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啪嗒,啪嗒啪嗒
話說完了,楊剪的手仍放在李白肩頭,兩個拇指按在領口下,扶上後頸,皮膚的接觸有種粗糙的暖。李白把下巴擡起,和胡倩對視,努力地堅持不眨眼躲閃。
比起緊張,擠在他心裏更多的竟然是種興奮,看到不可置信、無措、痛悔、木讷在那張臉孔上瘋狂地堆疊生長,撐破漂亮的框架,唯有洶洶的氣勢在消逝,這姑娘不再有力氣罵的出狐媚子和祥林嫂了,李白可以感同身受,卻不覺得難過。他只是想,自己果然沒有看錯,楊剪就是這樣一個人,能差點就忘幹淨被抛在老家的小弟的存在,似乎也從未關心過其死活,也能普普通通的幾句話就把重裝上陣的前女友逼得失去鬥志。
傷害起人來,他根本不需要多大力氣。
的确,當楊剪盯過來琢磨了半天才叫出那聲“小白”時,李白是有些受傷的。在村裏常常皮開肉綻的那些年,在南京有這頓沒下頓每天被老板像狗一樣使喚的日子,他都忍了下來,不斷提醒自己不要忘掉的就是一定要來北京,來了生活就會好過一點,這裏有對姐弟是他的親人,也許會在同樣地想念他,也許會對他好。
大約半小時之前李白意識到自己白日夢做的有點多,天平是斜着的,但也叫不出冤,沒誰有惦記他的義務。然而他同時也意識到,至少自己的抗打擊能力是十分拿得出手的,幾口熱飯下去就恢複了精神,現在楊剪在他身後,把他拉進這場對峙,甚至讓他産生了“我們是一邊的”的感覺。他贏了。這算不算是“狐假虎威”?
李白又想起在店裏的彩圖繪本上看到的詞了。它屬于第一任老板家八歲的小男孩。倘若偷翻被發現,哪怕只有一下,那眼尖嘴毒的小胖子就會邊發出哭聲邊斜眼看着他咧嘴,露出幾顆幸災樂禍的大牙,老板娘循聲而來,把幹抹眼皮的肉球擁入懷中,之後,哪怕是當着客人的面,李白也會被趕去跪在一邊,撿地板縫裏發臭的頭發。
排隊的客人看見這幅情形,就不願意讓他用那雙手在自己頭上動剪子了,剪的腦袋少,那天就有可能挨餓。
李白忽然覺得自己的生活已經得到改善,尤其對比之下,現在桌邊的三位裏他絕不是最慘的那個。你快走吧,他已經不喜歡你了連話都懶得再說,看不出來嗎?你怎麽這麽可憐啊。李白在心中默念,好卑鄙,也好快樂。
這時胡倩已經開始躲避他的眼神,兩手扶在裙腰上,正在不安地搓動。這是李白第一次在對視中獲得勝利。他越看越停不下來,胡倩卻在這時把眼皮擦幹擦紅,念詩一般,相當用力地留下一句“楊剪我們後會無期”,轉身蹬蹬蹬地走掉了。
李白看到食堂玻璃門後的人影,挺高大,攬上她的肩膀,是有人在等她。
“後會無期是指以後再也不見嗎?”他問道,總覺得這詞文绉绉,像在拍還珠格格。
“明天還在一個考場,”楊剪坐回自己的位子,“同班同學。”
李白忽然笑了起來。
“怎麽。”看他傻笑,楊剪也松松地勾了勾嘴角。
“你們大學生真好玩。”李白眨眼。
“嗯,我也覺得,”楊剪夾了一筷子木耳,放到李白盤中,“讓您見笑了。”
李白也夾了一塊鴨血作為回禮,但他個子矮胳膊短,必須得半蹲着站起來,才能讓它安全在楊剪的米飯上降落,“我覺得你在嘲笑我。”他說。
楊剪聞言就捂住了眼睛,手背上累累的傷順骨骼描摹,被冷光照得紮眼。憋起來還挺辛苦,他肩膀****的,這回是真笑了,混着些鼻音,聽起來又像是要咳嗽,像是要哭。李白用餘光瞥着幾桌外正在偷看的學生,跑到食堂阿姨那裏給他要了一碗熱水。
菜已經不熱了,吃上一口,好像就又涼上一分,但兩人吃得專注,都沒有浪費。
飯後楊剪還要打工,說是海龍大廈旁邊的物流站,幫人卸貨分揀,隔天一次,從晚上十一點幹到淩晨三點。有一段路要同行,他幹脆把李白送到了公交車站。
李白問:“你一天睡幾個小時?”
楊剪道:“加起來四五個小時吧。”
李白說:“我也差不多。”
楊剪靠上電線杆子,低頭點了支煙抽。他居然抽煙,利群,不是什麽好牌子,在南京的報刊亭賣兩塊錢一包。燈光是暖橙色的,風如果能被看見,應該是冷冷的青藍,他碎而亂的劉海不再烏黑,和李白的眼睛隔了層乳白的霧。
“你可以試試其他不這麽累的活兒?”又是李白打破沉默。
“你這麽操心?”楊剪反問。
“我也在找工作。”李白仰起脖子,朝路燈吐白氣,“交流交流經驗嘛。”
“也有,比如初高中家教,或者新東方英語班的教學助理,”楊剪擡眉望向不遠處駛來的末班公交,982路,小小的一塊紅色燈牌也像他的煙頭,“就是現在才大一,沒人願意招。”
那大二是不是就好了?北大的學生應該很搶手。李白放心了。
“這對我來說根本沒有參考價值,我倒是能去英語班打掃衛生。”他踩了踩楊剪的影子。
“身上錢夠嗎?”楊剪不躲,煙也抽得很慢。
“那還是夠的,我把大頭都藏在屋裏不帶出來,怕被人搶了。”李白脫口而出,說完有些後悔,他還真想聽聽要是說自己不夠,楊剪會作何反應。
但他沒有。楊剪果然不說話了。
又過了大約十分鐘,公交即将靠站時,李白又道:“我也想抽。”
楊剪沒說什麽,兩指夾着那小半截香煙,把李白拽到身前,背朝着自己。他是左撇子,因此李白的左半邊身子就被他的手臂環住了,煙氣從背後飄到面前,帶着薄繭的手指也擦過李白的耳朵,涼涼的,讓他下意思想把耳垂縮起來。但他當然沒有這種特異功能,只是縮了縮脖子,等他再把脖子伸直,把腦袋挨過去,張着嘴想咬那煙尾,唇峰都碰上小指了,楊剪又忽地把手擡高。
“小孩兒抽什麽煙,”他輕輕搡了李白一把,“行了,回去吧。”
李白吃了癟,也有點來氣,爬一級臺階就回一次頭。當他投了幣,扶住車頭的橫杆站穩,氣已經消了,公交也關門啓動。他再轉臉去看,楊剪已經走了,從站臺穿過一條雪泥髒亂的窄馬路,走上一條寬闊流麗的大街。街上只有他一個,公交往同方向開,經過他的腳印。
還想去北大宿舍參觀一下呢,還想問問能不能周末帶我去***,李白心中默念,從背後看着楊剪,又超過去從正面看,向日葵似的轉着腦袋,把一天在兩分鐘內過完,看着他從放大到縮小。但現在看來那都不是多麽現實的事。
但至少我們都活着,有點難地活着。人縮成小點,再也看不見的時候,李白閉上了眼。
來北京前,李白身上帶着這些年攢的全部積蓄——兩千塊錢,目前只花了很小一部分,但只有花銷沒有收入,房租路費夥食費幾塊接着幾塊地扣,好比眼睜睜看着一塊又香又甜的大蛋糕被螞蟻啃食,總歸讓人焦慮。這天過後,李白沒再往中關村亂晃,秉持着尋找楊剪時那種锲而不舍的精神,他開始在理發店之間掃蕩。
北京人在這方面似乎不比南京人重視,李白以自己租的單間為中心,一圈一圈地找,沒有如預想中碰上遍地都是時尚美發鋪的狀況,看來當初同事跟說北方人不愛捯饬也不是危言聳聽。更倒黴的是,李白又練了幾年的技術,碰壁次數卻遠比在南京初來乍到時遇上的多。手藝過關要價還低,遭拒的主要原因就是年齡,最可氣是有一家都把他收了,也讓他安安生生地幹了三天活,老板突然給他結了一百塊,說最近嚴打,實在不敢再雇他,又說老板自己也要放假回老家了,要他自己過個好年。
李白覺得自己像棵剛紮根就被拔起來的菜。
他也完全明白過來,這裏的規則也和他以前學會的不同。沒有人因為年紀小欺負他了,但也沒有人因為年紀小要他了。
這是臘八節當天,李白又冷又餓地回到家,躺在硬板床上,蓋着被子又蓋了一層棉襖,捏着那張百元大鈔入神地盯。沮喪了一會兒,他就爬起來給自己煮粥,放了很多白糖,喝得人舌根發麻,石景山不行,他決定年後去大興碰碰運氣。
那邊還是郊區,對未成年勞務管得應該沒有城裏那麽嚴。
很快他就睡着了,一放松下來,他就睡了将近兩天。後來天還沒亮,他是被凍醒的,睜開眼睛一看,出租屋東南角的天花板居然塌了一大塊,大概占整間屋子四分之一的面積,渣土和碎片掉進房子,黑洞洞的天空就在上方,冷風也直接往裏面灌,房頂的雪順勢落下,也有堆積在邊緣的,已經化了不少,不停地往下滴答。
縱使是得過且過如李白,也覺得有點驚吓,他把自己的行李搶救回來,擦幹淨髒污,打開小暖爐烘幹,等到天亮之後,八點半,差不多都該起床的時候,才小心翼翼地給房東打電話。
房東倒沒要他賠,還跟他說不好意思,說自己不在北京,給他聯系了工人來修。
李白等了三天也沒等到什麽工人。
他自己去找人,要麽是太貴,要麽是已經放假了。
幸好床不在空洞下面,就是冷了一點,李白還不至于太落魄。白天無聊,他就會走到商場,也不買什麽,只是想聽裏面放的王菲的歌。只是又過了幾天,離除夕越發地近了,李白還得了重感冒,半夜發起燒來,第二天爬起來把自己裹得像個蘿蔔,沒有醫保去醫院開藥,他随便找了家沿街小藥店,錢包仍然元氣大傷,他突然很委屈,意識到自己的凄涼。
他買了瓶礦泉水,但心裏是很想喝溫開水的,一邊吞藥片一邊掉眼淚,他還灌了一肚子冷風撐得邊走邊噎。先前怕有人從洞裏鑽進去偷東西,他把值錢東西都帶在身上,其實也就是那個裝鈔票的牛皮紙信封和一個栓了鑰匙的懷表,就這麽帶着全部家當,走到了車站。
淚眼模糊地照着站牌看了一會兒,方向是紅色,字是松綠,北京的地名都奇形怪狀,有些不認識的字,但李白認識那四個字,北大東門,看準線路,他爬上那輛朝北的公車。
要想找到楊剪,李白唯一知道的就是物理樓和學五食堂。他覺得前者更可靠一些,在棉襖領子裏埋着臉,小跑着找過去,卻發覺門口守着保安,還拉着“禁考試作弊,樹嚴謹學風”的橫幅。
是在期末考試嗎?這大樓連帶着整片校園都靜得出奇,李白知道自己這回混不進去了,他站在保安看不見的一個小路口,等了半個多小時,五點出頭,天色已經落得十分昏沉,耳邊響起動靜時腦袋也不太清醒了,反應了十多秒,李白才想明白那轟隆隆的聲音是學生們聊着天在下樓。
順着聲音找,人流正在漫延,馬上要把他吞進去,李白想着其中找到楊剪,好巧不巧,他一打眼就看見,走在最前面、穿着長風衣、左右都挽了朋友的是那位胡倩。
胡倩顯然也看見了他,拍拍旁邊的女伴,還往他身上指,一定是在議論什麽。
李白退了兩步,突然之間,他完全沒了當初楊剪站在身後時對峙的能耐,也不再想走到那洶湧人堆裏去了,馬路牙邊上是冬青樹圍成的牆,他靠上去,接着退,然後,屈腿蹲了下去。
李白坐在了冬青樹裏。
他以前也喜歡這麽幹,坐在樹裏只露出身體的一小部分,他覺得安全,但那是在南京,某些鮮有人踏足的公園角落,他拿了工資可以休息一會兒的時候。現在是在陌生的大學校園,教學樓不斷冒出的人潮旁。那些人嗡嗡嘤嘤地在說什麽李白也聽不懂,自己跑到這兒來到底要幹什麽,他也産生了疑惑。
事實上,有時候李白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行為,越明白怪異,他就越攔不住,這也讓他經常苦惱。他只是有種預感——自己要是再亂動,注定又要給楊剪丢人了,于是退得更深,抱起胳膊發呆,臉埋在膝頭,不敢再往外鑽,也不想被過路人看見。
這還是可以做到的,李白很瘦,身子骨也軟,鑽在各種犄角旮旯躲起來也很熟練,在兩棵樹的縫隙間他可以退到最後,腳也不露出去。
漸漸地,李白平靜下來。他聞到潮濕的泥土味,葉片上的灰塵被他的鼻息打濕,褲子下的舊雪融化了,他好像完全成了這道縫隙的一部分,沒人能強迫他,把他拽走。他也能看清一些外面的情況,人聲已經清淨不少,不再是那種逼人的密集,可能再過一會兒,他就能自己出去了。
卻見有幾重黑影靠近,是有人站在了冬青樹牆前。
李白的呼吸又被吊了起來,第一反應,他覺得這是來找自己尋仇的胡倩,帶着她那群五彩斑斓的朋友,要用比狐貍精更難聽的話來罵他,擋在面前的樹杈被撥開時,李白覺得自己就是只被扒了殼的河蚌,他的牙尖在嘴唇上咬出血腥味。
“你在這兒啊。”聽到的卻是熟悉的聲音。
楊剪弓腰站在樹前,雙臂打開,和樹的懷抱一樣,就像把他攏在其中。
楊剪找到了他,他剛才連“快找到我吧”都不敢想。
李白頭腦空了一下,看見楊剪身後,枯枝間的天空還是灰灰的,喜鵲叫得很兇,路燈亮起了幾盞,還是有不少學生在燈下的路上走過。
楊剪也回頭看了看,李白才注意到他身後還站着個男生,穿了一身的黑,臉很白,高高瘦瘦的個子,五官被手機屏的熒光照得朦朦胧胧,卻很秀氣。
“你先走吧,老趙該等急了,晚上同學聚會我就不去了,高中那幫人也挺煩,過兩天我找你倆單獨聚。”楊剪對他說。
“拜拜。”那人點了點頭,按着手機走了,根本沒對這裏的異常表現出多大的好奇。
莫名地,李白松了口氣。接着只見楊剪蹲低身子,仍把枝葉撥向兩邊,就這麽旁若無人地面對着他,看着他。楊剪的臉消腫了,眉骨上的瘀痕也痊愈,晦暗的天光和燈影中,他的臉很明亮。
開口沉默了一下,他才皺眉道:“你抽什麽風?”
李白深吸口氣,閉了閉眼。啪嗒。不知從幾歲起,有一個空杯子,玻璃的,透過它的世界看起來有點變形。李白只要閉眼就能看見它。他的世界好像也一直摸不出什麽形狀。但是啪嗒,啪嗒啪嗒,就在剛才,掉進去幾滴水。
水很清澈。
杯子不是空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