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項桓聽完就有些窘迫, 知道是自己大意了,但很快又倔強的仰起臉, 以他現在的身高是可以和季長川對視的。

“不識好歹。”季長川見他這個樣子, 斥責一句,“幾個毛頭小子就敢去闖城門, 是想造反嗎?你們在西北打了那麽多場仗,別的沒學會, 倒是把膽子越養越肥了!”

項桓緊抿着嘴唇沉默半晌, 卻反問道:“所以将軍也是來抓我們的了?”

他看了他一眼,“我此番前來, 是奉陛下之命帶宛家小姐進宮的。”

季長川明顯的覺察到, 這句話一說完, 項桓便戒備地伸手把背後的女孩子掩了掩。

“怎麽?想同我打一場?”他語氣裏帶笑。

項桓是清楚季長川的實力的, 他算是自己的老師,盡管平日裏一副儒雅懶散的模樣,但真要打起來, 自己其實并不是他的對手。

但他咬咬牙:“她入宮就是去送死的,戰場上沒有坐以待斃的道理!”

季長川笑了起來,抱懷在對面站着,不緊不慢地開口:“沒大沒小!”

“在你心裏, 我也像是個會把十幾歲小姑娘往火坑中推的人?”

“你敢這麽想, 真是白跟我這些年了!”

這個說法的确讓項桓猶豫了下。

“天下之大,你能帶她跑多遠?她有家有爹有娘,人家同意了嗎?我幾時教過你, 凡事解決不了,就一味着破罐子破摔了?”

平心而論,他是相信季長川的,在他前一句話出口時,項桓就已有些動搖,但仍問道:“……将軍怎麽保證她會沒事?”

“真是個傻小子,朝廷若想要她的命,也就不必讓我來了。”

季長川微微側了側身,“京師帝都數百年的歷史,還不至于得靠一個姑娘家才能保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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項桓垂頭,旋即望向宛遙。

只見她也定定地看着這邊,目光裏滿是詢問的神情——她在問自己的意見。

一個人的生死就這麽輕易交在了他的手中。

項桓忽感到一股莫大的責任與信賴,于是朝旁退了一步,沖她輕聲:“去吧,有我在。”

季長川眼見他們倆交涉完畢,轉目瞧宛遙光着腳,裹着毯子走出來,忍不住無奈的嘆口氣。

“看看你把人家搞成什麽樣!”

見他不說話,只得又喝道:“還愣着?怎麽帶出來的,就把人家怎麽帶回去!”

不争氣,這都要用教的!

項桓摸摸鼻尖,走到她面前老老實實地背過身彎下腰。

這回倒輪到宛遙不好意思了,她摟着白狐貍毛的薄毯緊貼在他背脊上,手環過脖頸,項桓帶着她膝蓋彎往上一提,輕輕巧巧就背了起來。

季長川在前面引路。

宛遙看着他頸後的散發,趴在肩頭問道:“你還好吧?背得動嗎?”

“這算什麽。”項桓不在意,“再背你跑一晚上也背得動。”

折騰一宿,天光漸起,四周蒙着一層淡淡的清輝。宛遙側過頭看晨曦破雲,臉頰所觸及的衣衫透出滾燙的熱氣,帶着清淺的汗味,随着他走路的動作上下起伏。

“那……我睡會兒。”

“嗯,你睡。”

馬匹等在山下,季長川領着他們驅馬回城。

餘飛和秦征的情況還不知怎麽樣了,但既然有他在,想必不會太糟糕,畢竟餘飛也是他的學生。

在宮門前下了馬,天已經大亮。

宛遙仰望着森嚴雄壯的宮牆,隐約有些畏懼,她努力用裙子遮住腳,“我這樣進宮……是不是不太好啊?會不會觸怒天威?”

“不用怕。”季長川摸摸她的腦袋,安撫說,“沒那麽着急,陛下還要早朝,你先随內監去吃點東西,換身衣裳,準備妥當之後自會有人再引你去面聖的。”

言語間,夾道盡頭已有內侍碎步而來。

季長川将人交到宮中宦官手裏,宛遙朝這邊深深看了一眼,旋即随內監往宮內去,項桓本能地擡腳就要跟上,被季長川一掌摁住肩膀。

“你湊什麽熱鬧?”

他剛想反駁,對面迎頭一句話砸了下來:“擅闖城門,這麽大的事能被你混過去?”

季長川的眉眼看不出喜怒,把那杆雪牙槍丢到他懷中,一腳踹道:“跟着餘飛他們繞長安城跑圈兒去,幾時跑完十圈了,幾時再回來。”

臨近巳時末刻,宛遙才在茶水房外聽到忙碌卻有條不紊的步子,她悄悄往外看,隐約能瞧見內官們低頭閃過的身影。

領他的宦官從外折返,這才示意她動身。

“陛下退朝了,姑娘且随老奴來。”

出門走沒幾步就進了隔壁不遠的偏殿內。

說是殿似乎誇大了,因為裏面并不大,瞧着像是普通的房間,珠簾後一張卧榻,簡單的書案與立櫃,應該也不是九五之尊平日休息的地方。

宛遙進去時,便看見案前站着的一個瘦高瘦高的身形,四周還有三五個不知來歷的大臣,她在內官的指點下屈膝而跪。

“參見陛下。”

皇帝走到她跟前,靜默片刻像是在打量,半晌開口:“起來吧。”

他說話聲音不輕不重,沒有印象中的帝王氣,很平和的樣子。

這位天子其實登基不久,人尚在壯年,三十出頭,然而形容卻很瘦削,細細的眉眼裏,神色陰晴不定。

宛遙覺得他好像唇邊隐隐含笑,可莫名的,讓人隐隐不适。

“朕在宮內,聽到坊間流出傳言,說是長安有個靈童轉世的小姑娘,血肉能值百病……那就是你麽?”

“……”

這才幾天,已經傳成這樣了嗎!

宛遙正在斟酌言語,沈煜卻似笑非笑地在她身邊踱步,“可知道朕為何召見你?”

她不敢擡眸直視天顏,只餘光窺着他的動作,謹慎的搖頭。

天子一個手勢打下去,旁邊的禦醫對視幾眼,很快有內監低頭捧着托盤疾步進來,那其中是一把金銀錯柄的小刀與一只玉碗。

“如今長安已經戒嚴封城一個月了,民怨四起,生靈塗炭。”

沈煜信手持起刀,兵刃反射的光照在他陰沉的臉上,“朕要是拿你的命去醫長安城的百姓,你怕不怕?”

宛遙盯着那柄鋒利精致的匕首,目光還是不由自主地閃了閃。

怕……

她當然怕。

不過平心而論,朝廷會找上來是遲早的事,哪怕沒有項桓闖城門這一出,她也覺得官府該有所行動了。

但季将軍已經發話了。

不是說好不會有事的嗎……

她輕輕皺起眉,發愁地閉上眼睛,也就是在此時,旁邊“哐當”一聲響,沈煜慢條斯理地把刀丢回了托盤內,好似挺滿意她臉上這反應的。

“放心。”

“朕答應了大司馬,要把人原封不動的還給他。君無戲言,朕不會不守承諾。”

言罷轉過了身,等候多時的禦醫們極懂眼色地走上去将宛遙圍住,撸袖子準備幹活兒。

先是看她脈象,再是觀眼、觀舌,問其近況。診病那一套宛遙都熟悉,等實在琢磨不出所以然,才終于動了刀子。

說白了,也就還是放血。

她躺在榻上,把手伸出去,底下的玉碗接着血,四周無聲,只聽見啪嗒啪嗒的響,有那麽一瞬宛遙想起小時候項桓給她講的恐怖故事。

有一個女子被人殺了,倒吊在房梁上,脖子往下流血……一直流,流到身體的血全部幹涸,最後皮肉松弛,貼着骨頭,幹癟地在風裏搖晃。

想着想着,自己倒把自己吓了一跳,吓着吓着就睡着了……

沈煜批完第十本奏折時,太醫便端着一碗熱氣騰騰的血在堂下複命。

“陛下。”

他把奏章合上,聽他往下說。

“這位姑娘身體孱弱,老臣暫時也只能取得這些分量……”

沈煜看了一眼,颔首:“那行。”

“挪一半去給小公主治病吧。”

禦醫先是應了,随後又猶豫:“這剩下的……”

“剩下的?”他似乎不太理解這句話,剛拿起的奏本又放下,“朕人都替你們找來了,該怎麽治你還要來問朕嗎?”

禦醫伏在案下戰戰兢兢。

“不管用什麽辦法,”沈煜比出一個五,緩緩說:“給你五天時間,朕要看到藥方。”

“京城已經不能再封鎖下去了,五天之後,要麽皆大歡喜,要麽,就只能‘棄車保帥’。”

“治不好這病,你們和疫區那些人一起‘飲鸩止渴’去吧。”

把宛遙請進宮的這件事是秘而不宣的,一連過去了三日,宮裏宮外都呈現出一股異樣的氛圍。

但每日的參朝,鹹安皇帝倒是一天沒落。

季長川從含元殿出來,一擡眼先瞧見了虎豹騎熟悉的鐵甲戎裝。他的那個學生正低頭站在廊下,一副百無聊賴地焦躁模樣。

正殿之外,這是未被傳召的列将軍所能抵達的極限了,再進一步,兩邊的禁軍即刻能把他叉出去。

看來這點規矩還是有的。

“你來幹什麽?”

季長川摁着項桓的腦袋把人帶到一邊,身後是陸續出來的朝官。

“我又進不去,只能來這兒等着了。”他颦眉,問得直截了當,“什麽時候把人還給我?”

“着什麽急,沒一點耐性。”季長川搖搖頭,“你的圈兒都跑完了?”

項桓說:“跑完了,昨天下午就跑完的。”

十圈,居然還能站得起來?

他繼續問:“虎豹營的操練呢?”

“今日我告假,不用操練。”

“……”

季長川終于有幾分啞口無言地嘆氣:“你就這麽信不過我?大魏堂堂一方大國,難不成還能吞了她。”

“将軍你,我的确信得過,可其他人我不放心。”畢竟人又不是直接交給他的,項桓別過臉去看旁邊下朝的官員們。

“是我向宛遙親口保證的,她要是出事了,我拿什麽向她交代?”

他衣甲上有風塵和露水,青絲被汗打濕貼在鬓角,大概一大早就跑出來等了。

脾氣雖然很狗,這小子重起情義來,倒也十分令人動容。

季長川緩和了臉色,“那你想怎麽樣?”

“我想去看她。”

“不可能,別做夢。”

“……”他抿緊唇,做出退步,“總得讓她給我報個平安吧?萬一出了什麽好歹呢。”

“你倒也真敢講,存心給陛下找難堪麽?”他被氣笑了。

正說着,鹹安帝從裏面信步而出。

季長川示意他閉嘴,項桓掀了眼皮一臉不耐,直到他強硬地摁着他的腦袋把頭壓下去,才不情不願地抱拳行禮。

沈煜目光掃向此處,似乎覺得這個少年眼熟,別有深意地看了一陣才收回視線。

宮中,太醫院附近的廂房內,宛遙正埋頭在一碗鴨血粉絲湯內苦吃。

禦膳房果然是天子的禦用庖廚,食物用料的奢侈與口味簡直好得超出了她的想象。

這幾天沒事可做,分配給她的任務就是吃各式各樣的補血膳食。

當歸紅棗、爆炒豬肝、裏脊肉粥、烏雞湯……輪着來。

吃得宛遙成日裏滿面泛紅。

沈煜走進來時,她還在喝湯,見狀連忙把碗丢下,還沒來得及跪,他一疊箋紙就扔在了桌上。

“你家那個小将軍,讓你寫封家書給他報平安。”

“……”

目瞪口呆。

對面的天子很是友好的笑笑:“寫吧。”

“省得他以為朕把你大卸八塊了。”

末了,捏着湯匙攪了攪桌上的鴨血粉絲,笑問:“好吃嗎?”

“……”

他這麽一問,宛遙周身的汗毛集體立了起來,反倒有種吃人家的喝人家的還挑三揀四的歉疚感。

她只好點頭。

沈煜放下湯匙,叮當一聲響,“那就多吃點。”

“你若是瘦了,朕可不好向朕的臣子交代。”

宛遙提起紙筆,心裏直打鼓。一側目,天子還掖手在旁,笑盈盈地看她落筆。

簡直毛骨悚然。

為什麽項桓人隔得那麽遠都能給她拉一堆的仇恨……

約莫午時過,內監便将一張薄薄的信紙送到了含元殿外。

季長川見項桓拿過來上下一掃,還沒等他看清紙上的內容,對方就迅速面不改色地揣到懷裏。

“這回安心了?……寫的什麽?”

他低聲說句沒什麽,朝他匆匆告辭道謝,掉頭往外走。

季長川站在原地眯眼盯着他背影啧了聲。

“到底寫得有多肉麻,這麽隐秘,還不讓人看?”

大步走在龍尾道上,項桓把那張紙攥在掌心裏,暗暗咬牙。

讓你報平安,你還真就只寫了平安兩個字!

一晃眼,五天的限期很快到了。

宛遙雖沒逃掉每日被放半碗血的命運,但瘋狂的食療惡補再加上睡眠充足,身體垮是沒垮,反倒一天天轉好起來。

她坐在椅子上由太醫把脈,周圍仍是聚着四五個年長有資歷的大夫,生平難得感受一回這種供人瞻仰的待遇。

沈煜面無表情地在不遠處等消息。

“姑娘以血入藥時,藥方用的是哪一種?”

她想了想,說:“是早前敬德皇太後治疫病的方子。”

“我試過好幾種,唯有這個最見成效。”

“一碗藥大約用多少血?”

宛遙四下環顧,信手取了個茶杯,“大概這麽一杯的分量。”

這是她在疫區時對項圓圓不斷嘗試之後得出來的結果,因此用藥對症的當天,她人就轉醒了。

問得差不多了,幾位老臣于是開始交頭接耳地一番讨論。

沈煜最不耐煩他們這麽磨叽,但也難得負手靜靜地等。

“陛下。”

大概是終于找出一個去背鍋送死的,那太醫顫巍巍回禀。

“經老臣與諸位大人這幾日的嘗試,宛姑娘的血與當初聖母的藥方結合能治此次瘟疫,極有可能是這血液之中正有什麽乃方子裏所缺的藥材。”

“所以,只需要找到能替代此血液的藥草,宛姑娘就不必受割腕之苦了。”

這番言論較真起來其實挺廢話的,宛遙當初也這麽想過,但天下藥材千千萬,全試一遍也得花不少功夫,于是問題又繞了回來,原地踏步。

沈煜不露聲色地颔首,“那諸位可有找到這味藥?”

老禦醫避重就輕的沒敢正面回答:“微臣猜想,若非是宛姑娘天生異禀,體質與常人不同,那就還有一種可能……”

“在母體十月懷胎之際,宛姑娘的母親或許曾吃過什麽不尋常的東西……”

不知怎的,宛遙腦子裏忽然有一線念頭噌的閃過去。

——“你娘我啊,打小便是她照顧長大的,什麽補品、補藥,都是太後親手提筆寫的方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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