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宛遙的心瞬間就往上一提, 那匹是宇文鈞的青骓馬,在夜色裏有些泛灰。
項桓人呢?
他沒回來嗎?
可無論她怎樣瞪大眼睛, 漆黑的夜幕裏也只有宇文鈞獨自縱馬的身影。
在這樣的情況之下, 無非兩種可能,要麽是他沒能找到項桓, 無功而返;要麽是他遇到了什麽十分要緊的事,不得不暫時撤退。
相處了這麽久, 宛遙多少對他們這類人有所了解, 一諾重千金,如果項桓真的出了什麽意外, 他拼死也會把人帶回來。
那麽至少說明人還活着。
雖然像是這麽想, 背後的寒意仍然一寸寸的往上冒, 最後連貼身的衣衫也被冷汗浸濕了。
馬匹逼近, 已然能聞到血腥的氣息。
宛遙忍不住向前跑了幾步,迎到街上去,宇文鈞穿的石青短打幾乎染滿紅色, 青骓堪堪停在她面前,奔跑的熱氣在寒冬臘月裏簡直鋪開了一層霧。
“宇文将軍!”她站在馬下焦急地問,“項桓他怎麽樣了?”
宛遙往一旁看不清輪廓的長街盡頭張望,“他沒同你一起回來嗎?”
“他……”
“他?”見他良久也只蹦了一個字, 宛遙忍不住追問, “他是不是出什麽事了?”
“他……”
就在宇文鈞将開口的瞬間,馬背下帶着血氣的人影翻身跳上來,他之前竟一直是藏在馬腹之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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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狼狽不堪, 發髻散亂,鮮血将青絲一股一股黏在頰邊,那張年輕的臉明明乍一看如此猙獰,偏又帶着些微捉弄得逞的笑,張揚得過分。
宛遙一下子就懵在了那裏,她仰頭怔怔地看着馬上渾身是傷的項桓,只覺得忽然大起大落,大悲大喜後的心情,淩亂得讓人不知所措。
她就那麽望着他,看他眉眼肆無忌憚,不知天高地厚,有那麽一瞬,生出要哭的沖動。
“怎麽樣。”饒是滿嘴血,項桓卻還用手肘去捅捅宇文鈞,“我說能吓到她吧?”
男孩子總是拿使壞當有趣。
他哭笑不得地搖搖頭,全然不明白這樣吓唬一個小姑娘有什麽意義。
“人家是擔心你,何必老欺負她。”
項桓邊咳邊笑,咳完了才發覺宛遙還是愣愣地在發呆。他撐着馬鞍跳落在地,微微傾身,想去看她眼底的神情。
然而少女的眉目皆被視線中的血色所迷蒙,他一時間什麽也看不清。
“真吓到了啊?”項桓在宛遙腦袋頂上随意摁了摁,“沒事兒。”
“我受傷,那幫人比我還慘,少說死了一半,怎麽都不虧。”
少年人言語風輕雲淡,仗着年輕氣盛,貫來不将生死之事放在心上。
而女孩子的耐性也終于到了頭,她抓着他衣袖連手也在發抖:“這是鬧着好玩的麽!”
“你到底懂不懂惜命啊!?”
“懂,懂……惜命嘛,知道的。”他敷衍得不加掩飾,然後把血淋淋的另一只手朝前一伸,獻寶似的,“看!”
宇文鈞想阻止已經晚了,那裏正吊着一個面目全非的人頭,他唇邊有勢在必得地笑,“我拿到了。”
好在項桓動作快,晃了一下就迅速收回。
“小桓!”
哪有給姑娘家炫耀人頭的!這小子!
他卻散漫地解釋:“我沒吓她。”
“你這還不叫吓?!”
……
宛遙生來就是獨女,未曾有過不得不去争、去搶的經歷,功勳于她而言虛無缥缈,不明白為什麽會值得人去以命相搏。
但此刻,能看出項桓眉目間那溢于言表的喜悅,和白日裏的急躁兇狠判若兩人。
畢竟年輕,心裏有什麽情緒都寫在臉上。
她也只能無奈地松口氣,先推着他進去止血療傷。
白石坡這場血戰,沒出三日,已在遠近傳得沸沸揚揚。
攔路打劫的山寨被一鍋端了不說,不知誰人麾下的兵痞也死了一地。
這年月間,老百姓不是吃地痞流氓的虧,就是吃惡差橫官的虧,跪着過了數年,終于盼到有人肯挺身而出,正好适逢小年将近,雙喜臨門,十裏八鄉都張燈結彩的慶祝。
而溫仰手底下的殘兵敗将因無人領頭,此時已亂得團團轉,不等人圍剿,自己先內鬥起來。一盤散沙掀不了風浪,僅僅是州城的守軍便足以應付。
第三封軍報送往京城。
項桓每日無事可做,只能看點閑書養病。
他周身的傷多得簡直能換層皮,縱橫交錯,有深有淺,但居然沒一個是致命的。宛遙總想,這種煞星大概老天爺也不太願意收回去吧。
怕麻煩。
不如放下界禍害人。
皮肉傷不必修養很久,可是傷口未愈合前也無法外出走動,難得外面熱鬧,若換做以前,項桓早就踹門越獄了,但今時今日人逢喜事精神爽,竟也能在屋裏關得住。
“你說,我這次立了這麽大的功……會有什麽封賞?”
宛遙坐在床邊把藥膏化開,就見他趴在床榻上開始做白日夢。
“咱們大魏的武将本來就稀缺,我算算啊……骠騎将軍、鎮國将軍、車騎将軍,這都還空着呢。”
被他這不要臉的心給逗樂了,宛遙忍不住怼了句:“逮個匪首你就想當鎮國将軍了?”
她慢騰騰地攪散藥膏,不客氣的輕嘲,“人家大司馬年輕的時候收複了兩處失地才不過換了個從二品的官階,你倒是想一步登天……”
“诶,話可不能這麽說。”他頂着滿背的血肉模糊,竟還惦記着要起身反駁,“目标總得有個吧,萬一實現了呢。
“再者,如今滿朝上下正是青黃不接之際,提拔我當大将軍也不奇怪。”
“行了大将軍,趕緊躺下吧。”
她手一摁上去,這位貫能逞一時之勇的“大将軍”便毫不誇張地叫出了殺豬聲。
“你輕輕輕輕一點兒!”
宛遙頗嫌棄地沖他翻了個白眼,“我已經很輕輕輕輕了……你又不是頭次換藥,至于疼那麽厲害?”
後者懶洋洋的抱着枕頭,“沒,也不是很痛,我其實就是想叫兩聲。”
“……”
他高興起來一貫不修邊幅,當下還真張口痛快的攏着嘴,用盡全身力氣大喊。在這麽個偏僻小鎮上,大半夜能傳得人盡皆知。
“喂!”宛遙吓得不行,急忙去捂他的嘴,“幹嘛啊,讓我姨媽聽見我死定了!本來就是偷偷跑來的……”
“怕什麽,她又不知道你在這兒。”
項桓撥開她的手,不在意地起身,三兩下把布條綁好。
正準備穿鞋走動走動,瞥到床底下放置的方形盒子,指尖一癢,又去撈起來把玩。
那裏頭裝的是溫仰的腦袋,每天以冰塊冷封住,以保不腐。這東西他寶貝的很,也怕證物會不翼而飛,三天兩頭要拿出來欣賞,弄得宛遙一陣惡寒。
打開盒蓋看到人頭尚在,項桓才又安了心,兩手來回倒騰,大有把溫仰首級當雜耍消遣的意思。
他還挺大方:“你要不要玩?”
“……我才不要。”
她在旁收拾藥箱,幹淨的下巴被燭火鍍上一層柔光,圓潤小巧,半透明一樣。
盒子在空中左右搖晃,驀地讓他兩手一拍抱在胸前。
項桓心念一動,便去問她:“對了,你有沒有什麽特別想要的東西?”
宛遙沒擡頭,“我?”
少年笑得分外爽朗,大言不慚的開口:“看你這麽聽話,要什麽?本将軍賞你。”
她一面把藥瓶撿進箱中放好,一面望了他一眼,并未當回事:“我不要,我什麽都不缺啊。”
“也就是個彩頭。”項桓不滿的啧了聲,催促道,“你趕緊說一個……想要什麽都可以。”
聽他把話講得那麽滿,宛遙轉念一想,故意挑起眉:“是不是真的?我要什麽,你都願意給?”
“當然是真的。”
“那好。”她把手伸出去,“我要溫仰的頭。”
全然沒料到她會挑這個物件,項桓呆了一下,不自覺摟緊,明顯是猶豫了,“……你要它幹什麽,對你又沒用處。”
對面的女孩子笑着打趣,“你不說要什麽都給的嗎?舍不得了吧?”
意識到被她反将了一軍,項桓掀了掀眼皮,正色道:“這個不算……诶你別笑了,我跟你說正經的!”
見他是的确皺了眉頭,宛遙才收起唇角的弧度,端坐在椅子上,偏頭細細地思索了一會兒。
“嗯……”
項桓在對面認真地聽。
“你若是,真要送什麽給我的話……”宛遙想了想,“就還我一個發簪吧。”
上次被他移花接木拿走的那支,至今屍骨無存呢!
少年坐在床邊若有所思。
帶着年味氣息的夜風将半開的窗吹得吱呀吱呀作響,從屋內望出去,是恩陽鎮難得一見的熱鬧繁華。
即便是最簡陋的紅燈籠,滿街懸挂,也是一派燈火輝煌。
宇文鈞走出郵驿,集市的喧嚣就撲面襲來,入目是人們洋溢着喜慶與幸福的容顏,四周充斥着叫賣的、讨價還價、招攬生意的言語聲。
“公子,上好的甜糕,來一塊吧?”
“祖傳的醬餅,不好吃不收錢!”
……
而身後,淮生依舊一言不發的安靜随行,一路目不斜視。
她的年紀也許比宛遙稍小幾歲,身形偏瘦弱了一些,與他走在一起的時候,算上發梢也才至及肩的位置。
宇文鈞微微側目,躲在自己影子裏的少女眸色波瀾不驚。
客店才點亮的燈燭甫一投射過來,便清晰的照出她脖頸、下巴以及小臂上的累累新傷與舊傷。
鐵環上細微的光隐約反射到臉頰邊時,他的瞳孔好似被針刺一般,驟然縮了縮,旋即流露出滿目的心疼來。
“淮……淮生。”
一直低頭的女孩依言仰首,“将軍。”
宇文鈞溫和地看着她,盡量讓的自己表情顯得自然一些。
“你餓了嗎?可要用飯食?”
她忽就站得很筆直,“将軍餓了,我就餓了。”
“……”
接下來的一句,只怕他自己都能猜中:将軍要吃飯,我就吃飯。
宇文鈞不禁有幾分無奈的笑笑,“好……那便去吃些東西吧。”
“可有什麽想吃的?”
淮生搖了搖頭,“将軍吃什麽,我就吃什麽。”
他于是不再問了,摸摸她的腦袋,轉身示意其跟上。
鎮子雖不大,各色的食店卻還不少,宇文鈞邊走邊看,想着淮生的口味會喜歡吃什麽樣的東西,然而思忖很久,他才意識到她平時根本就不挑,幾乎是給什麽吃什麽。
就在此刻,背後一向如影随形的清淺腳步忽的停住了,宇文鈞遲疑地回過身來。
幾步之外,滿城的闌珊星火中,少女靜靜地站在一張擺開的小攤前,她沉靜的眉眼像極了一張幹淨簡單的山水畫。
雖然樸實無華,卻意味深長。
淮生不知付了店家多少錢,只看到她墊腳從高處取下一個小物件,随後星目裏少見的露出幾分神采,雙手捧着向他跑過來。
“将軍。”
她在跟前站定,很寶貝似的,把掌心裏的東西攤開來給他看。
“将軍的小像。”
宇文鈞微微一愣,視線中那布滿傷痕的小手正托着一個玄甲戎裝的面人,五官清晰,長劍點地,做工粗糙而廉價。
可他卻怔了良久。
對面的小姑娘将手往前遞了遞,語氣還是一如既往的平淡如水:“送給将軍的。”
纖細的腕子上,不太相稱的鐵環輕輕滑到了她的小臂,艱難晦澀地卡在那裏,像一個堅不可催的牢籠。
宇文鈞緊咬着牙關,唇角由于用力而隐約抽動,隔了好一會兒才将面人小心握住。
“謝謝。”
他星眸裏含着淺淺的光,淡笑着重複,“謝謝。”
“我很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