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宮城外, 當內監将虎豹騎的年輕将領送出禦街時,一道密信悄無聲息地飛入了武安侯府之內。

寬袍廣帶的男人正執棋與手下對弈, 黑白兩子勢均力敵, 正是交鋒最激烈之際。

他接過那封圖文并茂的信紙,粗粗一看, 便笑道:“憋了一年,他也終于忍不住了。”

袁傅把密信毫不避諱地攤在桌上, 指尖點了點, “如今大魏尚能出戰的名将,唯有本侯與季長川, 沈煜那個性子, 陰狠毒辣, 善馭卻多疑, 誰也信不過。他把目光放在這些後輩身上,約莫也是想栽培一個自己的心腹。”

手下順着他的話:“豎子年幼,不足為懼。”

袁傅對此卻不予置評, 盯着紙上的那兩個字瞧了片刻,半是沉吟半是思忖,“項桓?”

他望向手下,“季長川的那個學生。”

後者輕輕颔首。

他于是笑說:“是個不錯的孩子。”袁傅在棋盒裏挑選棋子, “沈煜知道我看人一向很準, 這是跟我搶人來了。”

手下拿不定他的意圖,“那侯爺……要把人搶回來嗎?”

對面的君侯一聲不屑的輕哼,“我從不喜歡用別人用過的東西。”

“不過是個将才, 天下有才之人多了去了,他要跟沈煜,就讓他跟便是,良禽擇木而栖,烽火騎營下從不缺人。”

書生扮相的手下含笑恭維:“侯爺真性情也。”

接着又問道:“那侯爺以為,此事當如何?”

袁傅捏住白子在指尖摩挲,忽而一笑,“沈煜要同我争,那本侯就送他一份大禮。”

“不攻自破。”

他将棋子穩穩砸在棋盤上,利落地吃掉了周圍大半的黑子。

又是一年中的清明,滿城細雨霏霏。

春季的時疫永遠不會遲到,醫館內挨挨擠擠的全都是人,宛遙正在陳大夫旁邊給患者診脈,前面排着一隊看不到頭的長龍。

就在此時,餘飛和宇文鈞突然從門外跑進來,徑直奔來找她。

“宛姑娘。”

“宛妹妹!”

有時候單單從稱呼就能辨別出誰是誰。

宛遙抽不開身,只好迅速開了張方子,“一劑服半月,一日兩次,切忌食辛辣生冷之物,半月後再來我這兒換藥方。”

等送走了病患,她才匆匆交代,“蓉蓉過來替我一下。”

領着餘飛二人進了醫館內院,侍女端來熱茶,她坐在對面,“兩位将軍,有什麽事嗎?”

餘飛顧不上喝水,反倒是先問她:“項桓要去南燕受降的事,你知道嗎?他有沒有告訴你啊?”

別說告訴她了,這段時間他們倆連面都沒見過……唯一一次還是各回各家,各找各媽,半句話也未曾講。

宛遙回了個一臉茫然:“南燕受降?受什麽降?”

“是這樣的,”餘飛解釋得飛快,“南燕憑祥關的太守熊承恩,說是妻女被燕王儲君所淫,腦袋上帶了兩頂綠帽子,所以一怒之下密報我軍,決定獻關投降我大魏。

“陛下一直有收複失地之意,憑祥關又是他的心病,這本來是件挺好的事兒,可他在朝上居然直接指明要讓項桓帶兵去接應。”

她不懂朝政,聽得不甚明白:“讓他去……有哪裏不妥嗎?”

“姑娘大概還不知道。”宇文鈞神色肅然,“就在不久前,項桓退出虎豹騎,被調去了京都東西大營。他剛被調走,陛下就委以重任,而且還是接應降将這樣的大事。”

餘飛插話:“我們懷疑他是不是抱到了皇上這條金大腿,所以想來找你問一問……”

宇文鈞皺眉推了他一下,“我可沒這麽說。”

“說不說都一樣嘛,咱們當初拜把子,關公面前承諾了要‘茍富貴,莫相忘’的。”

軍政要事,宛遙雖不太能懂,但她能從宇文鈞的眼裏看出深深的擔憂——三人當中,由于年長,也只有他瞧着靠譜許多。

短暫的嘴上交鋒完畢,後者別開了餘飛的那顆大頭,自己心事重重的嘆了口氣。

“眼下大将軍不在,小桓他狀況又不穩定,幹什麽、去哪裏也不與我們商量。這一趟若是帶虎豹騎還好一些,畢竟都是自己人,誰知他去了京營。”

宇文鈞搖搖頭,“變數那麽多,我心頭總是不太踏實,原以為他多少會和你提一提。”

“我跟他……其實很久沒說過話了。”

“……”察覺到自己似乎提了一壺沒開的茶,宇文鈞立馬啞了,坐在那裏無比尴尬。

意識到對方的窘迫,宛遙于是忙岔開話題:“……那位熊将軍獻關投降,消息來源可靠嗎?”

“不會出什麽事吧?”

“這個你不用擔心。”宇文鈞十分肯定,“此等密報會由內衛左右司探查,确保消息屬實才上奏。再說,”他笑了下,“朝中的幾位元老也并未反對,想來無礙的。”

與此同時,皇城禁宮。

鹹安帝一臉贊許地看着領了他金符的少年将軍消失在視線之中,唇邊的笑意卻凝固着沒動,半晌也朝旁問出了一樣的問題。

“熊承恩降魏,事情确鑿嗎?”

随侍在旁的內衛統領當即垂首回禀:“臣此前已派內衛蹲守太守府,熊将軍的妻女的确曾被燕王長子帶走過,送回家也是面色憔悴,瘋瘋癫癫。

“熊承恩大發雷霆,還燒了燕王所賜的匾額,以此劃清界限。想來請降多半是真。”

他滿意的颔了颔首,“那就好。”

沈煜重複道:“那就好啊……”

“收回憑祥關,南方的故土便指日可待了。”他若有所思地沖着門外自語道,“項桓。”

“天大的機會都拱手送給你了。”

“可別讓朕失望啊。”

三月初,是項桓的第三次出征,而宛遙卻是在近四月了才知道他離開的事。

他平日的生活已經離她們越來越遠,好久不曾有過往來了。

這天是個萬裏無雲的日子,城外的山花很爛漫,到處都是踏青游玩的人。

項圓圓正和淮生坐在溪邊玩水,桑葉則兀自蹲着,架火烤魚。

宛遙将裝滿藥材的小背簍擱在身邊,席地坐于草地上,托腮漫不經心地望向遠方。

項圓圓把腳泡在冰冰涼涼的水中,樂此不疲地看着淮生給她表演徒手捉魚。每抓起來一條她就顯得十分歡喜,後者再掏出刀,就地片成了片兒,刀工完美,厚薄均勻,現成一道切鲙,比桑葉烤魚的速度快得多。

在宛遙發呆的時候,視線裏忽然多了一支點翠的發簪。

項圓圓好似特地在她眼下晃悠了一圈,随即挨在旁邊坐下,低頭認真的把玩。

“宛遙姐姐,你覺得這首飾漂亮嗎?”

她不經意地一瞥,随口嗯道:“自宣宗年間四處開始打仗,合适做點翠的翠鳥也死了不少,這麽一支應該很貴吧。”

聽到此處,項圓圓感覺有門兒,把腦袋湊了過去,語氣特別神秘,“你知道麽,是我在我哥房裏翻到的。”

宛遙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不怕你哥回來打死你?”

“咳……那個……今朝有酒今朝醉,以後再說。”

她清了清嗓子,繼續努力,“這玩意兒絕對是要送給誰的,你瞧瞧,簪子被他摸得都亮了一節,你看你看……”

項圓圓一面遞給她,一面循循善誘,“反正肯定不是給我的,他要送的話,早就送了。”

宛遙拎着小背簍起身,“那大概是送給他的哪位名門貴女的吧。”

項圓圓:“……”

她眼巴巴地望着宛遙的背影,發愁地去揪她哥的那支發簪,心想不是我無能,我真的已經盡力了,婁子太大,親妹妹出面也堵不住啊……

冷不防手一抖,那點翠就被她掰下來了一片。

項圓圓瞬間默了默。

做賊心虛地四下環顧,随即把殘骸貼身收了起來。

彼時的南燕早已是草長莺飛,花香鳥語。

哪怕有如林的槍戟立在其中,軍營的殺伐之氣也掩蓋不住此地的生機勃勃。

南燕,曾經的大理,一直都是個四季如春的地方。

項桓騎着馬,在營地裏信步而行,微風中,大魏國的深紅色旗幟飛揚招展着。

而旁邊與他并駕齊驅的便是南燕的降将熊承恩,沿途走的都是官道,故而兩軍彙合出奇順利。

熊太守四十好幾的人了,好似被折磨得老了二十歲,須發斑白,雙目渾濁,今日親自帶了十名親衛趕來迎接,其重視程度可見一斑。

“小将軍車途勞累,一路辛苦……想不到而今我大魏的戰将皆如此年輕,實在是後生可畏。”

項桓不怎麽願意搭理他,倒是随行的參軍不住替他答話。

這回領了十萬兵馬,雖尚有五萬從別處進發,但帶這麽多人還是頭一次。

将領當中獨他最年少,自然得受不少白眼,可有虎符在手,哪怕衆将士不服也只得咬牙憋着。

風水輪流轉,而今他也享受一回聖旨壓人的待遇。

熊承恩陪着笑:“小将軍,憑祥關據此也不過半日路程,将軍為何這就安營紮寨了呢?倘使再多行軍兩個時辰,傍晚前不就能到城下了麽?”

馬背上的少年冷笑一聲,“着什麽急。”

他目光斜斜睇過去,“上陽谷的地形我比誰都熟悉,萬一熊将軍詐降引我孤軍深入,我豈不是要随我哥一起,葬身谷底麽?”

熊承恩面容一僵,嘴邊的笑有些挂不住,“項将軍哪裏的話,我都親自來了,難道你還信不過我嗎?”

項桓并沒看他,“那可難說。”

一旁的參軍笑着打圓場,“将軍,熊太守此番來還帶了南燕特産的美酒,一會兒不如……”

“你們自飲吧。”他驅馬前行,“我行軍之時從不飲酒——話先說在前頭,如若喝醉,軍杖三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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