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院中的桌上擺着清粥小菜, 項桓不知從哪兒弄來幾個大蓮蓬,低頭剝着裏面的蓮子。
這間二進的四合院之前還住着兩戶人, 此後就陸陸續續地走了, 不知是因為重病還是因為多了項桓兩兄妹的緣故,眼下只剩下了他們幾個。
宛遙低頭出來時, 被明晃晃的日光照得有些睜不開眼。
項桓見她過來,往旁邊挪了個位置, 手上卻忙碌着沒停:“蓮子吃不吃?才采的。”話雖這麽說, 已經把一整盤剝好的推到了她面前。
“記得剔蓮心,不然會很苦。”
宛遙輕輕哦了一聲, 伸出手去拿的時候, 項桓不經意看見了她胳膊上纏着的布條。
“手怎麽了?”他問。
宛遙不自覺一頓, 目光朝別處躲了躲, 随口說:“沒什麽……方才不小心劃破了。”
項桓瞧着她的眼神裏多了幾分無奈,繼續撈起一只蓮蓬,“自己當心着點。”
宛遙不做聲地颔首, 把蓮子放到嘴裏,忘了去蓮心,味道很有些清苦。
疫區在三天之後迎來了又一批新的藥方。
很明顯是因為前次的方子并未起效。
四下怨聲載道。
一而再再而三的失敗終于惹來了項桓的憤怒,他本就不是個有耐性的人, 逼着自己在這麽個狹小封閉的地方窩了半月, 憋了許久的怒火一觸即發。
“還換藥?知不知道你們已經換了十幾個藥方了?”他揪着前來的醫士,對方個頭不高,這麽一拽, 雙腳險些離地。
“現在死了多少人你數過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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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是在拿人試藥嗎?三天兩頭,朝令夕改,這麽随便?!不會治病當什麽大夫!”
他把人丢在地上,掄起拳頭作勢就要打。
醫士年紀尚輕,約莫也是太醫署新上任的小官,還沒有師父們那般看慣帝王家動不動治不好拉人陪葬的風輕雲淡,當即吓得一張臉風雲變色。
“項桓!”
危急時刻有人出手阻攔。
“你別那麽沖動。他只不過是個傳話的而已,這和他又沒關系。”宛遙将他臂膀死死抱住,可還是覺得自己像是抱着一頭随時要蹦出去的牛,“治病沒你想的那麽簡單,大夫也不是神,禦醫們大概是被逼急了,否則不至于換得這麽勤。
“你先冷靜一點,給他們一些時間,會有辦法的……”
他拳頭好似收不住勢,惡狠狠的轉過來,那雙鋒利的眼睛筆直地對準她,饒是已經看過那麽多次,宛遙仍會被這樣冷冽的目光震住。
項桓的視線在面向她時,眼底裏倏忽一刺,繃緊的五官艱難地掙紮着,最後猛地松開手憤憤甩到一邊。
“我給他們時間,那誰給我時間?再這麽等下去人都死了,他們呢?成日裏卻只會拿話搪塞別人!”
他說話時手正指着地上的醫士,乍一回頭,突然發現原地裏沒人影了,擡眸才瞧見前面撒丫子狂奔的背影。
“你還敢跑!!”他氣得火冒三丈。
那人一聽他發火,停是不敢停,瞬間跑得更快了,屁滾尿流。
項桓習慣性想追,宛遙只能被他拖着走了兩步,再勸道:“算了,你抓到他能有什麽用?”
“哪怕殺了他,小圓也不會好起來。”
他抿緊唇,冷眼破罐子破摔,“好,那好,反正怎麽做都沒用,那幹脆別治了,我現在就把人帶回家。”
宛遙颦眉搖頭:“你不要任性……”
項桓揚聲打斷:“就你理智!”
說完不等她再開口,便抱着胳膊轉過身去了。
知道他這是不想再搭理人的反應,宛遙沖着面前高挑的背脊暗嘆口氣,只能默不作聲地先離開,讓他自己待一會兒。
夏末的暑氣還沒消退,每日依然是熱度不減的豔陽。項桓立在窗邊,被照了滿身淺淺的金光,心情更加因為這天氣煩躁不已。
坐立不安,想圍着長安城跑上十圈。
“項桓……”
不知過去多久,耳畔有人小聲且謹慎的喚他。
項桓驀地一愣,轉眼去看,宛遙正端着一碗湯藥站在跟前,俨然是一副和好的态度。
“該喝藥了。”
是預防瘟疫不可少的一日一次的藥劑。
可他心裏煩得很,固執地別過臉,“我現在不想喝。”
宛遙遲疑了片刻,還是堅持:“藥放涼了會很苦。疫區畢竟不安全,斷一次藥後果可能不堪設想。”
“我都說不想喝了。”
項桓其實只擺了一下臂,他沒料到會把藥碗碰翻,随着“哐當”一聲,湯汁和碎片齊齊在腳邊摔開。
那一刻,項桓看見分明宛遙眼中細微的變化,心裏也是莫名的咯噔了一下。
放縱自己發了一通狗脾氣,這會兒冷靜下來,才感覺真惹禍了。
宛遙神色有些複雜,彎腰想去收拾,半途被項桓伸手擋住。
“你別碰,我來。”
他利索地蹲下把碎片整合在一起,她也沒閑着,取了個簸箕仍在對面低頭幫忙。項桓一面撿,一面偷偷窺着她的表情。
宛遙正慢慢的掃藥渣,并未看他。
他有種平白惹了麻煩的無所适從。
接過那只裝滿殘骸的簸箕,項桓欲蓋彌彰地補充說:“湯藥我過一陣再去拿,你不用忙。”
“嗯。”宛遙颔首應了一聲。
而之後的整個晚上她都關在房內沒出來。
項桓坐在院中悶得發慌,夏夜的四周充滿了蟲鳴聲,集體在草叢裏放肆的吱哇亂叫。
他先是在桌前百無聊賴地把玩那幾個空蓮蓬,随後又踩在臺階邊上走,去踢一旁好端端長着的灌木叢,最後蹲在牆頭,把一根青枝的皮扒了個精光。
正對面的房間大門緊閉,燈火卻很明亮,依稀能照出一抹輪廓纖細的影子來。
項桓盯着看了半天,滿心沒着落地把青枝扔在地上,跳下高牆,走上臺階時又頓住了腳。
他在道歉與不道歉之間掙紮徘徊,轉眼已在廊前兜兜轉轉行了好幾個來回。
房檐上蹲着的野貓圍觀了全過程,瞧得有些眼酸,忍不住打了個呵欠。
只是摔破個碗而已,不至于這麽生氣吧?
也着實不知要說些什麽,他又行了一圈在門前停下,嘴唇微微抿了抿,目光盯着打在欄杆上的光影看,忽然猛地把心一狠,側身揚手就要敲門——
“吱呀”一道輕響。
他還沒拍下去,裏頭的人便把門打開了,項桓這一瞬的反應極快,動作立刻從叩門轉換成了摸脖頸……
宛遙正擡眼,視線冷不防被一個高大的身影占據,目光略有幾分訝然地看見他漫不經心地低頭又望天,“項桓?”
她奇怪:“你在幹什麽?”
他一臉随意地開口:“我……路過。”然後又欲蓋彌彰的補充,“剛剛看見那只野貓好像在撓窗子。”
暗處的貓無端頂了一口黑鍋,哀怨地叫了一聲,撒腿跑開了。
宛遙下意識順着他所指的方向好奇地望了望。
“你來得正好。”她眉目間的神情倒是比白天松泛許多,側身讓他進來,“小圓醒了,進來看看。”
項桓眸中閃出一抹色彩,登時仰起面。
項圓圓自從前幾日便一直在昏睡,連宛延的病情也愈漸惡化,這是她近來第一次蘇醒,張口就嚷嚷着餓了。
“哥,我想吃蹄髈……”
項桓見她精氣神不錯,有大病一場,逢兇化吉之兆,忙去庖廚順了碗清湯挂面,坐在旁邊瞧她大口大口的吸溜。
後者心大,邊吃還邊嫌棄:“說好的蹄髈呢……也太清淡了,連個肉都沒有。”
“行了吧你,有的吃就不錯了。”他雖然嫌棄,心情卻顯而易見的好,坐在桌前去問宛遙,“你看她手上的斑是不是淡了一點?”
她正倦然的打了個呵欠,聞言跟着打起精神點點頭。
毫無征兆的,項圓圓的病開始奇跡般的好轉起來,同時絕處逢生的還有隔壁的宛經歷。但湯藥仍舊是之前的湯藥,吃食上也不見有什麽特別的改變,誰也說不明白究竟是如何治愈的。
胳膊的斑逐漸淡去,項圓圓情況一轉好,話匣子就跟開了閘的洪水把滿院叽叽喳喳的夏蟲全都比了下去。
“宛遙姐姐你怎麽也來這裏啦?”
“是我哥找你來的?”
“我就知道他不靠譜……喝藥的時候還弄髒了我三條裙子,聽說小時候喂我喝羊奶他就把奶灌到我鼻子裏去過。你說這是什麽毛病呀?”
……
她有了體力,總算能自己動筷子吃東西。
餐飯剛上桌,捧着碗便抱怨:“宛姐姐,你是不知道,咱們隔壁住着的老頭,一到夜裏就可勁兒的打呼嚕,跟天雷轟頂似的,壓根睡不着。看我這麽小,眼圈兒都青了!”
她自打搬進來便人事不省,故而并不清楚院內都有些什麽人。
項桓坐在一邊嗑瓜子,白她一眼,“你睡得還少了?”
“小孩子就是要多睡才能長身體的呀!”
也正是在此時,宛延負手慢悠悠地進來,飯後消食是他這幾日大好之後的日常活動。
項圓圓不似他哥,也不習慣跟他爹同仇敵忾,當下驚喜地讓位子:“宛伯伯,您怎麽也在?您住哪兒啊,我怎麽平時都沒看見你呢?”
他淡淡道:“隔壁。”
……
宛遙笑着給他們倆添飯,餘光瞥到項桓舒展的神情,随口打趣道:“現在好了?不用皺眉頭了吧。”
項桓捏着茶杯并未言語,看到她手腕上仍纏着厚厚的布條,喝茶的動作忽的一頓,“你這傷還纏着?劃得這麽嚴重?”
她忙遮掩了一下,“此處疫毒泛濫,我想等結的痂掉了之後再取下來……”
項桓聽完颔了颔首。
知道宛遙在這些小傷上能照顧好自己,他并未太往心裏去,便沒再多問什麽。
八月初秋,下了幾夜的瓢潑大雨,把滿地滾滾的熱氣澆得只剩清涼。
時過半月,項圓圓和宛延身上的紫斑已全數褪盡,紊亂的脈象恢複正常,只這麽從表象看,幾乎便是個尋常的普通人。
瘟疫爆發了那麽久,疫區還從沒有誰能徹底康複的走出去過。
明明是和大家用的藥材一致,吃的飯食相同,衆醫士們絞盡腦汁也想不出根源所在,問起照顧病人日常飲食的親眷,宛遙只猜測說或許是紫癜誤證的。
紫癜也是皮膚下出現瘀點瘀斑,但與瘟疫不同的是,它并不會互相傳染。畢竟禁軍抓人是似而非,有那麽一兩個弄錯的也不奇怪。
大夫們只能勉強接受了這個說法。
宛延是朝廷命官,項桓又是虎豹騎的中郎将,怎麽着也不能把幾個沒事兒人老關在疫區。
臨行前,宛遙幾人來到房間的藥房內。
其中四五個禦醫與醫士眉頭深鎖地正在交談,對此番異象一籌莫展,待他們進去之後才各自散開。
要放走疫區的病人不是一件小事,無論是項圓圓、宛延這兩個大病初愈的患者需要重重把關,連宛遙和項桓也陸續被帶進去,從頭到尾檢查了一遍。
周身脫得□□,替宛遙查驗身體的是個上了年歲的女大夫,在執起她手臂時,點了點腕子上那一圈布條,警惕的問:“這是什麽?”
她微微縮了一下,“是……不小心劃破的。”
大夫解開包紮,其中的傷痕已然結痂,倒看不出有何異樣。她又多打量了宛遙幾眼,才勉為其難地颔首:“行了,把衣服穿上吧。”
從小黑屋內出來時,她才将心口壓住的一口氣緩緩往外纾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