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每日的例行巡營完畢, 項桓提着槍回到帳中。

熊承恩似乎正與幾位參将相談甚歡,不遠處的辎重營內燈火未熄, 他無心喝酒, 只坐在榻前默默地盯着腳邊燭火打出的光影。

雪牙槍就在身側安靜地斜靠,銀白的鋒芒藏在暗色的燈光下, 項桓知道現在肯陪着自己的,只剩下這柄戰槍了。

他于是把雪牙擱在膝上, 一言不發地低頭擦拭。

按理高階武将才有資格出使南燕, 陛下刻意安排自己前往,他明白無論最後結果如何都能得到晉升, 一國之君親口發話了, 沒有什麽成不了的。

說到底不過是拿回他應有官銜走的一個過場而已。

項桓放好槍, 躺在榻上和衣淺眠。

他想, 自己這一趟返京後便能光耀項家的門堂,倘若真的能收複憑祥關,還可以完成大哥未盡的夙願, 成就自己的抱負與雄心壯志。

盡管一切遲了一點,但也沒關系。

至少再不必擔心有人橫插一腳,讓他的心血不明不白的付諸東流。

南燕地界的春蟲出來得很早,聲音綿長悠遠, 其中夾雜着巡邏兵的腳步。項桓不知不覺便睡着了。

到了後半夜, 山風突然變得凜冽,上陽谷兩側茂盛的草木發了瘋似的搖曳,牽扯出令人不安的動靜。

項桓在黑暗中猛然睜開了眼。

警覺如他, 幾乎是在一瞬間便感受到了周遭潛伏的危機,當下翻身拎槍掀帳出去。

營帳內的魏軍已經開始騷動,他厲聲問:“什麽事?”

參軍同幾位副将急急忙忙上前,跑得氣喘籲籲,“将軍,谷底兩側突然出現燕軍襲營,崗哨那邊傳來消息,熊太守的五名親衛殺了北營的哨兵,這會兒才将營門堵上。”

項桓聽完,倒也不十分驚慌,“果然降魏是假的。”

他解下披風丢在一旁,“弓兵上營牆,巨盾兵前線防守,點一百騎跟我走,其餘人馬便宜行事。”

帳外的兵戈聲響徹雲霄,燕魏兩軍的大潮浩浩蕩蕩,在谷底激烈的交鋒,盾兵堅硬的盾牆護着身後的騎兵,高處的弓/箭密集如雨。

項桓縱馬殺了出去。

寧靜了十年的上陽谷再度成為咆哮的地獄。

燕軍雖先發制人,然而魏軍到底人多勢衆,一時勝負難分。項桓已殺下了馬,他帶頭沖鋒,長/槍所到之處橫屍滿地,身側數丈之內幾乎無人生還。

燕騎似乎退卻了。

項桓立在屍山火海中,拄槍大喊:“巨盾兵後撤,步兵上前來!”

他吩咐下去,提起雪牙擡腳便要往前。然而他雖動了,四下裏卻無人響應,不知何時聚來的副将們忽然齊齊圍在四周,沉默地将他望着。

項桓停住腳,抖了抖槍身上的血,颦眉道:“還愣着幹什麽?沒聽見我說的話?”

就在此時,面前的副将緩緩上前一步。

常年征戰,對于殺氣的敏感讓他頃刻戒備起來,項桓這才不自覺握緊了雪牙,目光淩厲地掃過黑夜裏的那些帶着敵意的面孔。

“你們什麽意思?”他将槍鋒點地,質問道,“是想違抗軍令嗎?”

“恐怕違抗軍令的,是項少爺你吧。”

人群間,一路随行的偏将冷笑着走出來。如果項桓記性再好一點,他或許能想起,這是上一年與他在山梁鎮賭前朝名刀的虎豹騎舊部。

少年面沉如水,刀鋒般的雙目直直逼過去。

來者卻有恃無恐,懷裏掏出一疊信紙沖他遠遠的揚了揚,“項少爺,私通敵國,賣主求榮,同熊承恩裏應外合的書信可都在這兒了,你如今作何解釋?”

項桓眸子裏的戾氣有那麽一瞬帶着微不可見的怔然,他盯着對方手中迎風搖晃的白紙黑字,視線短暫地凝滞,旋即又緩緩移到旁邊那些看熱鬧的副将身上。

盡管天色再黑,周圍再亂,他也能清楚的瞧見這一張張滿含嘲諷與幸災樂禍的面孔。

像是等這一刻等了許久似的。

項桓放眼在營地外兵荒馬亂的火光裏,良久他仿佛意識到了什麽,唇邊揚起一抹冷笑。

“怎麽,想誣陷我?”

“誣陷?如今證據确鑿,你還有什麽可替自己争辯的。”

“就憑你手上的這幾張廢紙?”

“是不是廢紙,那可不由你說了算。”他輕蔑道,“你看在場的将軍,有誰信你?滿營五萬将士,有誰信你?”

偏将臉上的嘲意驟然一凜,整個人變得銳利起來,“是你與熊承恩勾結,刻意麻痹我軍将領,好伺機吞了這上萬精兵。”

“你才是大魏的叛臣!”

他掌心的銀槍驀地一緊。

對方顯然還是忌憚的,猜到他興許要動手,便不自覺後退。

“項桓,我勸你束手就擒,省得再給我們惹麻煩。”

仿佛頃刻間,原先沸騰的血性和怒火平白的消退了下去,沉重的戰槍陡然冰冷刺骨。

被密不透風圍在中央的少年将軍略略垂着頭,他背脊上還有傷,茕茕孑立的身影忽細微地上下抖動,而後弧度漸次明顯。

他在笑。

然後聲音漸次放大。

“好!”項桓幹澀地笑着,冷不防擡起頭,滿是鮮血的臉上星眸驟然凄厲,“那你來試試!”

“看你們誰殺得了我!”

話音剛落,只聽旁的一名副将尖銳的叫出了聲,森然的銀/槍和那抹厲鬼一樣的身影仿佛融為一體,他們一起縱躍而起,就像離弦的箭,去勢甚猛,永不回頭。

偏将感覺到寒意是沖着自己來的,但鋒芒又無孔不入,似乎四面八方都是人。

他急忙大喊:“放箭,放箭啊!別讓他跑了!”

“別放箭,會傷到自己人!”

“項桓,你敢動手?!你不怕做亂臣賊子嗎!”

在這句話出口時,四周似乎确有一瞬的死寂。

很快,不知是何人的血濺出了三丈之遠,混亂中四五人以長刀架住了那把銀芒如雪的槍,然後又在一股迫人的壓力下被彈得刀兵脫手。

滿身血色的少年拄着槍朝四方悲哀的吼道:“不是要殺我嗎?”

“來啊!”

“來啊!!”

上陽谷晨風如刀。

黎明前的天幕總是讓人有種撕裂天地的錯覺。

空氣裏彌漫着硝煙與焦糊的腥味,而遠處的下道口火光沖天,隐約還能聽見渺遠的喊殺聲。

曲折的山道間,一個黑影正緩緩行于其中。

他臉上是血,身上是血,束發的銀冠微松,被血液粘黏的青絲緊貼在下巴上,一身狼狽得看不出形貌,而唯有那雙漆黑如墨的眼睛裏還泛着微弱的星光。

長/槍被他拖在背後。

染盡鮮血的槍鋒劃出一地的痕跡。

項桓另一只手上提着一顆人頭。

他想不起殺的是誰了,但他十分清楚的知道,從自己揮槍的那一刻起,一切就再也沒有挽回的餘地了。

前路道阻且長,五洲四海,地北天南,一時竟讓他感覺天下之大卻無處容身。

項桓駐足仰望星空,血蒙蒙的一片,什麽都看不清。

他想,我只不過是要給自己讨一個公道。

就這麽難嗎?

耳畔的腳步漸漸逼近,他收回視線,兩隊人馬成包抄之勢原地将他圈成了中心,可約莫也是被先前那場不要命的厮殺吓到了,趕來的将士都只是握着兵刃戒備,沒一個敢當出頭鳥。

畢竟,統領的腦袋還在對方手上挂着的呢,識相的都不太想和他頭挨頭一起作伴。

而對面的少年平靜地望了過來。

他好似一個孤魂野鬼,滿眼空洞,毫無表情,盡管不曾顯露半點殺意,衆人卻還是畏懼地朝後縮了縮。

項桓見得此情此景,突然自嘲地笑出了聲。

原來這些人,都如此怕我。

可他們即便怕我,也要這般費盡心思的拖我下地獄,該有多大的恨,才能有如此的毅力?

他随手丢下了人頭,也丢開了雪牙,形單影只的站在那裏,一動未動。

消息傳到醫館時,正是芒種之日。

餘飛上氣不接下氣地沖到藥架子前,“宛遙,項家出事了!”

她正墊腳在藥格子上取東西,聞言下意識就轉身,凳子腿打了個旋兒,讓她險些沒站穩。

婢女在旁扶着宛遙跳下矮凳。

“項家怎麽了?”

餘飛一面跟着她往外走,一面飛快的動嘴皮:“我也是聽人家說的……今天一大早,內衛左右司統領忽然領聖旨奔着項府去了,還帶了十多個禁衛,好像是要搜什麽東西。”

宛遙提起裙子跨過醫館門檻,“什麽東西?搜到了嗎?”

“就是不知道啊!我方才趕過去的時候那幫人正好收工,只看見項大人被帶走了。內衛我又不熟,問什麽也不說,急死了。”

門前的轎夫本坐在臺階下乘涼,一瞧宛遙出來,連忙拍屁股起身。

餘飛替她打起布簾,“倒是宇文那邊人脈廣,有個随行南下的百夫長給他帶消息,說是……南燕受降出了岔子。”

“項桓讓人查出來和燕軍暗通款曲,打算棄魏投燕,人證物證齊全得很,簡直要什麽有什麽!”

宛遙愣了一下。

他緊接着便狂嘆氣,“雖說沒至于打敗仗,但已經把人給押回了京……”

這事兒連餘飛都覺得懸。

因為前段時日項桓的狀況的确反常,每天一臉要滅天滅地的架勢,萬一一個腦抽去投奔南燕,還真不是沒可能。

這想法剛冒頭,他便趕緊甩腦袋否定掉——不行,關公面前拜了把子的,自己兄弟不能不信。

餘飛發愁的跟在轎子邊不住地抓耳根,“……現在我就是擔心陛下會怎麽判。”

所以大将軍到底幾時才回來啊!

他現在深刻的感覺到季長川的重要之處,他一離京,真是接二連三的鬧幺蛾子。

宛遙坐在其中,思忖着咬了咬唇。

“我爹今天參朝去了……”

她深吸了口氣,“等他回家我再問問。”

而宣政殿內的早朝,由于西南的慘敗,鹹安帝甚至連去也沒去,索性就下令辍朝一日,放百官自行回府。

衆臣議論紛紛地走下龍尾道,沈煜卻面無表情地坐在偏殿中讀軍報。

內容其實并不多,短短的兩頁紙,每個字拆開來看都認識,可他居然也讀了一炷香時間之久。

在旁侍候的內監們恭恭敬敬地垂首而立,氛圍太過寧靜,這反倒讓他們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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