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夜裏服侍宛延吃過藥睡下, 宛遙又去隔壁看看項圓圓有沒有踢被子,走了一圈, 等一切收拾妥當之後, 她才輕輕推開門。
季夏的晚上,月輪來得要比平常更明亮, 也更圓潤,這是臨近中秋的關系。
宛遙披着月色走出去, 未曾出院子, 一擡眼就瞧見高高倚樹而坐的項桓。
他正側頭看着長安城同樣沉睡的萬家燈火,束起的青絲被晚風吹在臉頰上, 她不敢走得太近, 怕會被發覺, 于是只在垂花門後靜靜地望着, 想象他此時會有的神情。
宛遙依稀記得項夫人是為了生小圓難産而死的。
從那以後,項家的三個男人每日就都輪流圍着那個早産了兩個月的女嬰轉,哄孩子、換尿布、請大夫, 族親裏但凡生育過的女子全都被請去江湖救急,連她娘也曾經幫過忙。
事情鬧得坊內坊外沸沸揚揚,街頭巷尾人盡皆知,幸而總算是把孩子的命穩住了。
可惜好景不長, 項圓圓磕磕絆絆長到一歲, 項大公子就不幸死在了上陽谷中。
那一戰,大魏死傷慘重,不僅沒能收複西南的故土, 連憑祥關也一并丢失了。
接連經歷了數次風雨的項府一片蕭條。
宛遙偶爾跟着母親路過時,會在角門前看見一個十多歲的男孩,背着一個嚎啕大哭的女娃娃來回不停地走,旁邊的仆婦就拿起撥浪鼓輕言細語的哄。
她知道那是爹娘常和她提起的,項伯父家的孩子,還說,他們小時候見過。
但宛遙想不起來了。
她牽着母親的手,努力回首想看清這個男孩的臉,可他卻一直低着頭,被背上不安分的女娃娃壓得彎了腰。
直到有一天,宛遙随姑母走近西市的胭脂鋪,隔着一道珠簾,她瞧見那個少年面色陰沉的拖着一條又粗又長的棍子自門前經過。
她不自覺地撥開了簾子,還未想好要不要跟上去,腿已自己在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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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走得很快,也越行越偏,等宛遙氣喘籲籲地追到矮牆下,就聽得牆後風聲呼嘯。
“你不是不服氣嗎?再狂啊,再狂一個試試啊……”
有人在打架!
她吓了一跳,不知自己此刻該不該離開,可又忍不住探頭去看。
四五個男孩正在圍攻那個少年,人多勢衆,趁絆住了他的腳,一群人蜂擁而上,沒輕沒重地踢着他後背。
手臂上全是傷痕,明明已經渾身淤青,他居然也一聲未吭,冷凝的雙眼直勾勾地盯着不遠處落下的那根棍子。
宛遙被那樣森然的目光駭出滿背的冷汗,她本能的想跑,但害怕這個人真的被打死了,又于心不安。
畢竟是個小姑娘,從沒見過這樣的場面,她從心底裏畏懼。
一時想去撿起那條木棒丢給他,可終究不敢,心緒來回猶豫。
“項桓,你哥打敗仗了,丢了我們的城池。”
“還被人家打死了——”
“真沒用,真沒用。”
男孩們覺得制住了他,得意忘形地在周圍扮鬼臉。
宛遙從那雙目裏覺察出了無盡的憤怒和哀傷,她心頭一緊,正要走出去的時候,人群中倏地發出一陣猛虎般的暴喝。
少年野獸似的一躍而起,那些壓在他身上的拳腳瞬間四散傾倒,男孩們摔得意外又茫然,卻見他抄起那條碗口粗的木棍,發狠一樣亂棍打下去。
他下手極重,分毫沒有留情,方才還在嘻嘻哈哈的孩子頓時開始慘叫,一邊哭喊一邊驚慌失措地爬起來跑,像是一群連滾帶爬的落水狗。
等打飛了最後一個。
少年才随手丢開棍子,緊盯着這幫人離開的方向,漫不經心地用拇指擦去唇角的血。
見他的樣子,仿佛對此早就習以為常。
宛遙從牆後怯怯地伸出半個頭,窄巷中的少年滿臉是血,蓬頭垢面,那抹惡狠狠的氣息猶在,暴戾又毒辣。
不知為何,她想起了不久之前在項府門外看到的,那個不厭其煩,哄着嬰孩睡覺的人,于是竟小心翼翼地往外走。
然而對方就像一匹警惕性極高的狼,幾乎是一瞬就猛地轉頭瞪了過來,手已捏成了拳——等發覺只是個小姑娘,目光才有所緩和。
宛遙想同他打招呼:“我……”
“這附近不安全。”少年卻冷冰冰地打斷她,“沒事別亂湊熱鬧。這裏的小孩打架什麽武器都用,刀劍不長眼,會傷人的。”
那是宛遙有記憶起,和項桓的第一次對話。
月光下的少年一動不動,而皎潔的月漸漸被浮雲遮掩住,只留下外圍一層淺淡的清輝。
她并未上去喚他,反而挪開了視線,轉身回去了。
西疫區是被禁軍特殊優待的,早食還有人親自送上門,餐飯精致的同時也配合着病情忌口。
宛遙陪父親用完,提起食盒準備上藥房取藥。
疫區本就由一個坊布置而成,裏面如其他坊內一般,有街有巷,房舍鱗次栉比——當然其中住的都是病人。
昨日來的匆忙未曾細看,今天一打量,她才發現這附近竟還有一間單獨辟出來的小廟,裏面供着的,是尊熟悉的雕像。
“想不到這裏也有聖母像。”
宛遙有些意外。
前來祭拜的人還不少,大多是病情不太嚴重的病人,或是其親眷。
來都來了,抱着試試看的想法,她也進去朝着敬德皇太後的塑像拜了兩拜。
希望父親和圓圓的病能夠早日好轉,但願太醫署可以尋到醫治的良方。
“娘!娘!”
“你們要幹什麽?!她還有得救,她還有救啊!……”
東西兩個疫區只隔條街,那邊混亂的情況一眼可見,連聲音也能聽得清清楚楚。男子的哭號引來不少人的張望,也使得每人心中的恐慌成倍增長。
禁軍一前一後擡出一張蓋了白布的木架子。
想必是又死了一個。
在這裏日日有人死去,日日有人啼哭,只因西區的名門望族高人一等,故而還不至于讓宛遙那麽深切的感受到絕望。
但事實上,放眼看去,疫區毋庸置疑是個滿目蒼涼的亂葬崗。
“你們瞧什麽!有什麽熱鬧好瞧的!”那男子發覺自己被圍觀了,指着對街的人們罵道,“這個病治不好了!”
“治不好了!大家最後都會死的,都會死的!早晚、早晚得輪到你們!……”
他罵着罵着,怒極反笑,跪在地上嘶啞得笑得直不起腰。
由于痛失至親,讓他的舉止無端開始癫狂。男子一揮袖,肆無忌憚地開口:“這麽多年了,是報應啊!”
“報應……”
“聖母給長安城所有人的報應!”
“你們每個人,每個人都逃不掉的!……”
當他提到聖母時,熙熙攘攘的面孔中卻有些臉色微微一變。
坊間巡邏的禁軍迅速上前來将人拖走,臨走時對方的嘴裏依然沒停,到後來好似叫守衛拿什麽東西堵住了,只依稀傳來“嗚嗚嗚”地輕咽。
宛遙從他這番話裏聽出了一身的雞皮疙瘩,再去看一旁端莊優雅聖母像,敬德皇太後正靜靜地望着遠方,那張淺笑溫和的容顏在如此環境下,總覺得有說不出的毛骨悚然。
“姑娘。”
蒼老的聲音不緊不慢地在邊上響起,是個年近七旬的老者,“只是空穴來風的謠言,不用這般在意。”
宛遙忙轉身面向他。
老人家佝偻着背,負手在後神态很是悠閑,“等你到了我這個年紀,才明白那些什麽妖魔鬼怪,神仙佛祖,不過盡是人間虛妄而已。”
宛遙垂眸想了想沒有反駁,轉而望了一眼那人離去的方向,問道:“他……為什麽要說‘這麽多年了’?”
“小姑娘年紀輕,有些往事可能并不清楚。說起來這疫病也并非只是近年才出現的。”他看向對面精雕細琢的雕像,“算一算,快有二十幾年了吧。”
“這麽久?”她微微訝然。
“此種疫毒是宣宗時期聖母所醫治的疫毒演變而來的,一直在南方蜀地合州附近肆虐,有幾個村鎮幾乎每年都會病發一次。”
老者緩緩道,“當地的官府束手無策,京城的太醫也找不出根治的辦法,于是就只能……”
聽他頓了一下,宛遙忍不住重複:“只能?”
“只能就地将全村焚毀,一個不留。”
這是項桓之前也同她講過的。
宛遙此時才留意到,這位老人的手背處有一點深紫的斑痕,他應該也是疫病的患者。
“有好些年啊,蜀地的很多村鎮都是荒無人煙的死地,你大老遠地看見了房屋,走過去會發現裏面一個人都沒有——能搬的人,全搬走了。”
“未曾尋到病源嗎?這麽大規模的瘟疫,會不會是水的問題?”
他搖頭,“能找到那早就找到了,二十幾年,一批又一批官差,險些沒把蜀中的山翻個面,結果還是一無所獲。”
盡管知道希望渺茫,但宛遙聽了仍舊掩不住失落。
“所以說呀。”老者背着手,面朝長街閑庭信步,“那小子的話倒也并非全是胡言。”
“這病,是真的治不好啊。”
“治不好的……”
聲音依然是不慌不忙,随着他漸行漸遠,也愈發的模糊不清了。
轉眼在疫區就住了十日。
清晨宛遙從藥房取了兩人份的湯藥回來,項圓圓身體弱,醒得少睡得多,最難伺候,所以她先放在隔壁屋,等喂完了這個小的才去看父親。
門口,項桓正盤着一箱用過的木質碗筷往外走,歪頭來問她:“宛遙,東西放哪兒?”
她把藥碗拿出來在唇邊吹涼,一邊回答道:“你擱在臺階下面,會有人來收的。”
項桓點點頭:“哦。”
末了,宛遙又想起什麽,忙提醒說:“吃飯前別忘了好好洗手!”
遠處聽到人應了一聲。
經過這段時日的觀察,她發現瘟疫也并非人人都會沾染,身體健壯如項桓、餘飛這樣的武将多半能夠幸免于難,而年老體弱比如她爹、項圓圓這樣的老弱病殘卻是一觸即發。
好在那麽多天了,她身上也不見跡象,大概自己的體魄也算強健吧。
宛遙提起裙擺在床邊坐下,伸手輕輕搖了搖項圓圓:“圓圓?小圓……起來吃糖了。”
後者大概是被這招騙過多次,此刻穩如泰山,紋絲不動。
由于年紀小,她的病症惡化得很快,宛遙掀開被衾的一角把脈,那些讓人膽寒的紫斑已蔓延到了手腕,即将覆蓋整條胳膊。
她颦眉搖頭輕嘆,正欲去取床前的藥碗,手臂才探出去,卻不慎被床架子上飛起的一節木塊劃破。
因為動作略快,造成了一條不淺的傷口,血珠子迅速從白皙的肌膚上冒了出來。
宛遙低低抽了口涼氣,急忙掰下那塊元兇以免它再作惡。
胳膊血流不止,滴得床沿、被衾上斑斑點點。在這種疫毒彌漫的地方受外傷是十分危險的事,她趕緊扯出幹淨的帕子給自己清理。
就當宛遙撫着胳膊查看傷勢時,不經意的一垂眸,卻發現項圓圓那爬滿紫斑的肌膚間,在沾有自己血的地方,竟淺淺的退了一絲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