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太醫署未能挑到刺, 也琢磨不出藥方來,于是只得放他們回去自行收拾行裝。
在地獄裏住了半個月, 重見天日簡直是意外之喜。
項圓圓沒忌諱, 圍着院子來回跑圈兒,臨到要走了, 又莫名湧出一股同甘共苦的不舍來,對着這地方一番傷感。
說是收拾東西, 但其實他們所用之物大多帶不走, 除了一件衣裳貼身穿着,別的物件全部就地焚燒。
宛遙跟着領路的醫士走出西疫區, 沿途一向緊閉的院門內紛紛不甚明顯地拉開了縫隙, 縫隙裏是一雙或幾雙深邃的眼睛, 定定的注視着他們這些能夠全身而退的人。
“憑什麽他們可以走!”
“是啊, 憑什麽!”
背後的紛亂聲漸次而起,禁軍們忙列陣阻擋住情緒有些失控的人們。
禦醫站在前方安撫:“大家切莫誤會,他們只不過是誤診, 是誤診……并非疫病。”
“誤診?那我們說不定也是誤診啊!”
“這病到底幾時能治好!我是實在不想在這兒待下去了!”
“新的藥方太醫署很快就會送過來,想必定會有成效的,請諸位稍安勿躁……”
“又是藥方!還得換到幾時啊!”
……
宛遙實在忍不住,駐足回了一下頭。
人群吵吵嚷嚷, 四下裏的目光帶着絕望與悲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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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被看得四肢僵硬, 只覺得手腳仿佛都不是自己的。
項桓走出了一大截才發現宛遙掉了隊,幾步回來順着她的視線望了望,“既然這病可以治好, 他們應該遲早也能康複的,你別多想。”
宛遙握緊手腕上的布條,“嗯。”
直到最後一只腳跨出疫區的大門,背脊依舊如芒刺針紮。
而那些眼睛好像還在盯着她。
那盡是,想活下去的眼神……
項、宛兩家的親眷早早的就在外面等候了,餘飛、宇文鈞帶着虎豹騎的兄弟探頭張望,醫館裏,桑葉同陳大夫翹首以盼,兩邊的人像是在夾道歡迎,場面熱鬧得堪比娶親。
“娘。”宛遙一眼看見了宛夫人,她正跑過來,張開雙臂抱了個滿懷,“讓我看看,讓我看看……”
她上上下下的打量,恨不能連根頭發絲也拈起來瞧一瞧有沒有長斑,宛遙站在那裏倒有些放空自己。
“聽人說你們能出來了,我還不信呢,就怕叫我進去收屍,還好……還好你沒事。”她把人抱在懷,“老天保佑,可算是把我吓壞了……”
宛延被晾在邊上,忽然有些懷疑的想——這病的不是我嗎?
“你們用的是哪一道方子?”陳大夫擠進來,“既然令尊能康複,這其中必然有玄機,好徒兒,改明兒和為師促膝長談啊!”
宛遙神色間有些躲閃:“我……”
桑葉見得此情此景,撥開他颦眉道,“陳先生,這都什麽時候了還在意這個。你沒見她精神不好麽?”
“不要緊,不要緊。”只當她是這些天吓到了,宛夫人搓着宛遙的手寬慰道,“回家娘給你做好吃的……”
另一邊,項家團聚自然沒有如此和諧,反倒是餘飛三兄弟劫後餘生似的開始哥倆好,為慶祝項桓大難不死,江湖傳統當然是要喝個不醉不歸。
他忽然想起什麽,折過身小跑着去找宛遙。
“宛遙——”
她依言擡起頭,視線中的少年明眸清澈,笑得開朗又幹淨,“今天大頭請客吃酒,你要不要去?”
“我……”出乎意料的,宛遙微微垂頭,“我就不去了。”
項桓莫名地怔了下,不解地追問:“為什麽不去?”
他想了想,又補充,“不會太晚,到時候我送你回來。”
宛遙仍委婉的推拒:“……你們玩吧。”
他還欲再勸,宇文鈞伸手輕輕把人拉住,使了個眼色:“在疫區待那麽久,肯定累到了。你別打擾人家,讓她好好休息。”
好似聽他這麽一說,項桓才留意到宛遙的臉色不太好,他後知後覺地哦了一聲,緩然收回視線。
很快,疫區外的兩隊人陸續上馬上車,打道回府。
在不遠處的樹下卻有一道身影,正靜靜地注視着這個方向。
宛遙從回家之後就很少說話,她不像宛延那樣有重生後的喜悅,每日幹勁十足。反而情緒顯得很低落,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飯桌上吃得不多,一得空就紮進房內翻醫書,無論宛夫人怎麽勸都沒用。
那張敬德皇後遺留下來的藥方被她攤在桌上翻來覆去的研究,手邊是幾盞深淺不同鮮血,滿室彌漫着一股淡淡的腥味。
然而她還是參不透其中的因果。
燈火在微光裏暗閃,将紙上斑駁的字跡逐漸照得模糊起來。
朦胧中,宛遙感覺自己熟悉的房間驟然變了,而她又一次身處在疫區荒涼的街道上,四面八方都是隐匿在暗處的目光。
他們看着她。
看着她。
然後漸漸的,從太陽照不到的地方走了出來,走到了街上,一步一步地靠過來。
宛遙彷徨且驚恐地張望着,不管她怎麽轉身,目之所及的地方皆是瘟疫的病人。
他們的嘴裏喃喃的說着千言萬語,卻都是同一句話——
為什麽不救我……
宛遙猛地睜開眼,自臂彎裏坐起。她倉皇四顧——還是自己的房間,還是自己的家。
竟不知什麽時候她就這麽趴着睡着了,手邊的燈燭燃盡一半,她娘正擔憂地喚她。
“怎麽啦?滿頭大汗的。”
宛遙只是怔怔地喘氣。
以為她是在疫區受了驚吓,宛夫人伸手輕撫着背脊,“做噩夢了?”繼而柔聲寬慰道,“好了好了,都過去了,這不是已經回家了嗎,別多想……”
嗅到那幾杯濃稠的腥味,她掩鼻把藥草與杯盞推開,“你從哪兒搞來這些東西的?”
宛遙起身收拾,遮掩道:“是……雞鴨血,我就想試試能不能做藥引。”
“還在琢磨藥方的事呀?”宛夫人去拂她臉邊的碎發,“娘知道你好心,但也要量力而為才行,那不是有禦醫嗎?肯定會想出辦法來的。”
“娘。”宛遙低聲打斷她,帶了幾分茫然地轉過眼,“我可能,做了一件自私的事情。”
“什麽自私的事啊?”宛夫人也被她認真的神情無端牽動,“很嚴重嗎?你要實在放不下,不如……就去向人家道個歉吧?”
她聽完卻沉默了一陣,然後搖了搖頭。
發展到今日,瘟疫似乎已成了一種絕症,醫館的學徒們起先還會談之色變,緊張驚恐,至此反倒淡定如斯,哪怕再有一個神志不清的跑上門嚷嚷,也能冷靜地招呼禁軍來把人拖走。
宛遙仍堅持每天來幫忙置辦藥材,自她走後,好幾個醫工接連累垮,藥房的人手便捉襟見肘,忙起來時,連她也不得不幹起跑堂的活計。
這邊才對照藥方把藥抓齊,迎面就落下一個高大的黑影。
“勞駕,要這些藥——”
桌前推來一張方子。
宛遙匆匆掃了一眼,“五味子二錢、紫蘇一錢、車前草……車前草好像不夠了。稍等一下。”
她沖那人颔首,招呼婢女來幫忙,自己則打起簾子往後院走。
其實在宛遙進去時就已然感覺到有哪裏不對,但忙得暈頭轉向,腦子一時半刻竟沒有反應過來,等她想起此人在何處見過時,背後勁風如刀,脖頸上猛地一陣疼痛,眼前便瞬間變化作了漆黑。
不知昏睡了多久。
鼻息間嗅到一股泥土與青草相混合的味道,耳畔還有熟悉的蟲鳴。
肩井穴上麻木的疼痛感将宛遙整個人從半夢半醒中拽回到現實。
她睜開眼,看見了山洞石壁上搖晃的火光。
而天就要黑了,遠處的夕陽只剩條極細的線,即将沒于地面。她想她應該是在城郊的某個地方,或許臨近終南山脈。
宛遙捂着後頸坐起身,在熠熠閃耀的火堆旁,一個年輕的男子正坐在哪裏。
他生得很高大,面容清俊,手臂筋肉虬結,身形看上去甚至比項桓還要結實一些。懷裏一柄青色的三尺長劍斜斜環抱,在星火間閃出危險的鋒芒,但他的目光卻很平和,一直定定的,望着身邊靜躺着的人。
宛遙這會兒的記憶出奇清晰。
她見過他的,在梁華成親的當日,醫館的對面,漫天的飄飛的喜色上,滿街歡慶,唯他一人站得猶如雕塑,一動未動。
這個人倒并未綁她,甚至連她蘇醒與否也沒有時刻在意,似乎隔了好一會兒才往這邊看一眼,然後提劍走過來。
他的手上戴着一只已斑駁的鐵環,一身尋常的黑衣短打,宛遙仰起頭與之對視的時候,只覺得那雙眼睛的目光淡淡的。
“你不用怕。”
青年朝她蹲下身,“我不會對你怎麽樣。”
他說:“只要你幫我做一件事,我就放你回家。”
宛遙聽着滿心的不解,想了想打算靜觀其變,于是沒有給他回應。
見她不配合,青年好像也不着急,語氣仍舊輕緩:“我知道你——宛家的千金小姐。”
“只有你你治得好這種疫病。”
他面不改色卻語出驚人,而且用的還是一個肯定句。
宛遙有片刻的怔忡,随即解釋:“你可能誤會了,我爹他們只是……”
尚未說完,青年便搖頭打斷:“我那幾日留心過你,你跑去藥房偷過藥,也去庖廚取過雞血、鴨血。”盡管不知是為何用,也不知她為何行跡詭異,但他可以不追究,畢竟他只需要一個結果。
“我相信,你的家人能康複,絕不是巧合。”
這是個有備而來的人。
認識到這一點,宛遙知道再打太極并不是明智之選,她沉默了一陣,模棱兩可地開口:“帶我去瞧瞧病情。”
火堆旁的人側身卧躺,蓋着厚實的毛皮毯子,夜間怕冷是疫病患者最顯著的特征。從背影看很纖細瘦弱,應該是個姑娘家。
宛遙伸手想将她身子扳正,甫一挪過正臉,待看清對方的五官她登時吓了一跳,手不自覺地松開,人又睡了回去。
“陳……陳大小姐?”
陳文君,梁華的新婚妻子。
在疫區時她曾遠遠的見過一面,由于隐瞞疫情,梁家一家子都被禁足在了西區,此時此刻她出現在這裏,也就意味着……
宛遙皺眉轉頭:“你居然把她帶出來了?”
青年不以為意:“反正待在那兒也是等死。”
她覺得不可理喻:“你知不知道這對其他人而言有多危險?!”
他淡淡道:“誰讓你們出來了呢。”
宛遙被他噎了一句,竟一時啞口無言。
想他們這些練家子的武林高手,一個項桓成日裏無法無天,揍遍天下敢對他說“不”的人;這一位又肆無忌憚,仗着自己會飛檐走壁能從包圍成鐵桶的疫區中帶出患了瘟疫的病人。
“以武犯禁”說得果然不錯。
陳文君實在是個很美的女子,饒是人在病中,依然有種天然去雕飾的明媚清秀。
宛遙撩起衣袖,靜靜地聽她的脈象,那些裸.露在外的肌膚被大大小小的斑覆蓋,顯得猙獰又恐怖。此刻她偷眼去看了看身邊的男子,青年的神色如舊,目光裏不曾見得半分嫌惡和厭棄。
整個人溫和得就像一條潺潺流淌的溪水。
入夜後的郊外比城中要冷上幾分,宛遙沒有薄被可蓋,便湊在火堆邊,抱着膝看那些木柴一點一點被火舌吞滅,然後冒出耀眼的火星。
那人大約也是想着避嫌,故而把山洞留給了她們倆。
陳文君已陷入昏迷之中,是瘟疫病入膏肓的征兆,很可能就是猜到了這一點,他才冒險将她劫來的。
身處如此境地,宛遙實在沒有那麽大的心能睡着,她向火裏添了幾把幹柴後,起身走出去。
洞口外是長安城燈火缭繞的盛景。
沉默寡言的青年就坐在山間斜生出來的一塊巨石上,看萬千繁華盡收于足底。
宛遙站在離他幾步之遠的地方,猶豫着開口打招呼:“那個……”
他友好地給了個臺階,聲音平靜沉穩:“我姓秦。”
“……秦大哥。”且先套個近乎。
“恕我冒昧。”宛遙試探性地問道,“你手上的這個鐵環……”
叫她一提醒,秦征好似許久沒留意過了一樣,低頭晃了晃手腕,那厚重的鐵疙瘩随着他的動作發出輕微的響聲。
“不錯。”他承認,“我是戰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