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在恩陽住了十來天, 消磨掉了鹹安二年的正月初一。
這是宛遙第一次在外過年,感受寥寥無幾, 正說起來也不過“倉促”二字。
從十一月南下至今已兩個月有餘, 途中歷經一番艱險的姨媽們各自心有餘悸,老早就想催促着上路了, 只是礙于項桓的傷勢而不便開口。
他們倆也趕着回京複命,所以這一趟是同行。
車子停在客店之外, 宛遙剛下樓出去, 就看見項桓騎着匹瘦馬在閑閑踱步。
他的坐騎不幸血灑白石坡,犧牲得連根毛也沒剩下, 那是他們出征得勝而歸時, 季長川送的, 一人一匹, 皆是壯碩敏捷的回纥馬,如今換了匹雜毛,明顯十分嫌棄。
“宛姑娘。”宇文鈞牽着他的青骓走過來。
宛遙于是颔首略施一禮, “宇文将軍。”
他視線朝那邊遛馬玩兒的少年身上轉悠了一圈,問她道:“小桓的病不要緊了吧?”
宛遙說沒大礙了,“都是皮外傷,他人年輕, 好得又快, 只要不再把傷口撐開,趕這點路還是可以的。”
宇文鈞沖她露了個感激的笑,“果然有姑娘在, 小桓我就放心多了。”
宛遙覺得這稱贊受之有愧,“我也不是什麽病都會治,其實只懂些皮毛……”
“現在這樣已經很好,路上還得勞煩姑娘再多看着他點兒。”剛說完,他就緊接着補充,“不止是傷勢。”
感覺他話裏有話。
還沒等宛遙問,宇文鈞憂思重重地嘆了口氣,“小桓這段時間,的确有點太拼命了。”
他搖了搖頭,“我怕他這麽下去,會鬧出什麽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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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否受這語氣影響,連宛遙也不自覺心思一沉,順着宇文鈞的目光看去。
古道長街上,是少年鮮衣怒馬,意氣風發的背影。
原以為還能趕上回家過年,想不到在白石坡這麽一耽擱,返京已經是上元節之後的事了。
長安城中的大街小巷尚未收燈,從車中望出去,可以看到花燈游龍似的朝前延伸,一直到朱雀門的盡頭。
身在京師繁華的坊間時,宛遙有種過去半月仿佛在另一個世界的錯覺,那些破敗的茶樓酒肆好似夢醒後的碎片,而周遭還是樓宇輝煌,雕欄玉砌的花花人間。
途中的遭遇寄信向宛延夫婦說明了,兩口子在家擔心得不行,一回去便是一番上下左右,頭頂腳底的檢查。
宛遙在鐘樓下就和項桓二人分了手,他們大概要跑去六部交差,畢竟這天氣雖嚴寒,也難保溫仰的項上人頭不會腐爛,屆時辨不清相貌就不大好解釋了。
舟車勞頓太久,享受了一回小別後過于熱情的家庭溫暖,她倒在床上踏踏實實的睡了一覺。
什麽蠻人,什麽瘟疫,什麽山賊土匪、密道逃生,都在夢裏被她一鍋亂炖。
只恨不能睡個天荒地老。
等到滿城的百姓已收燈出門踏青,宛遙才上醫館去幫忙。
不過兩個月沒見,桑葉倒是長高了一些,在藥堂忙碌的時候,腿長腳長跑得飛快。
項桓那邊沒什麽消息,也不知他在聖上面前撈得了些什麽好處。原本朝廷裏的事宛延最清楚,然而知道他多半不會說實話,被忽悠了數次宛遙也就懶得問了。
差不多過了三天,項桓操練結束順道過來了一趟。
一打聽才知道聖旨還沒下來。
“哪有那麽快,這裏頭的手續複雜,而且要封什麽官也不是皇上一個人說了算,萬一是要職,還得經過幾位輔臣商議,少說也要三五日。”
醫館外的板車上裝着剛送來的藥草,宛遙抓了幾支翻看,随口問道:“你沒去探探大司馬的口風?”
“将軍北上巡視邊境去了,下月才能回來,不然我老早就問了。”
宛遙查驗完了藥材,招呼學徒搬進去,然後又同他說話,“你真那麽想知道其實也可以問問項伯父。”
“我才不要問他。”項桓順手擡了一籮筐——感覺蠻輕的,于是掂了掂,幹脆單手一舉,在小學徒羨慕的眼神中擡了兩大筐往裏走。
有他出力,一板車的藥片刻就盤完了,少年活動了一下筋骨,大概還認為不夠他熱身的,正想說還要不要他幹點啥,冷不防瞧見旁邊一頂內官的馬車晃晃悠悠駛了過去。
他一愣,眼睛裏幾乎能閃出光。
“怎麽了?”
“是傳旨的內監!”項桓臉上瞬間振奮,沖上街去朝那車行的方向一看,轉頭同宛遙解釋,“那邊是宇文府——走,跟過去看看!”
說完,就一把拉着她往前跑。
醫館內的婢女正懷抱宛遙的披風走出來,眼前一陣人影如風,飛馳而過。
“姑娘!”
他們家小姐又不見了!
項桓趕到宇文府時,內官的車才走,宇文鈞送人至門外,手中還捏着聖旨。
“子衡!”他興致勃勃蹦上前,“陛下封了你什麽?”
宇文鈞笑着揚了揚谕旨,“給了個平南将軍的稱號,提到了散騎常侍護軍将軍……以後大概是回不了虎豹營,得操心禁軍的事了。”
末了,問他:“你呢?”
他有些躍躍欲試,“我還沒拿到旨。”
“內官前腳才走。”宇文鈞說着望了兩眼,“我想多半是要去你家了。”
“我知道……我這便回去看看!”他耐不住性子,風風火火地拔腿就跑,內心的澎湃幾欲噴發而出,強烈的想知曉結果。
宛遙還被項桓牽在手上,也只能跟着他狂奔。
握在掌心間的粗粝五指竟微微有些出汗,不經意的用力。她擡起頭,雖看到的仍不過是被束起的青絲所遮擋住的側顏,但不難想象他此刻的心情。
于是無奈道:“項桓,你跑慢點!”
尋常人到底是趕不上瘋狗的。
少年終于也嫌她慢了,一如多年前在坊間摘花偷果子那樣,伸手一抱,攬住她的腰,使起娴熟的輕功一路飛檐走壁。
人一興奮,潛力總是無窮,等兩人在項府門前落下,傳旨的內侍剛掀簾子探出頭。
“喲。”他頗驚訝。
“小将軍倒是來得挺巧。”
旋即微微彎腰遞了個手勢,眉眼眯成一條線:“那就請吧。”
項南天并不在家,正廳前跪了一地的人。
宣旨的內官抖開祥雲瑞鶴提花錦緞,筆直而立,“……朕初承緒,兵戈未平,長安盛世,仰賴諸臣……”
宛遙因為莫名受牽連,只得不明不白地跟着他們一塊兒跪。
項桓垂首,兩掌交疊緊貼在地,就聽得頭頂上冗長的文書念道:“……項家二郎,勳德弘茂,有□□定國之功,朕聞之欣慰,今特賜聖甲玉衣一件……”
“減銀七星劍一把……”
“靈芝、人參等各十對……”
“各色绉紗五十匹……”
所賜之物竟意外的繁多,林林總總,項桓極有耐心的把這串沒完沒了的菜名挨個記入腦海,既忐忑又期待。
然而印象中的字眼一個也沒等到,那句收尾卻乍然響起:
“……賞黃金千兩,以示褒獎。”
他聽到最後一個字時,先前飛揚的眉眼驟然一滞,似有些不可置信地擡了擡頭,盯着那張谕旨。
內官的聲音猶在繼續。
“祖宗疆土,不得有失,望爾再立奇功,莫負聖恩。”
……
這就沒了?
別說項桓,連宛遙也覺得頗奇怪。
內官将錦繡成堆的皇恩收攏,等了片刻,約莫是發現周圍沒動靜,遂客客氣氣地朝他笑道:“接旨吧,小将軍。”
項桓此刻頭緒正一團紛亂,他腦袋燒得厲害,既不解又怔愣地緩緩叩首,四肢乃至身體不受控制地低聲說了句“謝恩”。
在旁的一幹人等看着他起身了,方陸陸續續擡頭站起來。
直到項桓接過那柄沉甸甸的谕旨,三魂七魄好似才逐漸歸位。
他仍不死心地開口:“敢問大內官……就只有這些嗎?”
“陛下他有沒有……漏掉什麽?”
宮中的內侍掖手望着他嘴角輕揚:“小将軍真會說笑。”
“這可是聖旨,光拟旨便有兩道程序,別說漏,多半個字都是不敢的。”
送走了傳旨的宮人。
項桓颦眉,雙手緊握着牛角軸,指節泛着清白,眼中分明有茫然的不甘。
為什麽?為什麽呢?
他究竟哪裏做得不對?
不應該是這樣。
不應該啊……
宛遙瞧着他面上漸漸冷卻的喜氣,心下也不禁惋惜,忍不住上前道:“是不是……有什麽地方弄錯了?”
“……莫非是有誰冒領了你的功?”
項桓心緒煩亂地嘆了口氣,“我不知道……應該不會……”
“我和宇文是一起去的,禮部尚書,不對是吏部……與大将軍私交很好,我們去之前就是擔心這個,所以才找他以保萬全。而且明明宇文有晉升……”
說到後面顯然語無倫次。
“難道溫仰的人頭根本不值錢?”他自言自語,繼而煩愁地閉目摁住眉心。
此前的一腔熱血在這一瞬平複下來,才意識到自己以為的軍功很可能只是一廂情願。
也許叛軍殺不殺對于皇帝而言不那麽重要,他更看重的是收複大魏流落在外的疆土?
聖旨白紙黑字,陛下不給這樣的賞,自己什麽辦法也沒有,縱使流再多血液沒用。
宛遙其實很怕他一個想不通沖到宮城裏去鬧事,于是絞盡腦汁地安慰道:“陛下賞了那麽多東西,應該也是很看重你的。”
“這些年我們同突厥交戰,北方又連着大雪封山,人參稀缺了許久,拿着錢都不一定能買到……”
平心而論,這些銀錢的确十分可觀,可金銀再多,終究不是他想要的。
項桓好似突然間洩了一股氣,認命般地搖了搖頭:“算了算了。”
“他不給算了,我也……沒那麽稀罕。”
成箱成箱的珠寶黃金正陸續拉入府內,他掀開蓋子撿了一塊,忽說:“走,我請你吃飯。”
在坊間最大的酒樓中叫了雅間。
餘飛也被拉來陪他不醉不歸,只是這次飯局并沒叫上宇文鈞。
兩個人坐在一旁,看着項桓一碗一碗地往朝嘴裏灌,都知道他心情不佳,所以誰都沒開口勸。
人有時候宣洩一下,反倒會舒服許多。
餘飛坐不住了,索性破罐子破摔,把酒碗一擱,“來,好兄弟陪你喝!”
最後,項桓沒趴下,他倒是先跪了。
項桓酒量很好,輕易不會喝醉,這次扶他出來,腳步有些踉跄,意識卻還清醒着。
宛遙命婢女跑去找小轎,自己用兩手去攙他胳膊,項桓卻掙了開,尋了個黑暗的角落,靠牆抱膝而坐。
寒冷的隆冬讓夜比以往更加漫長,遠處的巷子隐隐約約透出燈光,微晃的光影在他身上忽明忽暗。
宛遙回頭望了望,朝旁挪了一步,擋住那些光。
他靜默地坐了半晌,冷不防低聲道:“你是不是也在看我笑話?”
宛遙愣了愣,明白這話是對自己說的,于是在心裏輕嘆,不答反問:“你有什麽笑話可讓我看的?”
“費了那麽大的勁兒,半個頭銜都沒撈到,還不夠好笑?”
她挨在旁邊,也緩緩蹲下,腦袋仰着望向天,氣息悠長地開口:“項桓,我沒打過仗,可能和你們的想法都不一樣。
“我覺得你平安的活着,就很好了。有沒有軍銜,軍階有多高,并不那麽重要。”
身側的人沉默了好一會兒,也不知聽進去了多少,良久只一言不發地把頭別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