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十五歲小孩兒
李白的話頓時爛在嘴裏。
他本來還在盤算,說幾句好聽的裝裝可憐,再加上方才路見不平一聲吼的壯舉,能從這位有閑錢搞對象的北京大哥身上诓來仨瓜倆棗,給點感謝費,十塊錢也夠他三天房租了,或者至少請客吃頓熱乎的。但他現在根本開不了這個口。
也不知直覺占了幾成,總之他基本上能确認這人是誰了。
“你是不是姓楊?”他又開始把那件被拒的大棉襖疊起來往塑料袋裏塞。
那人的打量少了幾分漫不經心,竟直接站了起來,忽地湊到李白面前,連帶他身上那股冷冽的血腥,幾乎要鼻尖抵着鼻尖,“你認識我?”
“我……”李白閃着眼睫後退,“如果你是楊剪。”
“我是。”那人說道,目光卻轉向面館,像在考慮着什麽,雙眸細長地眯了起來。
“你不問問我是誰嗎?”李白擡高聲量。
“哦,你是誰。”楊剪說着徑直朝面館走去,一瘸一拐,卻并不遲緩,随意抹了抹鼻血,免得流到嘴裏。他問得也太敷衍了,好像對這件事缺乏好奇,讓李白來氣的同時頭腦發懵,事先想好的充滿懸念的自我介紹也顧不上了,慌忙追着他叫道:“我是李白!”
楊剪看着雪地直樂:“我是杜甫。”
啊?杜甫?
李白想起來了,李杜李杜,他在夜校還背過幾首這兩人的詩呢。
所以楊剪這是覺得他在開玩笑?
李白的指甲勾破了手心的塑料袋,他吞了吞口水,忽然意識到,十年過去了,楊剪可能根本就不記得自己。
就算他有個很好記的名字。
“我從老家來的,”他試着去抓楊剪的袖子,“你以前有個弟弟,家裏人都火災死了就被你家收養了,小時候掉進河裏還是你給撈上來的,你差點和我一塊嗆水淹死,還記得嗎?”他試着說一些令人印象深刻的事。
楊剪這回聽得挺認真,眉頭也皺了起來,過了幾秒,就要走到面館門口,他忽然扭頭,直勾勾盯住身邊矮了一頭多的少年。
“小白?”他說。
“長這麽大了!”他又道。
“對,就是我,”李白的面龐被店內的暖光照成桔紅色,眼睛也星星亮亮的,“我聽說你考上了北大……你高中在北京四中上的吧,那個新概念作文大賽,2000年那屆,你得獎了,報紙上都登了!後來我在你們學校BBS論壇上看到你是你們年級理科高考第八名,去了北京大學,在讀物理,也有可能是重名,但我覺得就是你!”
楊剪略顯詫異,道:“所以你就找過來了?”
李白噎了一下,接着,只見楊剪也不等他回話,推開店門,大大方方地迎着幾位食客的目光,對正在擦桌子的老板說自己得去洗把臉,說完還真就撩開後廚的簾子鑽了進去,留李白一人在空調暖風中淩亂。
“是同學啊?”老板挺慈祥,帶點南方口音,沖李白笑了笑。
“啊……那個……”李白想說不是,但失敗了,他低下頭,因為實在不喜歡和陌生人對視。
“剛才來了幾個人高馬大的,把小楊給叫走了,我叫他別出去他不聽,還不讓我報警,”老板嘆氣,“今天早點下班吧,你把他扶回宿舍好好休息一下。”
李白連忙道謝。
他越站越不自在,暗自慶幸自己留着規規矩矩的學生頭,還穿了自己最新的那件白襯衫,紮在黑褲子裏,沒把塑料袋裏那件顏色像紅磚一樣的棉襖套在身上。其實他不是很冷,這天決定進校園,他出門前就做好了準備,在寬大的襯衣裏塞了兩層保暖內衣,一靠近校門就把棉襖脫掉藏起來了。主要原因是他不想顯得像個社會混混,或是老農民,給楊剪制造諸如“認識來路不明的朋友”之類的傳聞,但到了現在,經過對比,他發覺自己和那些在校學生之間仍然存在千差萬別。
究其原因可能是,他的确是個社會混混。
拎着個大黑塑料袋本身也是件蠢事。
不過李白覺得這也沒什麽可自卑的,至少,他剪頭發賺得應該比楊剪端盤子多,這幾年攢下來的那些錢,若不是非要來北京,他都能給自己買輛小摩托了。
這麽胡思亂想着,就看見楊剪從門簾鑽出,面對偷瞥的食客,挂着禮貌的微笑。臉和脖子的血污都清理幹淨,零散挂着水珠,劉海和眉毛也因打濕而顯得更加烏黑,李白終于看清了,那确實是張眉目清爽的臉,就算腫着也是。不笑的時候,五官鮮明得就像畫上去的,稍微一笑卻有虎牙,還蓄起兩個梨渦,确實也很有傷透小姑娘心的資本和嫌疑。
此時皮膚被冰水凍紅,醒目傷口不多,最濃的一塊是眉骨處的瘀紫。
他也和老板道謝,把圍裙挂在門後,套上自己的工裝夾克,踏出門檻後他仍按着門沿,看那樣子,是幫李白頂着,在等他出來。
“你确定不用去醫院嗎?”李白仍然保持懷疑。
“小事,會打架的人也知道怎麽挨打,”楊剪哐的一聲把門關緊,揣起口袋走入雪地,“我只是疼,沒受什麽要治的傷。”
“所以你打架很厲害咯?”李白學着他的模樣揣口袋,笑了。
“你是放寒假了,過來旅游?”楊剪沒有自吹自擂,反問道,“住在附近嗎?”
“我住石景山那邊,房租便宜。”
楊剪看看手表,道:“那你得抓緊,快九點了,去那邊末班車差不多十點。”
“十點半還有,我最近天天坐,”李白忽然氣不打一處來,“我也不是來旅游,哪有旅游還租房的,不都住招待所嗎!”
楊剪點了點頭,似乎覺得很有道理。接着他又不說話了,讓李白心裏的那點不忿很快就澆熄在灌進嘴巴的冷空氣裏。
“你今年多大了?”沉默着走出暗巷,楊剪忽然問。
“十六。”李白躲開人行道上一輛飛過的摩托。
“身份證呢?”
“你要查我戶口?”
楊剪繞到李白另一側,把他和大街隔開,這會兒已經不見多少行人,亂竄的小摩托比轎車多,新科技園區,周圍不是景點就是高校,夜裏還是有些寂寥,最輝煌的是路燈和大廈的燈牌。他攤開手掌,晃晃手腕,意思是動作快點。
李白瞪着他,把被自己快要攥爛的黑塑料袋交過去,讓人幫忙拿着,在自己的卡其布挎包裏翻找起來,“要是我沒随身帶着你是不是還覺得我是個騙子?”他又拿回自己的袋子,把證件拍進楊剪手中。
“這不才十五嗎?十一月份才滿十六,”楊剪打量那張證件照,“小時候像個土豆,現在長成這模樣我的确一下子不敢認。還在讀書嗎?”
“沒有,前幾年我在南京待着,給理發店當學徒,去年轉正了。但我也不是文盲,南京有很多夜校的,我現在會算二次函數,還會讀英語。”李白悶悶不樂地把身份證收回自己印刷劣質的火影忍者卡套中。
怕楊剪誤會,他又擡起頭道:“我天天挨打實在受不了了才從村裏跑出來的,來北京也沒別的意思,沒想好要幹嘛,就是想看看你……還有楊萍姐姐!”
“她改名了,現在叫楊遇秋,本來還想改姓,後來也覺得自己多此一舉,”楊剪的目光倒是柔軟了許多,尤其當李白提到挨打,他眼中稍有顫動的光點或許可以稱之為是理解,“我們過得挺好的。”
“那就好。”李白又垂下腦袋。
對那個被逃離、被抛在身後的父親,兩人都緘口不提,好比一種默契。
“你為什麽提溜着外套不穿?”在校門口,楊剪又挑開話頭,“裏面這身尺碼太大了吧,像視察的領導,或者……我還以為你剛從蘇州街那個教堂唱詩回來呢。”
“……外面這件像隔壁大姐。”
“暖和不就行了?”楊剪指指自己腫了半邊的臉,坦蕩走入校園,他好像能讀懂李白在想什麽,“別人看你說明你與衆不同。”
也不知認不認識,他就沖路燈下擦肩而過的推車男生笑。
李白把心一橫,丢了黑塑料袋,把他的大棉襖套上,沾的雪化在上面,但這棉襖夠厚,裏面還有防水層。
真暖和。
他跟着楊剪走,正值期末,天氣又冷,校園裏頭又黑又靜,途徑一個操場一片宿舍樓,又穿過一片小樹林,李白憋不住了,“去哪兒?”他扯着楊剪夾克的後擺問。
“學五食堂,我平時九點下班過去還有菜,”楊剪任由他拽,呵出的熱氣把黑夜染白了一塊,“你也挺餓的吧,哥請你吃頓飯。”
“剛才那個小面就挺好。”李白心說請我吃飯也不用走這麽遠。
“我飯卡裏有錢,兜裏沒錢。”楊剪又打起哈欠。
在食堂門口兩人遇上了同學,看樣子關系很近,應該是同班的,吃完夜宵,那三位穿着睡褲拖鞋大羽絨服,跟楊剪拍着肩膀打招呼,也不問他傷怎麽來的,只是痛呼明天的固體物理學今晚又要通宵自救了,楊剪就一臉嚴肅地跟他們說悠着點別像隔壁工學院那樣又猝過去一個。
接着,李白就被楊剪帶到窗口,都是些剩菜,但菜盒放在熱水槽裏還是熱騰騰的,聞起來很香。打菜阿姨說了句“今天來得挺早”,毫不猶豫地把幾道見底的菜都打進楊剪的盤子,連湯帶水,葷的不少,見楊剪帶了人一塊過來,米飯也盛了滿滿兩大碗。
“哎,謝謝您,”楊剪在讀卡器上刷下去十塊錢,端起鐵盤,“這鴨血我特喜歡。”
“挂彩了補補血嘛。”阿姨數落道,“也不知道成天在幹什麽大事。”
李白抱着兩碗飯,跟着身前笑呵呵說“沒事沒事”的家夥,在一張燈下的方桌坐定。
“你人緣真好。”他由衷道。
楊剪卻已經開動,像是餓壞了,吃得狼吞虎咽,根本不顧嘴上的傷,又像是還有急事要做在趕時間。李白也沒扭捏,端起自己那碗大口地扒拉起來,一開始還不好意思吃肉,過了幾分鐘,那道木耳炒五花就是他的最愛了。
卻也就在這時,楊剪突然放下飯碗,兩手垂在身側,靜靜望了過來。
起初李白以為他在看自己,這麽專心致志的,還怪不好意思,後來才發覺自作多情,那人微微仰着臉,明顯在看他身後。
站着什麽嗎?是誰?李白屏息回過頭去。
首先看到一條深咖色羊毛裙,紮在裙腰裏的是件淡粉色棒針毛衣,外面的是件最近最流行的長款風衣,衣襟上垂到胸口以下的,是大波浪長發。
再往上看,這位時尚弄潮兒确實也是個五官精致的美女,就是臉色很差,咬着嘴唇,淚水流了滿面,挂在她線條玲珑的腮下。
“我不知道他們……”她啞聲說,“我已經說過我哥了,你待會兒別去打工了,跟我去醫院看看。”
“不用,”楊剪不動彈,仍心平氣和地看着她,“我讓你這麽傷心,你哥氣不過我能理解,我也沒還手。”
“楊剪!”女生繞過李白,幾步站到楊剪身側。
“你什麽意思?”她又哭着問道。
“分手的意思,你提的。”
“我亂說的,我當時只是生氣……你說你不想結婚多少歲都不想,那我們現在也可以談戀愛啊,大不了到我想結婚的時候再分手……我們不都還沒到适婚年齡嗎,有什麽好着急的,你說是嗎?”
“你現在就很想結婚了。”
“我不想,我現在一點也不想了!”
李白眼睜睜看着女生身上那股子勁兒一點點軟下去,就像下一秒就要倒在楊剪身旁,趴在他腿上哭泣。
“沒必要說假話,也沒必要把自己弄得這麽卑微,觀念不和還要強求,我沒有你想的那麽好,”楊剪也不擡手扶她,無比真誠地說道,“這樣非我不可,對我來說也太累了。”
女生愣了好久,食堂裏寥寥幾撮人都在圍觀,但楊剪的目光對她來說顯然更為鋒利,在這雙重壓力之下,她大口大口地呼吸,直到把臉都憋得發紫,突然一揚手,直直指向李白,目光也惡狠狠撞上李白瞪大的雙眼,“行,你行,我懂了,這麽急把我推走,找到新歡了是吧,就是他對吧,大晚上一塊吃剩菜還真是一路人,”她走過來直接拽起李白的領子,皺眉冷笑道,“什麽東西,一臉狐媚子樣兒男的女的啊,戲劇社的?穿這衣服要表演祥林嫂嗎?”
李白被勒得後頸疼,索性順着那股力氣站起來,心說行吧,我這身衣裝打扮今天已經得到三種比喻了。
卻見楊剪也站了起來,走到兩人身側,慢條斯理地扳開女生的手指,把李白的領子拎到自己手中,又把人放回椅面,雙手搭上他的肩膀,十分溫柔地捏了捏,“是啊,新歡,一個十五歲小孩兒,”說着他無辜地笑了笑,那種無辜太理所當然,甚至顯得有些冷漠,“胡倩,你自己信嗎?你明天想起自己說的胡話不會後悔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