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十塊錢一次

李白被楊剪扽着手腕從冬青樹叢裏拽了出來,摁在馬路牙子上坐着。他“哎”了一聲,屁股正疼,就見楊剪把背包往地上一擱,也在他身側盤腿坐下。

“我也不知道我抽什麽風。”李白垂睫,看着楊剪撐在一顆枯草上的手。

楊剪“嗯”了一聲,不再問,也不轉臉,默默看着前方步道上路過的一撥又一撥同學,那種神游天外的模樣還挺惬意。人漸漸稀少了,有認識的朝他揚下巴,“嘛呢!”

“我弟弟。”楊剪答非所問,拍了拍李白後背,沖那男生樂。

“你好,”男生朝李白點了點頭,又道,“時間抓緊着點,明天就清宿舍了。”說罷他圈緊圍巾,中氣十足道:“我先走了!”

楊剪照舊不緊不慢地朝他揮手。

“我們班長。”他解釋道。

“你們今天考最後一門嗎?”李白問。

“是啊。”

“你怎麽找到我的?”李白又問,餘光謹慎地瞥向楊剪的側臉。

“胡倩找我說的。”

他回答得相當坦然,而李白差點就眼前一黑。自己方才的行徑是被怎麽描述的……無論怎麽描述,不需要任何添油加醋,就已經足夠詭異了。那不然怎樣?他恨不得把自己縮成樹下的土塊,楊剪怎麽可能注意到他。某種程度上他還得感謝那姑娘,沒讓他白來這麽一趟,等沒人了再自己灰溜溜地鑽出去,灰溜溜地回到自己漏風的房子。

而現在,楊剪就坐在這兒,吹着冷風,跟他一樣跟展品似的被過路人側目參觀——

李白覺得自己得說點什麽。

“那個,我沒找到工作,都說我年齡太小了,前幾天出租屋頂塌下來一塊,雪把我東西都泡了,找不到維修隊,這兩天也不知道要幹嘛。”說着,李白頓了頓,意識到自己正在訴苦。他不想這樣,可他來找楊剪到底是因為什麽?僅僅是邊走邊哭時産生的一個無理由的念頭。

“也沒什麽,”他又道,“我沒事就喜歡往亂七八糟的地方鑽,跟個鴕鳥似的,就是有這個毛病,結果被你同學看見了對不——”

“你覺得丢人?”楊剪打斷他,也終于轉過臉,看向他。

李白下意識挪遠了點,“什麽?”

“這麽蹲在路邊讓人貼在你臉前走過去,動不動好奇地看你,丢人嗎?”

“嗯,”李白老實道,“丢死人了。”

“你死了麽?”

“是給你丢人!”

“哦,那我死了。”楊剪一本正經道。

李白有點跟不上趟,心裏一急,人也跳了起來,他站在楊剪面前攥着兩個袖口,低下頭看着楊剪的眼睛,大聲道:“都要過年了你別亂說,咱們走吧!”

“站不起來,勞煩您拉我一把。”楊剪伸出左手,掂了掂手腕,已經開始落實自己作為死人的設定,等李白握過他的手腕,又隔着層厚厚的羽絨扶在他大臂上,拼了命地要抱着他把他從地面上拔起來,他就笑了,好像把人逗得不知所措是多麽好玩的事情。撈起書包,他挨在李白身後走,還要把重心靠在人家肩膀後面。

“你別壓我,會長不高的。”李白加快步伐。

“你不該背我嗎?”楊剪提溜着領子把逃跑的人拉回來,“我死了啊。”

李白不再反抗,還真撐住膝蓋半蹲下去,回頭瞪着他:“……上來吧,但你得承認自己活蹦亂跳的。”

可楊剪只是把書包挂在了他的肩上,憑那重量,李白猜測裏面最多只有一本書。

“那不就得了,”楊剪不再東倒西歪,插上口袋領他繞過一個路口,拐到一條小道上,“幹點怪事又怎麽了,一不會丢錢二不會丢命,別人沒幹過的你就不敢?沒想到你臉皮這麽薄。”

李白想了想,一時間找不出話來反駁。但他竟然覺得好受了不少,楊剪說的沒錯,楊剪根本就不當回事,他也沒什麽好怕的。重新琢磨方才種種,他不再才想了個開頭就覺得喘不上氣。

在這偌大校園裏繞了十多分鐘,兩人來到一棟灰色的六層板樓下,是楊剪的宿舍。他把李白帶了上去,寝室在三樓,最靠近樓梯口的那間,門敞開着,兩個室友正在裏面收拾行李,地上攤開幾個箱子,占滿了過道。李白小心地跨過它們,跟踩梅花樁似的,站在最靠陽臺的那個下鋪跟前。

“你的床?”他看着那坨層次豐富的被子。

“是。”楊剪從床下拉出一個巨型黑行李箱,嘎吱嘎吱地拉開。他的行李構成十分單一,空間被衣服占了一半,寫字臺上幾堆書本抱過來,就把另一半占滿。之後,楊剪看着床上形狀扭曲的那白花花一大團,開始發愁。

李白問:“要帶走嗎?”

楊剪看他鼻涕都要流出來了,給他遞了卷手紙,“不想跑兩趟了。”

李白擦鼻子只用了一節,他把用過的紙揣回自己口袋,抱起那團被子抖開,“能塞進去。”他說道,把被子對折兩次,又頗為耐心地整理起箱子裏亂堆的東西,當他把最後一沓畫着複雜受力分析的稿紙在一條疊好的牛仔褲上壓平,箱中堆積的物平面已經低了好幾寸,就算放下那條厚棉被也能拉上拉鏈了。

“怎麽樣?”他扶着後腰朝楊剪眨眼,得意揚揚。

楊剪給他鼓了幾聲掌,接着就跑陽臺上不知道搗鼓什麽去了,李白剛想跟過去,就聽身後有人叫,是楊剪對床的那個室友,居然還管他叫“同學”,說自己塞不動了,問他能不能也幫自己收拾一下。

“行吧我試試,”李白看看那堆狼藉,又看了看身後蒙霧的窗,天已經黑了,楊剪的影子透不進來,“十塊錢一次。”

那位戴眼鏡的板寸男一愣,又好氣又好笑似的沖李白搖頭擺手,而李白只是疑惑不解地瞧了他兩眼,原地蹲下,用袖子擦擦楊剪箱子上的灰塵,又試着去挪,只能推拉,提是提不動的。這時身前有了動靜,是楊剪從陽臺上回來,手裏還拎了一個和行李箱差不多大小的鳥籠。

籠子裏是只貓頭鷹,灰色摻黑的羽毛,銅幣似的黃眼睛,鋒利的爪鈎緊包橫欄,身形倒是嬌小,腦袋還不比人的拳頭大。

“上個月撿的,摔在空調外機上,”楊剪說道,“翅膀傷還沒好。”

“它好漂亮。”李白看得入迷,先前他只在科普畫報上看過這種動物,總覺得冷森森的,很狡猾,沒想到實物這麽圓潤,臉像小貓一樣。

“拿着吧。”楊剪嘴角挂起點笑,把籠子交給李白拎,左手提上那只塞滿石頭似的箱子,穿過地上雜物擺出的迷魂陣。據他所說自家租的房子離學校不遠,兩人一鳥從西南門出去,繞過暢春園,步行了大約二十分鐘,到了一片老式家屬區牆外。

那只貓頭鷹不停地撲騰,籠子也被風吹得飄搖,李白幹脆托着籠底把它抱在懷裏,有點看不見前路,楊剪擋了他一下,他才沒被入口的階梯絆倒。

他們在停車棚邊上的小超市裏買了點吃的。李白在擺得緊湊的貨架間擠來擠去,挑了一只冷凍三黃雞,一包幹香菇,剩到最後的兩個土豆和一只青椒,上次在北大食堂蹭了頓飯,這次他準備請回來,楊剪則拿了一瓶燕京純生,一瓶百事可樂。

結賬結了三十二塊九毛錢,李白正在自己的錢包裏掏鋼镚,卻見楊剪忽然把他放在櫃臺上的三張十塊抽出一張,換了張自己的。

“啊?”李白把九個硬幣塞給老板。

“十塊錢一次。”楊剪拎着肉菜走人了。

楊家住在頂層,要爬九層樓,一大堆東西兩人運了兩趟。門口沒有貼春聯,也沒有福字,房子就是簡單的兩室一廳,乍一看不怎麽寬敞,最好看的是客廳的地磚,青紅白三色的碎塊組成,似乎更适合放在公園裏,照上陽光,應該會像條流沙斑斓的河。

楊剪站在河流上,額頭起了層細汗,回頭對李白說,歡迎。

李白本以為楊遇秋會在家,一句“姐姐好”都挂在嘴邊了,卻沒有碰上。門口一雙拖鞋都沒擺,不是常有人住的樣子,屋裏的東西倒擺得很有生活氣息,換句話說,就是很亂。李白又開始盤算如果把這些都收拾利落的話,能不能換來在這兒借住幾天。楊剪安頓好貓頭鷹,去自己卧室收拾東西的當兒,他也不好一直盯着人家,就在屋裏逛了一圈,客廳裏擺了張餐桌,靠着電視顯得很擠,邊上一扇門虛掩着,李白推斷,那應該是原本餐廳的位置。

他還聞到一股怪味,像是什麽東西燒着了,就從那門縫中傳出。大着膽子,他把門推開,卻愣在門口邁不出步子往裏進,只見這屋裏暗極了,拉着落地的窗簾,頂上也沒裝燈,只點了兩支大紅的香燭。香燭後是個神龛,供奉了水果和白酒,也有跪墊擺在地板上,但神龛黑黢黢的,看不清其中神像。

牆上還有些挂畫,燭火明明暗暗地照,李白心裏毛毛的,隐約辨出來,那些畫面上的也是神啊怪啊一類的東西,除此之外,這屋裏再無其他。

“我姐弄的,”楊剪突然出現在身後,拉李白後退,又把房門關上,“不用管。”

“是觀音嗎?財神?”李白覺得邪門。

楊剪卻不回答,陷進沙發,打開電視開始不停地換臺。李白也不敢再追問,鑽進廚房忙活去了。不過,這只能算個小小的插曲,還是很自然地,他們湊在一起吃了頓晚飯。李白頭一次用高壓鍋,他泡了香菇炖了雞,後來楊剪教他用筷子把限壓閥撬起來放氣,一開鍋蓋,他看見不消半小時就能炖出的黃澄澄的湯,暗暗把買高壓鍋這一條列進了準備在找到工作後開始實施的願望清單。

還炒了青椒土豆絲,煎了荷包蛋。盛米飯的時候,楊剪突然出現,把池子裏的鍋刷幹淨端上竈,說要露一手。

李白表示想要圍觀,被楊剪趕了出去,待在餐桌邊就忍不住想偷吃,最終他挖了一口米飯吞下,心虛般坐回了沙發上、楊剪方才待的那塊凹陷,看了會兒中央二臺播報的宏觀經濟政策。

基本看不懂。楊剪一學物理的看這個幹嘛?又能懂嗎?李白胡思亂想着,眼皮有點沉,什麽稅不稅的飄在耳邊,他倒是真要睡了。

楊剪端着個白瓷盆,再次突然出現,趕走了李白的瞌睡蟲。鼻間聞到一股好濃的辛辣味,李白興沖沖跑過去一瞧,卻見一盆褐色液體,還在冒泡。

姜汁可樂。

“你感冒了吧,嗓子啞得跟被人剌了似的,”楊剪又從電視櫃裏翻出一盒膠囊,“把這藥帶回去睡前再喝,明天差不多就好了。”

帶回去?也就是說我不能留宿咯?李白有點萎靡。

但我生病被發現了,他又想,心裏驀地又變得美滋滋的了。

“其實我在發燒。”他彎腰聞那湯水,又擡起腦袋看楊剪,一臉的可憐。

“是嗎?”楊剪摸了摸他的額頭,“那你是不是沒食欲啊,就喝點粥得了?”

李白立刻站直:“我有!喝粥吃不飽!”

楊剪就笑:“也有退燒藥。先吃飯吧。”

李白放了心。為了表達自己并非不識好歹,他十分配合地先把那可樂喝下去小半,辣得直哈氣,從喉嚨眼到胃都是燙的,這才放下瓷盆抹了抹嘴,邀功般看向楊剪。

楊剪也沒有急着坐下動筷子,忽地按住他的右肩膀,左手摸向李白的眼皮,“別動。”他輕聲道,彎低腰,兩人額頭靠得很近,姜辣随着李白的呼吸在兩人之間逸散,大約過了五秒,楊剪把人放開,左手的食指和拇指捏在一起,在他眼前晃了晃。

“你掉了根睫毛,要進眼裏了。”他說。

李白呆呆看着他,嘴唇被燙紅還沒恢複常态,臉頰也紅。姜的辣和熱仍在他體內蒸騰。

“要還給你嗎?”楊剪拿起他的右手攤平,把那根彎彎的眼睫放在冒汗的手心。李白垂眸瞧了瞧,好小的一根,絕不是他睫毛最長的狀态,楊剪的眼睛真尖啊。也就在這時,門鎖響動,大門被打開了,高跟鞋蹬蹬兩聲踩上那條青紅白的河流。

“來客人了?”楊遇秋把細鏈挎包甩上沙發,笑眯眯走到兩人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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