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在賭坊聯手裏應外合的是兩兄弟, 最大的才十六,年幼的這個剛滿十四, 生得滿臉青澀。他蹲在角落給母親和姨母喂水時, 目光總是狐疑而戒備地盯着那邊把脈的宛遙,好幾次欲言又止。

“……我、我不知道這是什麽病。”

“我娘同我姨此前在一戶顯貴人家做活兒, 後來得了病就被他們趕了出來。”說話間,懷裏的婦人因被水嗆住, 虛弱地輕咳, 他忙拿袖子給她擦拭。

“原本是想回家的,可家裏又走了水, 老家在溫縣, 娘和妹妹身體也不好, 無法長途跋涉, 實在是無路可去了,才暫時安置在這兒。”

兩個小孩子窮得叮當響,好在年紀大點的那個曾在賭場做過跑堂, 學得一手出千的本事,正巧無量廟會又有個面具的習俗,于是一合計,準備來梁山鎮上撈一把。

趁賭坊的莊家出恭的間隙, 兄弟二人把他掉了包, 這會兒人估計還在茅房裏睡着。

“我們真的是餓得沒辦法了,只能想出這個計策,不是存心要騙你們錢的。兩位少爺小姐, 你們大人有大量,饒了我吧……”親眼見過項桓摘了面具要吃人的模樣,他吓得直哆嗦,連聲道歉。

宛遙看了一眼他落在地上的吃食——包子饅頭熱湯汁,知道這孩子并未說謊。

她收回視線,神色間顯得分外凝重:“那你可清楚,你娘親的病究竟是從何處染上的?”

眼下當務之急是先查明京城疫病的源頭所在。

食物,茶水,還是什麽不幹淨的地方?

想不到那位婦人竟不知幾時已然蘇醒,她艱難地轉過眸,接過了兒子的話:“是……是夫人。”

“一定是夫人……”

“夫人?”宛遙不解地同項桓對視。

“哪位夫人?”

她撐着一口氣直起身,蒼白的嘴唇一字一頓說:“梁大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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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聽到“梁”字時,宛遙心裏便是一跳。

“我在梁大夫人房裏伺候一年了,自打她從泸州回來身體就每況愈下。

“起初我們大家誰也沒多想,以為只是尋常的風寒發燒,直到後來老爺平白無故封了院子,周圍的人一個接一個的染病,我才意識到不對勁……”

那婦人講到此處,已是十分的激動,掙紮着道:“我們貼身照顧夫人的,都被他們關在小院中,但凡有人患病,立刻就要被悄無聲息的帶走,尋個沒人的地方生生活埋!”

“我是被我姐姐挖出來的……可誰料到最後,她和我女兒,她們都……”

她開始泣不成聲。

梁家。

京城的梁姓不多,大戶人家更少,有官職的便僅僅只有一位。

宛遙想起那段時日在梁府上的見聞,再依稀将梁華莫名其妙的求娶聯系在一起,腦中冒出一個可怕的念頭,令她結結實實的打了個冷戰。

怪不得梁家會認同這樁門不當戶不對的婚事,這天上果然不會掉餡餅,如果有,掉的也是刀子。

項桓陰沉沉地在旁開口:“王八蛋。”

宛遙轉頭看着他劍眉星目的側顏,心中猛然有什麽緊牽着,她忽然朝那婦人認真地詢問道“……這個,是在南方猖獗的瘟疫嗎?”

“是啊,就是它!”她悲痛欲絕,顫抖地撫摸面頰,“你瞧瞧我的臉,還有我的手……”

“聽他們說,這些斑會一直延伸,一直爛下去,爛到骨頭為止……”

在得到肯定答複的剎那,宛遙懸着的心就開始往下沉,好似沉到深不可測的寒潭之底,手腳一片冰涼。

“姑娘,姑娘……”手臂大力被人緊握住,這個幾近瀕死的女人不顧一切地拉着她,含淚問道,“我還有救嗎?我的女兒,我們……還能不能治好?”

這是個對她而言太過複雜的問題。

宛遙眼下腦子裏一團亂,只能蒼白的安撫:“我……會盡量想辦法。”

“你有什麽辦法?”她忽然戒備起來,“你們不會告訴官府吧?”

不知哪兒來的力氣,婦人的指甲深嵌入她肉中不肯撒手。

宛遙吃力的後退,“不會的……”

對方卻不依不饒:“南邊的瘟疫鬧得沸沸揚揚,眼下莫不是為了堵悠悠之口,還要再把我們活埋回去?”

“不會……”

項桓斜裏拎起她手腕扔到一旁,冷冰冰道:“人都陪你說了這麽會兒話了,現在還來擔心這個?”

“別得寸進尺,我告訴你,就算什麽都不做,你照樣活不過這個月。”

宛遙習慣性地伸出手去想攔他,指尖堪堪碰到衣角,驀地想起他方才那一攬,于是不自在地又收了回來,難得的,沒發一語。

項桓本已做好了要甩開她手的準備,但預想中的勸阻并沒有來,餘光瞥見宛遙的動作,心中便有些奇怪地轉回視線,胳膊無處安放地搭在膝蓋上。

“……總之,時疫是非常厲害的病,一傳百,百傳十,一發不可收拾。

“我不能為了你們而置全城百姓的安危于不顧,此事必須告訴官府。”宛遙站起身,這話是望着那個少年說的,“在大夫來之前,切記不要再出去走動了。尤其是人多的地方。”

後者顯然也沒明白這其中的利害關系,只懵懵懂懂地點了點頭。

從院中出來,灼熱的太陽已僅剩一抹殘照。

項桓與她并肩同行,腳步匆匆,口中有條不紊地往下安排:“再過一陣要宵禁了,我先送你回家,這裏的情況我會連夜告知大将軍,如何處置,由他來抉擇。橫豎不用你我操心。”

想了想又接着道:“長安近千年的古都,應付時疫的辦法還是有的。京城曲江池附近有一片疫區,多半會把人安置在那兒。”

他一直在說,可宛遙卻良久沉默着沒應一句,她雙目沉沉的,顯得凝重而空洞,就這麽盯着前路看,猛然間足下一停。

“不行。”項桓聽她沒頭沒腦地喃喃開了口,“我們眼下還不能回山梁鎮。”

“不能回去?為什麽?”正莫名不解,宛遙已經拉住了他,不由分說地朝山林深處走。

“喂,去哪兒啊?”項桓被她拽得一頭霧水,但手腕卻也沒急着掙開。

滿天赤紅的餘晖在西側金粉似的灑了半身,倦鳥歸巢,帶着熱度的晚風吹在耳畔,不遠處是廟會敲鑼打鼓的聲響。

他行在城郊這廣闊無垠的天地間,恍惚覺得像是置身紅塵之外。

項桓走在宛遙的後面,離她大概有一步的距離,他望着她的側臉,頭一次從宛遙的臉上看見這樣認真的神情。

端午節才過去不多久,山間的人家,戶戶院中都挂有艾草。

宛遙在一處院牆下駐足,仰頭盯着其中懸在門上的大把幹艾,旋即手腳并用就要爬。

“诶诶诶——”這丫頭簡直魂不守舍,項桓眼疾手快拎她下來,“傻了你?要什麽跟我說啊!”

“我……”她讷讷道,“我忘記了。”

項桓頗無奈地抿嘴嘆了口氣,一轉身,動作利索地跳牆而入,眨眼便摘了那把艾草落回原處。

他在她面前晃了兩下,“用不用留幾個銅板給人家?”

宛遙只是搖頭:“不了,我們的東西,還是別讓旁人再碰。”

他無異議地嗯了一聲,然後就被宛遙帶到了背風處。

火折子吹亮了幾顆星輝,發幹的艾草迅速燃燒,嗆人的濃煙随之而起,她拉着他的衣袖,上上下下,前前後後的熏拂。

項桓感覺自己像是架在板上的肉,裏外都是煙熏的味道,宛遙好似要将他裹在這堆艾草中,恨不能每個縫隙都來回熏上數百遍。

微微垂眸時,視線裏是她纖纖瘦瘦的身形,清秀的眉緊擰成結,雙目中滿是無措的慌亂。

他不禁若有所思地想:至于這樣擔心嗎?

項桓拿過宛遙手上殘餘的艾草,“別老對着我,給你自己燒點啊。”

于是一手摁在她肩頭,另一只手也學着她的樣子,順着周身一道一道地輕拂,那些細碎的灰燼便有少許迎風飛旋,落在宛遙鬓邊的青絲上。

他随手撥開的時候,她那雙揉着擔憂的眼睛就望了過來。

“你知道得了這個病,會有什麽後果麽?”

宛遙秀眉深深地皺着,“項桓,不是說你上過戰場,你年輕,你身體好,就可以這麽肆無忌憚地揮霍,有些事不是想當然的……你方才根本不必進來,何必要逞強呢?”

那把艾葉剛好燒完,他揚手就仍在了一邊,然後懶懶散散地站在那裏,笑得一如既往地随意:“看你剛剛吓成那個樣子,我要是不進來,待會兒你又哭了怎麽辦?”

她老成持重皺緊的眉不自覺地緩緩松開,神情從沉重漸次變成了怔忡。

宛遙反應了好一會兒,也還是呆呆地仰着頭,直到項桓攤開手摁在她腦袋上,一直将她摁得微微低下去。

“行啦,一個瘟疫而已,看把你緊張得。”

“沒事兒的,我在戰場上都能活下來,豈會敗在這點小痛小病上。”他大概覺得手感不錯,也頗能理解為何季長川總那麽愛摸自己的頭,于是也跟着揉了兩下,“走吧,送你回家。”

項桓在前面走,宛遙低着頭緊跟在後。

兩個人都沒往鎮上去,行至牌坊下就停了腳,他屈指放在唇邊吹了個清脆的哨音,不多時自己那匹純黑的馬便嘚啵嘚啵的跑來了。

項桓将她抱上馬,正夾馬腹時宛遙不放心的提醒:“盡管燒了艾,但是也不能掉以輕心。”

“聽陳先生說,病發大約在三日左右,你這段時間不要出門,若三日後身上有紫斑出現,記得趕緊去醫館。”

他握住缰繩,驅馬前行,應了聲:“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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