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沈煜一松手, 滿紙的軍情便輕飄飄地墜在了案桌上,內監小心翼翼地窺着他的表情。
這位正值壯年的君王有一雙細長的眉眼, 眸中時常藏着一種捉摸不透的神色。
他三十歲才登基, 至今也不過在位兩年而已,宣宗皇帝死後, 由于年紀尚小,繼位的是他的大哥。
本以為這輩子與皇權已無緣分, 誰能料到元熙皇帝這麽點背, 居然一生無子嗣。
沈煜并非熱衷于玩弄權術的帝王,但這不代表他就可以容忍那些功高蓋主的臣子踩在自己的腦袋頂上耀武揚威。
靜默片刻, 他偏頭皮笑肉不笑地勾起嘴角, 意味不明地微微颔首。
随即, 猛地一推, 将桌上的文書盡數掀翻在地。
即便是他慣有的舉止,除了看慣風雨的老宮女,內監與宮人們也還是沒來由地抖了一抖。
“廢物。”沈煜從牙根裏蹦出字來, 一甩袖子,“全都是一群廢物!”
“就這麽點事情也辦不好,朕留着你們到底有何用!”
“一個不争氣,兩個也不争氣!”他站起身, 沖着空蕩蕩的大殿憤怒地吼道:“難道這天下, 除了袁傅,除了季長川,就真的後繼無人了嗎!朕莫非, 就此無人能用了嗎!”
知道鹹安帝喜怒無常,他發火的時候,在場衆人皆不敢招惹,只甚有默契地站着等他這陣狂亂的情緒過去。
“陛下。”眼見着他高高舉起一盞瓷瓶,老宮女忙上前阻攔,“項少将軍畢竟還年輕,不見得就有如此野心。或許真相另有隐情也說不定……”
“另有隐情?”沈煜猛地轉頭看她,“你的意思是,朕給他軍權,賜他兵馬,結果他倒頭來還讓人耍得團團轉,最後把自己都折進去了?是嗎?!”
“朕有多信任他,他就是這樣回報朕的嗎!”
“凡事并無絕對,後輩們尚且根基不足,都是需要歷練的。”老宮女苦口婆心,“陛下您且再多一點耐心,再等一等,季長川也不是生來便能百戰百勝的啊。”
沈煜握着瓷瓶的手停在半空,他若有所思地靠在案前喘氣,似乎終于覺得累了。休息片刻後,扭頭去喚內衛統領,“羅政!項家父子究竟是怎麽一回事,說清楚。”
內衛左司見他可算是折騰完了,半躬着腰上前回禀,“回陛下。”
“熊承恩在上陽谷設伏詐降,期間假意與衆将領飲酒作樂,趁三更時分崗哨戒備松懈,與憑祥關兩萬燕軍裏應外合,偷襲我軍主營。”
“烽火騎的劉副将此前曾發現端倪,于項桓帳中找到了他同燕軍勾結的證據,可惜對方心狠手辣,劉大人為保這幾頁書信,已被斬首滅口……”
“滅口……”沈煜抿起唇點點頭,“你在項家搜到什麽了?”
內衛統領道:“除了往來的密信之外還有僞造的路引,從內容的時間上看,項南天與燕王早在一年前便開始通信,這一次派項桓南下送我十萬大軍的人頭就是一個契機,目的是為了以此博得燕王的好感,為将來棄魏投燕做打算。”
他笑了下,“那還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盤,連朕也被他們父子倆蒙在其中。好啊……”
沈煜贊許似的颔首,“好啊!”
他的話素來是反話居多,內衛統領遲疑地瞅了老宮女幾眼,“不過,臣見項侍郎似乎對此事并不知情,也難保……難保不是有人捏造……”
“是不是捏造你不會審嗎!”
沈煜信手抄了一卷文書朝他身上砸,厲聲說道,“項家上上下下,一個不許漏,統統給朕審一遍!朕要看到結果!去啊!”
“是、是……”
內衛統領自然不敢躲,還得把文書原封不動地還回他手上,這才領命忙不疊退下。
長安城已經連着好幾天沒有下雨了。
然而頭頂滾滾的烏雲又預示着即将到來的電閃雷鳴,因此,雷雨前的大地便格外的潮濕悶熱。
刑部大牢內,陰暗逼仄的牢房中只有高處開了一扇小窗,筆直的光線照在染滿血跡的幹草堆上。
審訊的推官犯愁地看着面前渾身是血的少年,一時也不知該如何進行下去。
他已經審了兩日了。
盡管用遍了刑具,這個年輕人的嘴卻依舊硬得撬不出半個字來。
他此刻正靠牆枯坐,手臂輕搭在膝上,淩亂的發絲幾乎遮住了大半張臉。
由于押送的軍士百般交代,這人窮兇極惡,十分危險,所以手腳都上了鎖拷,鐵鏈一直釘在少年背後的磚牆中,他能移動的距離,唯有牆到牢門送飯食的地方。
“這小子還不肯認?”
門外有人進來,是個不到三十的年輕公子,推官起身行禮,喚了一句“蕭太尉”。
“可不是,從昨日到今日,連話也沒怎麽說,态度還非常嚣張,簡直可惡!”
蕭公子很愉悅似的輕笑,挽上衣袖慢條斯理地走過去。
推官忙攔他:“太尉,危險!”
“沒事兒。”後者不以為意地隔開了推官的手,輕蔑道,“他現在這個樣子,怕是也掀不起什麽風浪。”
“項桓啊項桓。”蕭公子繞着他來回走了兩圈,才緩緩蹲下,“你也有今天。”
他神色得意地打量着對面那張一如既往令人作惡的臉,語氣傲慢,“想不到吧?當日你在街上傷我一臂,而今,我卻是審訊的推官之一,真是風水輪流轉,合該你落在我手裏!”
說到此處,蕭公子憤恨地撩起袖擺給他看傷痕,“這個仇我可一直記着呢!”
項桓的雙目終于動了,他淡淡地瞥了瞥眼前的人,唇邊的笑輕吹起一縷散發,嗓音低沉,“我打過的人,多了去了,誰知道你是哪一個廢物?”
蕭太尉一把揪住他衣襟,一耳光劈頭蓋臉扇了下去,怒目切齒,“你狂妄個什麽勁兒?”
“你以為陛下還會救你嗎?別做夢了!你他媽早就被抄家了。”
“還當自己是大将軍呢?我告訴你,定罪是早晚的事,朝廷裏,有的是人要弄死你。”
項桓被他扇得別過了頭,然後又悠悠轉回來,一口血水迎面噴過去。
蕭太尉避之不及,讓他糊了一臉,這回真的是暴怒不止,猛地将項桓摁在地上。
“媽的,這賤種——給我打!”
他一聲令下,背後的禁衛左左右右地攻上來,這群人手中拎着木棍,或有刀卻不出鞘,好像并不打算輕易要其性命,只純粹洩憤似的一哄而上,拳打腳踢。
鋪滿亂草的地面,被圍攻的少年低頭緊緊的拽着身側的幹草,他手腕上的鐵鏈死死繃緊。那些拳腳紛紛發瘋似的踩在他的背後和手肘。
他好似撐着地想要起來,碗口大的一根長棍忽十分狠厲地劈在其大腿處,發出一聲讓人心悸的聲響。
站在一旁的推官不自覺地向後縮了縮,感覺那人的腿骨仿佛已被打斷。
“給我往死裏打!”
一滴烏黑在散亂的發絲中滴下,不多時彙聚成溪河。
蕭太尉陰恻恻地抱着雙臂,冷笑着朝項桓道,“放心,我會留着你一條命的。”
“少說還有十個人,在後頭排着隊等着報仇雪恨呢,哪能這麽輕易地饒過你。”
“是吧,項,少,爺?”
項桓強撐着支起身,他永遠不願在任何人面前低頭,饒是膝蓋骨再疼,也從始至終一聲未吭。
然而有人卻一腳狠狠踩在他的後腦勺,迫得他不得不将臉貼在凹凸不平的地面。
“還敢起來?”
“有娘生沒娘養的東西。”
額頭重重磕在一塊凸起的石子上,他沒有發出一絲的聲音。項桓看着日光照亮的那塊方形,心中忽然空洞地想:
我只是想拿回屬于我自己的東西。
難道這都有錯嗎?
我有錯嗎?
……
他五指用力扣緊冰涼的石墁地,傷痕累累的指尖在冷硬的石塊間劃出數道帶血的痕跡。
窗外的烏雲間閃過一道明亮的光,伴随着山崩地裂般的轟鳴,雨嘩啦啦地落了下來,劈開沉寂。
武安侯府的書房內,袁傅将棋子仍回盒中,勝券在握地靠在帽椅裏。
一局,他贏得毫無懸念。
“侯爺的棋技又強勁了。”對面的下屬垂首恭維。
“太清楚對方的實力,這種棋下得就不那麽好玩了。”袁傅懶洋洋地沖他一笑。
“那陛下對侯爺而言,也是無趣的那一類?”
他不緊不慢地抓着棋子把玩,“要扳倒沈煜身邊的人,太簡單。他這個人,锱铢必較,除了自己誰都不信,雖有謀略卻作繭自縛,就像他惦記着茹太後那件事,非得同我争個你死我活一樣。”
袁傅搖了搖頭,“善藏者,人不可知。”
“我若是他,将韬光養晦,不露圭角。他與我比,最大的優勢就是年輕,等老夫花甲之年,殺我,還不跟探囊取物?”
他冷笑,“所以這種人終究成不了大器,遲早有一天是會衆叛親離的。”
簾外的春雨突如其來,狂風開始大作,将才冒頭的桃花打得遍地凋零。
項桓的案子到底是在朝中引起了一場軒然大波,由于牽連着整個項家,茲事體大,若真要禍及三族,自大魏開國以來還是頭一次。
有文臣上書請求從輕發落的,也有義正言辭表示要嚴懲不貸的,早朝鬧得不可開交。項南天為官多年,總有幾個同僚幫他說話,相比之下,項桓那邊便凄涼許多。
宛延坐在偏廳內嘆氣,也覺得有些惋惜。
“項家這回的劫,恐怕是真的躲不掉了。陛下雷霆震怒,私通敵國的罪名一旦敲定了便是個死。”盡管他同項南天不和,但共事一場,也并非那麽想看見他一敗塗地的。
宛遙追問道:“……難道朝廷裏就沒人替他們求情嗎?”
“倒是有人替項南天求情的,至于項桓就……”誰讓他小子樹敵無數呢,沒有趁機落井下石的就算不錯了。
宛延低頭喝了口茶,“所以三司會審,項家人判的只是查抄發配,唯有項桓一個……是秋後問斬。”
前往南燕的大軍折損五千,而對方還是詐降,皇帝丢在外面的臉面總得拿人償還。滿朝文武,不是挨過項桓打的,就是看他不順眼的,餘下的作壁上觀,都不願意自找麻煩。
她聽得微微怔了一下。
“爹爹我已經盡力了,人微言輕,沒有辦法。”宛延看着她的表情,替自己辯解,“丫頭,人各有命,天意是強求不來的。往年頂多在他墳頭燒一炷香,咱們也就算仁至義盡。”
宛遙沉默了很久,最後深吸一口氣,問得很輕:
“我能不能……”
“去看一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