問的目光去瞧宛遙。

兩雙眸子直直地對望,窗外的燈火在其中熠熠跳躍。

梁華要是死在這裏,事情會變得很麻煩。

即使他們能夠安然脫身,梁家人也必定不會善罷甘休。

但若只有項桓一個人,他必會毫不猶豫的抛下梁華,因為有她在才多此一問。

宛遙深吸了口氣,話到嘴邊只說:“能救便救,救不了咱們自保。”

“宛遙姑娘!”他像是受驚炸開的刺猬,近乎失控地拉住她,“你再考慮考慮!再考慮考慮,條件不夠我可以再加的!宛……”

項桓實在嫌他聒噪,騰出一只手又快又狠地立刀敲在梁華頸側,聲音未落,他眼皮一翻,已然栽倒在地。

“項桓?”宛遙看着他拎住梁華的衣襟把人提起,快步走向窗邊,随即好似丢破爛一般扔了出去。

聽得哐當,啪啦,一系列的摧山倒樹。

做完這一切,項桓抄起靠在牆上的雪牙槍束于背後,轉身回來抱她。

宛遙:“這麽高的地方,不會摔死吧?”

他一提氣将人往胸前緊了緊:“反正留在這裏也是死。”

項桓一腳踩在窗前的案幾上,宛遙此時才發現今夜的冷月如此明淨,寒光如水一樣在二樓的牆面潑出大片的痕跡。

數丈距離矗立在腳下,連風都好像帶着雷霆萬鈞的威力,頃刻能把她摧垮。

宛遙正要去看身後的高度,項桓忽然攤開五指,将她的頭緊摁在頸窩。

“抱緊了!”

第一個字在耳邊響起時,她肩胛所挨着的那片緊繃的肌膚驟然起落,随之而來的,是呼嘯逆行的風。

他們似乎砸到了什麽,有稻草四散飛濺,木料分崩離析。項桓死死護着她的頭,就地滾了一圈,便順勢落入一堆帶着豆子味兒的幹草垛中。

兩人掙紮着坐起來,四周是木欄圍成的馬廄,頂棚塌了一半斜搭在旁邊,倒是組成了穩固的三角形。

而梁華則臉朝下平躺在遠處,死活不明。

“你等我一下。”

項桓快步上前,拖着梁華兩條腿帶到馬廄內,左看右看,最後發現了什麽,撥開草料把人平放進去。貴公子身段修長又精瘦,塞得滿滿的連縫隙也沒有,活似為他量身定做的一口棺木。

他們此時自身難保,肯定沒法帶着他跑路,只能暫時寄放在馬廄裏,等逃出生天了再來回收,當然前提是他能活到那個時候。

“自求多福吧。”項桓拍了拍手裏的灰,起身環顧周圍。

可在他打量了一圈之後,不知為何,猛然間就變了臉色。

宛遙敏感地捕捉到他神情的變化,忙問:“出什麽事了?”

項桓擡起眼,滿目肅然:“馬不見了。”

他話音落下的一瞬,頭頂不甚清晰的傳來一道撞門聲,必是蠻族人已破門而入。室內空空如也,唯有窗戶大開,不用想便猜得出他們是跳窗逃走的。

這幫人做事滴水不漏,既是要滅口,同樣也會斬斷一切放走活口可能,牽開他們的馬确實是情理之中的手段。

倒下的窩棚剛好遮住樓上的視線,宛遙隐約聽見男子雄厚的嗓音,說的是突厥語,她并不能聽懂,不過很快屋中的腳步聲便紛亂着行遠了。

“他們在找我們。”項桓眉峰緊皺,警惕地倚在馬廄邊觀察外面的動靜。

目标望風而逃,蠻子首先會封鎖店內出口,再下樓四處搜尋,如果沒找到,最後才是安排人手往客棧外追。

換而言之,如果他們發現人就在此處,戒備便會松懈許多。

宛遙抱住膝蓋縮在草堆間,她看見項桓閉目深深吸了口氣,像是做了什麽極大的決定,在這種時刻他整個人出乎意料的冷靜,沒有了平日的急躁和沖動,沉穩得宛如一匹靜候時機的狼。

再睜眼時,他目光如電的望過來。

手腕被他拉了過去,一塊輪廓分明的牙牌帶着體溫硌在掌心,宛遙茫茫然地有些無措,尚未說出話,雙肩忽猛地被他握住。

那一瞬間,她心中湧出一絲莫名的不詳。

“宛遙,你聽我說——院外進門左手邊的牆根下有一個小洞,以你的身形能鑽出去。

“突厥人很快就會找到這裏來,你先躲到馬廄後,屆時我幫你抵擋一陣,等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我身上時,你再趁機離開。

“放心,梁華還在,只要我裝作護着馬廄的樣子,他們不會懷疑。”

宛遙腦中一片空白,肩膀處隐約的疼痛也顧不得,她托着那塊牙牌的手在顫抖,張口說了個“我……”字。她以為她說出來了,但實際聲音微不可聞,項桓根本不曾聽見。

對面是他堅定且不容置疑的目光,“你帶着這個,沿官道走……不,還是算了,官道太顯眼,你走小道,跑去最近的高山集。

“那兒日夜有官兵巡守,你把信物交給他們,說明緣由讓他們出兵!”

一連串的計劃在她耳邊打轉,腦子嗡嗡一陣亂響。重任宛如座天降的大山壓在身上,宛遙整個人抖得像一片葉子,她本能的退卻與害怕,語無倫次的搖頭。

“不行……不行,項桓我辦不到,我辦不到……”

“從此地去高山集最快半個時辰的腳程,你可以的!”

饒是事情緊迫,他竟也耐着性子解釋,“沒有馬,我們兩個人一起逃出去的可能微乎其微,必須有人留下拖延時間。”

很明顯,留下來的只能是他。

人總是這樣。

如果與旁人結伴同行,便會不自覺的去依賴對方,縱然面前有刀山火海,想着我并非一個人,似乎也沒有那麽難以接受。

但當驟然間要孤身前行時,長夜下深不可測的黑暗和永遠望不見盡頭的道路頃刻便能将她擊垮。

宛遙從沒想過在這種情況下,自己要如何同項桓分開行動。

“我肯定會被發現的,不行……”她躲閃地低着眼睑,畏怯地重複,“我真的不行……”

“宛遙!”身子被他強行扳正,項桓厲聲道,“看着我!”

對面的那雙眸子如黑曜石般深沉,泛着淩冽的光,清晰而又認真地将她整個映在其中。

項桓忽然扣住她的手,驀地摁在自己胸膛上,肌肉散發出的熱氣傳入掌心,好像能感覺到血流的脈動,以及沉穩有力的心跳。

“我敢把自己的命給你,你敢把你的命交給我嗎?”

作者有話要說:

【變相求婚】

好了,我的男女主牽手成功——全文完【不能這麽敷衍 啊……

謝謝你們還記得我的生日,感動到流淚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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