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沿着血跡, 一路走走停停出了山梁鎮,最終斷在了一間廢棄的院落前。
這實在不像有人住的地方, 牆面已塌去大半, 剩下的一半也岌岌可危。破舊的門扉虛掩,伸手推開來, 頂上就簌簌地往下落灰。
項桓擡手扇了扇,轉身替宛遙擋住頭, 拉她進門。
院中與院外相比似乎更加沒有生活氣息, 陳舊得簡直像個前朝遺址。好在人倒是尋着了,正臉朝地趴在門檻下, 昏迷得不省人事。
“喂, 喂……”項桓上去将人翻開, 左右開弓拍他的面頰, 眼瞧着臉都被抽出了血色,還是不見蘇醒。
“我看看。”
宛遙蹲下身,撩起男子的衣袖輕扣上脈搏——脈勢強硬, 挺然緊繃,應是脾胃肝膽有損。
“掰開他的嘴,我瞧舌頭。”
項桓依言照做。
剛一打開,滿口都是腥味。那裏頭舌苔滿布, 厚且淡白。
她看完了, 示意松手,“他肝火很旺,中氣不足, 而且虛熱極重,只怕很久沒好好飲食過了……”
項桓嗯了一聲。
暗想,這回總歸不是我幹的了吧。
正說着,對方就不安分地動起來,喃喃開口:“水……水……”
光張嘴哼哼,人還是沒醒。宛遙手忙腳亂地解下水囊遞給項桓,看他灌毒藥似的喂給人家,只能又小心地叮囑:“你慢一點,慢一點。”
他不耐地抿了抿唇,但到底還是稍稍放輕了些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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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賭徒年紀并不大,可能比項桓還要小幾歲,摘了面具後更是顯得臉小,身子小,周身瘦骨如柴。
宛遙神色擔憂看他抱着水咕嚕咕嚕的喝,就在此時,背後的屋內驀地傳來幾聲微弱的咳嗽。
“裏面可能還有病人。”她沖項桓颔首,“我進去瞧一下。”
“好。”
宛遙提着裙擺跨過門檻,小木屋像個盤絲洞,大片蜘蛛網結在牆上,她站在門口四下環顧了一圈,發現最裏面暗沉沉的,真有幾個人影靠在角落。
宛遙不自覺壓低了身子,輕手輕腳,試探性地往前走。
眼前的視線逐漸清晰,能勉強分辨對方的形貌。
那是兩個蓬頭垢面的女人,旁邊似乎還有小孩兒。一張爛草席和破棉絮蓋住了三個人,空氣裏都是灰塵,她們歪着腦袋倚牆昏睡,細細的咳嗽聲不自覺的從口中溢出。
方才在門外聽見的,應該就是這個聲音。
“夫人?”
宛遙站在一步外,微微彎腰低喚了一句。
對面的人并無反應,她們呼吸微弱,面容帶着明顯的病态,也不知同倒在院中的年輕人是什麽關系。
“夫人。”
宛遙伸出手握住女子的肩膀搖了一下,蓋在她身上的草席和棉被順勢滑落,輕飄飄地鋪在腳邊。
大好的日頭在午後忽然隐沒入雲層裏,沉甸甸的光線将出未出,平白有幾分壓抑。
陳文君小憩初醒,起身讓婢女給她梳妝整理。
銅鏡前照出一個端莊溫柔的臉孔,算不上美得傾國傾城,但氣質脫俗,是個極有雅韻的女子。
“少夫人,外面天陰,帶這對瑪瑙耳墜襯着氣色好。”
婢女輕聲細語地向她建議。
那對耳飾是真的漂亮,出嫁前母親特地留給她做嫁妝的。
陳文君輕柔地拂過寶石圓潤光滑的輪廓,到底還是摘了下來,“一會兒要去向夫人請安的,她身體不好,紅色張揚了些,若讓長輩瞧見,只怕會怪我造次了。換別的吧。”
話是這麽說,但嫁入梁家至今,她其實也沒能親眼見得那位德高望重的梁夫人。
陳文君是一個月前過門的。
指婚的是她的舅舅,當朝威名顯赫的武安侯袁傅。
至于為什麽突然會有這門親事,來由好像也頗為複雜,她只知道因為老太太過世,夫人又重病,所以梁家想要個媳婦沖喜。
丈夫是個年輕的貴公子,看得出他并非很滿意這樁婚親,但迫于舅舅的緣故,不得不相敬如賓。
陳文君走在府中曲折的回廊上,不經意擡頭時,瞧見一只搖曳的風筝在牆上拖着兩條長尾高飛。
每日的午後是給梁夫人請安的時間。
這是自她過門起一直堅持照做的事。這個婆婆似乎得了什麽重病,鮮少出門走動,連成親當天也沒見露面,大多數時候都是在房中躺着,即便是她問安,婆媳倆也只隔着簾子說話。
房門開着,依舊是進去在珠簾前福了福身。
“娘,兒媳來看您了。”
陳文君禮數周全地低着頭,在夫人開口前她是不能起來的。然而就這麽保持着一個姿勢站了良久,半晌也沒聽見動靜。
她同婢女對視一眼,兩人臉上都是不解的茫然。
今日屋內的侍女不知去哪兒了,連個傳話的也沒有。就在陳文君猶豫着自己是再喚一聲,還是尋個理由告退時,珠簾後忽的隐隐有低吟傳出,旋即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
“娘?”
裏面的人咳得越來越厲害,陳文君開始覺得不好,急急起身,“娘?娘您怎麽了?”
她先是往外喚梁夫人随身的侍女,聽不到回應也慌了,轉頭去吩咐自己的丫環:“快,去找大夫。”
“哦、哦……”小丫頭顯然被吓蒙了,腦袋點了好一會兒才往外跑。
眼看左右沒一個能服侍的人,情急之下,陳文君上前打起簾子。
她那聲“娘”剛至咽喉尚未沖口而出,便叫面前的這一幕駭得目瞪口呆。
精致的拔步床上躺着一個蒼白孱弱的婦人,她好似極其難受地不斷以手摁住心口,來回抓揉,裸露在外的鎖骨、手臂與脖頸上,清晰地印着大大小小,深紫色的斑,狀如桑葚。
陳文君顫巍巍的往後退,瞧見梁家的主母低啞難受地張口呻.吟,然後擡起胳膊,朝她伸過來。
伴随着一聲恐慌的驚呼,珠簾啪嗒啪嗒放下,起伏不定的前後搖晃。
在看清面前女子身上的斑痕時,宛遙幾乎是頃刻間跳起了身,怔忡地站在一旁不知所措。
——近來南邊瘟疫肆虐,表小姐平日看病時也要多加注意。
——那些疫病之人身上多有紫斑,若是見了,得立即熏艾防疫。
紫斑……
瘟疫……
這種疫情多在蜀地一帶流行,且勢頭兇猛,眼下尚無藥可醫。此前她也曾在醫館聽陳大夫提起一二,說是染病方式甚廣,一人之病,染及一室,一室之病,染及一鄉、一邑。
如果疫毒是從口鼻傳入,或是人與人接觸時傳入,那麽她方才……
“宛遙。”
大概是許久沒聽到裏面有動靜,項桓喂完了水,丢下人跑進來看,正一轉目就見到她呆呆地立在那兒。
宛遙像是走神的貓驟然被人踩中了尾巴,在他聲音響起的一瞬,空空如也的腦中竟迅速做出了反應,猛地擡手喝住他:
“別過來!”
她很少這樣大聲說話,項桓也是愣了下,還就真的停在了原地。
宛遙步步往後挪,盡量和他保持距離,手不安地放在胸前,勉力使自己平靜下來,鎮定地從頭道來:“你……你聽我說。”
“這些人的身上有紫斑,一般的紫癜不是這樣的,我懷疑他們很可能是染了南方的瘟疫。這種瘟疫病源不明,此前太醫署派了不少人南下治療,無一生還,也未曾有可靠的藥方能抑制。”
“屋子裏不幹淨,疫氣極有可能從口鼻和肢體間散播,我已經碰過他們了,身上或多或少沾了病氣,你千萬別過來,也別碰……”
宛遙一直在解釋,項桓也一直在聽,那雙黑如點漆的眸子靜靜地看着她,神情平靜如常。
然而正當她說到這句話的時候,他忽然幾步上前,猛地單手将她往懷裏一抱。
宛遙只覺得腰間有道深重的力量把自己推向了一堵溫暖結實的牆。
那裏有蓬勃的熱氣和均勻的呼吸,寬闊又鋒芒畢露,和記憶裏年幼時的清瘦單薄似乎截然不同了。
她腦子裏比剛才還要白得徹底,兩手無措地懸在半空。
好在項桓只是草草摟了一下,便很快松手,望了她一眼:“這樣就行了吧。”
旋即便轉身,若無其事地走向角落裏的幾個病人。
他擦肩而過,宛遙卻還愣愣地一動未動,睜着雙眼,肩背都是僵的。
他抱她了……
他剛剛抱她了……
視線裏的青天白日一片炫目,有那麽一刻她感覺自己的五觀六感都不太靈敏,籠在袖子裏的手指微微彎曲,緊扣了兩下才讓自己勉強回過神。
項桓在破草席前蹲下,對醫理一竅不通的他瞧不出這斑和普通的病有哪裏不一樣。
宛遙站在他身後,定定地将他背影看了許久,才緩緩走過去。
項桓還在打量那些斑痕,只問她:“你确定這是瘟疫?”
宛遙沉默地拉過一人的手先切脈診斷,脈象同外面的年輕人有細微處的差異,好一會兒才望着他抿唇搖頭,“我也拿不準,從陳先生描述的症狀來看應該能對得上,但沒見過實例,不好妄下結論。”
話說到這個份上,八.九不離十了。
帝都郊外出現瘟疫,是件足以轟動京城的大事。他們只能祈求這是唯一染病的幾人,倘若眼下的這幾位病患僅僅是流入長安疫病的冰山一角。
那麽,未來的帝都将難以預料。
“不管了,先問清楚再說……這些人能醒過來嗎?”項桓試着搖了幾下,顯然沒反應。
“他們的狀況不太好,應該是在昏迷當中。我今日沒帶針……”宛遙猶豫着咬了咬下唇,“不知門外的那一個可知道詳情?”
“出去問問。”他說着,拉着她就要起身。
正在這時,院中多出一串腳步聲,來者似是驚訝地開口:“哥、哥,你醒醒啊!”
宛遙甫一出門,就看見與地上年輕人模樣極其相似的少年蹲在臺階下輕喚。
正是方才跟着出千的同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