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宛家四周的虎視眈眈, 因為項桓的到來而明顯有所好轉。

他像尊鎮宅的雕像,總是狠厲地坐在那裏, 但凡有路過多看一眼的, 也會被他一個目光瞪得撒丫子跑開。

“姑娘,喝藥了。”

宛遙聞言合上醫書, 轉身時卻也忍不住掩唇輕咳,婢女見狀忙替她撫背, 嘆息着勸道:“要我說, 這些東西您就別看了吧。”

“天底下那麽多大夫,何苦自己跟自己過不去呢, 還是把身體養好了再作打算。”

她血氣不足, 一直體虛着, 這些時日飲食和湯藥都吃得難以下咽。養病除了藥補, 心态也很重要,因此宛遙的臉色總還白着,嘴唇泛着青。

勉強灌了點米粥, 她披好衣服往外走,原是打算去庖廚撈點東西給項桓,經過書房時卻聽得父母在其中說話。

“今天也不參朝?是出了什麽事嗎?”

宛延扶着額頭輕嘆:“陛下雖然沒說什麽,可是陳尚書、汪少保、于太傅, 一個接一個的找上來, 連太醫署那邊都有動靜。我真怕……”

事關京城的安定,如今的長安人人自危,疫症拖延得越久, 對于朝廷而言就越不利,萬一民怨四起,便無法收場。

很難說,當今會否會為了顧全大局而犧牲一人的性命。

畢竟這的确是件劃算的買賣。

“那怎麽辦!”

宛夫人急得來回打轉,“總不能就這樣坐以待斃,鬧不好,咱們這個閨女可能連命都保不住啊。”

“你先別慌,先別慌……容我再想想。”他讓她坐下,“我再想想,行吧?”

宛遙側過身,背抵在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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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忽然就不想再去廚房了,夕陽的餘晖照得人頭暈目眩。她慢慢地緩了口氣,扶着牆往回走,打算再上床躺一會兒。

崇化坊內,被列為禁區的宛家院牆下,項桓正坐在那兒吃餘飛兩人送來的晚飯,包子皮的碎屑落在腳邊,遠遠的,只有一條不怕死的狗小心翼翼的朝他們打量。

“你都守了三天了。”宇文鈞遞去水袋,“不如晚上換我吧,正好我交班,你也休息休息。”

項桓咬了一口,還沒等回答,餘飛忽然用手肘撞了他一下,示意他往旁看。

他眯眼一望,宛府門前站着幾個衣着光鮮的官員。

宇文鈞低聲提醒:“是太常寺的人。”

“張禦醫也在裏面。”

餘飛咧嘴啧了下:“又是他們幾個攪屎棍……這是想幹嘛?”

項桓嘴裏含着半個肉包,他卻只是緩慢地咀嚼,目光中的神色漸次陰冷下來,然後把剩下的半個猛地擲在地上。

宛遙睡得并不好,她有些輕微的咳嗽,小腿似乎怎麽也捂不熱。

輾轉反側時,朦胧間感覺屋內多了一個人,由于上次的經歷讓她無形中增加了戒備感,于是強打精神,模模糊糊睜開眼。

漆黑的視線裏是一雙明朗而認真的星眸。

但除此之外,宛遙并沒看清。

那人向後看了看,朝她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旋即壓低嗓音說:“是我。”

半夢半醒之際,盡管尚未意識到來者是何人,可她卻不自覺的因這微微沙啞的語氣而感到無比安心。

那人拉起白狐貍毛的毯子給她全身裹住,窸窸窣窣的胡亂收拾了幾件衣裳打包捆在腰間。

宛遙從毛毯裏探出頭,“要去哪兒?”

“帶你走。”他說着,利索地轉過去,将人覆于背上。

“抱緊了。”

宛遙伸出雙手環過他的脖頸。

後頸上那些結實的經脈散發出溫暖的熱度,她埋首在他幹淨的外衫下,終于萌生出一種想哭的沖動,然而又拼命的忍住了,把千濤駭浪盡數吞回腹中。

窗外的天還是深不見底的黑色,西邊挂着一輪毛月亮,他們沐浴在一片微光下,頭頂有零碎的星辰,腳下有闌珊的燈火。

少年背着她奔跑在勾連的牆壁和院落的屋頂上,不斷起伏的四周吹來微涼的夜風,呵氣成白煙,而宛遙竟沒覺得有多冷。

“來了來了……”

不遠處熟悉的一聲提醒。

餘飛緊張兮兮地四顧,招呼着他快過來。

“催什麽。”跑了這麽些路,項桓到底還是有點喘。

“子衡去同嬴統領搭讪了,你們趕緊從那邊走……你确定這條道行得通?”

後面這一句問的是秦征,他肯定道:“放心,我上次出城便是用的此法,當時還沒人替我把風。”

“出去之後,往北就是城郊了。按我同你說過的方向走,我會留在這附近替你們斷後。”

……

三個人在黑夜的遮掩下貼着牆根跑,月光照出幾道斜長的影子。

這是幾十年前的舊城牆,長安淪陷時被叛軍以火炮攻出的缺口,雖然重新加固了新的磚土,但因地勢的緣故一直未能修繕,也是戒備最松散的地方。

照秦征的話來說——幾乎沒有禁軍。

餘飛打頭陣,秦征墊後,項桓單手托着宛遙,騰出另一只來爬牆。

然而老天爺向來是不怎麽眷顧他們的,偏就有這麽巧,待他縱身跳到地上時,冷不防和對面撒尿的守衛撞了個正着。

兩廂對望,各自一愣。

那人顯然比他愣得還厲害,險些沒當場失禁,慌裏慌張的開始提褲子。

“什、什麽人!”

“有人逃跑!有人逃跑——”

饒是宛遙在場,項桓終于也忍不住爆了一句粗。

身後寒光一閃,秦征已抽劍沖到了他們面前。

餘飛情急之下連忙大喊:“遮住臉,遮住臉,快!”他們都是虎豹騎的将領,被人認出來是件很棘手的麻煩。

眼見守城的戍衛從四面八方湧入,項桓一腳踹開面前的一個,朝秦征道:“怎麽來得這麽快……你不是說當時沒人替你把風也出來了嗎!”

後者逼退一名守軍,得空回他:“可能在那之後,他們就把這個缺口補上了。”

“……”

這人該不是個內鬼吧。

混戰之中,宛遙摟着他脖頸,正從厚實的白狐毯中擡起頭,項桓側目道:“頭低下去,別看。”

她聞言,一聲不吭地再将自己埋入他寬闊的後背。

耳畔只聽得兵戈聲響。

餘飛應付得手忙腳亂:“在你右邊!……你倒是看着點啊!”

他喊着:“沒見我背着人嗎!”

打得氣急敗壞之際,他們還會抽空罵罵宇文鈞,畢竟這會兒只有他不在。

而宛遙緊緊地貼在那一方筋肉結實的背脊上,她真的就沒有擡頭。

臉頰觸碰到的地方,隔着薄薄的衣衫,有經脈起伏湧動,少年人的身體散發出蓬勃的熱氣,但護着她的那只手始終極用力的撐着,撐着……

不知過去多久,隐約發現四周嘈雜的聲音逐漸遠去,幽靜的幾絲蟲鳴重新占據了這片黑夜。

直到月光灑在目之所及的那一側肩頭,宛遙才将視線放開。

天地間浩浩蕩蕩,前路似乎漫長到看不見盡頭,微黃的草和深青的遠山從她身邊後退。

宛延擡眸注視着少年直率而認真的臉側,就這麽看了許久,然後又用力抱緊他,垂頭輕聲喚道:

“項桓……”

終南山一脈的某座荒山之上,茂盛的灌木和高大的梧桐遮掩着一間小木屋。

項桓撥開草叢,推門進去。

屋內似乎是有人住過的,一應物件俱全,只是蒙了些灰塵。

他将宛遙放在裏間的卧榻上,山中的氣候比山下寒涼,又是淩晨氣溫最低的時辰,他把那張毛毯子鋪了一半在下面,好讓她坐着不那麽冷。

“這房是秦征的,說是他自己蓋的,連陳大小姐都不知道。你就在這兒放心住幾天。”

宛遙摟着薄被,望着他點點頭。

點完後才忍不住輕咳了兩聲。

項桓反應過來,“很冷嗎?”

“我剛背你的時候就發覺了……你腿怎麽這麽涼?”

宛遙掩着嘴咳完,看着他笑,眉梢一揚,像是刻意地從毯子裏亮出雙腳——

白色的裏衣裙子下,一對裸足好似半透明的,白得晃眼。

他愣了一瞬,“你鞋呢?”

宛遙縮回裙子裏,笑着低了低頭,“你問我啊?”

經她這麽一提,項桓才意識到忘記了什麽,頗有幾分無措的抓了抓脖子,屋裏找了半天沒尋到被褥,索性把外袍脫下來給她裹腳。

裹着裹着,然後又想起一事,“對了,你還要吃藥……”

結果藥也忘了拿。

先前只顧一腔熱血,等這會兒項桓冷靜下來那麽一思索,好似遍地都是疏漏。

他瞥見宛遙還在笑,內心窘迫,面上鎮定,抿抿唇解釋:“先前走得太急,都沒顧得上,我一個人也拿不了那麽多……你別笑了!”

項桓将袍子結結實實地纏了好幾圈,“反正明早秦征他們還會帶些東西來,到時候再讓他們去買。”

她終于勉強收了笑意,傾身往前湊了湊,用衣袖給他擦臉頰上蹭出的一道傷。

“不過話說回來,你們這麽闖城門,不會出事嗎?只秦大哥他們兩個人,應付得了麽?”

“沒事兒。”項桓直起身,随意地抹了抹臉,“餘大頭是見過世面的,這點人要脫身還不成問題,再說了,還有宇文呢。你不用擔心,自己安心住着。”

她并沒有全然放下心,但聽他這麽講,也就順從地颔首。

大概是為了挽回方才失誤丢掉的那些面子,項桓兀自在房內轉了一圈,總算尋到個炭盆搬過來。

甫一點燃火,好像因為那點鮮紅的顏色,周圍就真的暖和起來。

他拎着個竹筍在手,抛了兩下,朝她揚眉,“姓秦的真不厚道,就剩了幾個筍子……吃嗎?只能用烤的了。”

“吃。”宛遙應得很快。

項桓抽出腰間的匕首把筍子切片串好,腳邊擺着一堆瓶瓶罐罐,這讓宛遙想起小的時候他們白天溜出門到城郊的農田裏偷玉米。

她懷中摟着一大把,等人家發現,項桓抱起她就跑。然後兩個人躲到小河邊的樹下,生起火烤玉米。

“我來幫你。”宛遙撿起一個竹筍來剝殼。

炭火烤得雖慢,但香味是一陣一陣往外飄的,他蹲在一旁,興頭甚好的給筍片們翻面,一小撮鹽灑下,很快便融在了其中。

筍子外殼硬,她冷不防一用力,指尖被邊沿鋒利的一端劃出細細的小口。

宛遙低低嘶了一聲,将手指放進嘴裏。

項桓擡頭看到,不禁抿唇無奈:“這也能傷,你可真是……”習慣性的想嫌棄兩句,話沒說完,卻明顯的見得她眉宇間帶有輕愁。

他忙住了口。

“項桓。”宛遙坐在床沿,嗓音極輕,卻隐隐有着一股消沉的意味,問他,“以後怎麽辦啊?”

項桓微微愣了下。

他翻轉着筍片,唇角卻并不自然地抿了抿,過了一會兒才佯作不甚在意地開口:“那有什麽。”

“天大地大,又不是非得留在長安一個地方。”

“等你病好點了,我帶你上北邊看大漠,境外躲風聲的人多了去了——就不信他們能追那麽遠。”

烤好的竹筍遞到眼前,宛遙接過來,雖覺得這個法子并不算靠譜,卻也仍安心地朝他點點頭。

筍片焦黃鮮香,她尚在病中,吃這個倒也不鹹不淡的剛剛好。

宛遙一口正要咬下去,冷不防,就聽見門外傳來的一陣頗為有禮的輕叩。

一瞬間,兩個人的神經驟然緊繃起來。

她望向項桓,只見他豎起食指凝視門扉,輕輕“噓”了一聲。

“可能是秦征他們。”

項桓将匕首在衣袖上一擦而過,挽了個花握住,低聲說:“如果不是,就只能滅口了。”

“你小心一點。”

他起身,腳步幾個輕點落到門邊,警惕得象一只潛行的貓。

木門簡陋,隐約有些許縫隙,項桓側身貼在上面努力的往外看,然而天色太黑,什麽也看不清。

“篤篤篤——”

叩門聲依舊不緊不慢。

他把刀柄握緊,手摸到門栓上。

在拉開門的剎那,刀刃勢如猛虎,眨眼就吻上了那人的脖頸。

項桓也曾當過斥候,動作不可謂不快,然而這一次他兵刃甫一遞出去,便被斜裏一股力道輕描淡寫的擋住了。

面前的人高大挺拔,身上仿佛還帶着山風凜冽的氣息,眉眼卻還是一如既往的散漫随意。

季長川淡笑着把少年人霸道的手腕一點點壓下去,“是要滅誰的口啊?”

項桓神色微怔,怔忡又狐疑地看着他:“将軍?”

“你怎麽找到這裏來的……”

季長川将他持刀的那條胳膊丢開,負手在後,悠悠睇了一眼,“東西烤得這麽香,半山腰的時候就聞到了。你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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