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你真笨啊
大約十一點半,楊剪騎着一輛三輪摩托出現在平房一側堆滿碎石塊的荒地,車鬥裏裝着一捆雙層玻璃板,幾把焊槍電鋸等工具,以及大量諸如空心鋼棍、承重釘之類的金屬部件,三輪車座下腳踩的地方,還放了個折疊梯。
這小車的負載量讓人懷疑它會被壓得半路就熄火,楊剪卻把它開得轟隆隆直響,在石堆之間自如地鑽,最終風塵仆仆地停在李白門前。
“馬上好了!”李白還在炒菜,煤氣罐放在門外,頂上裝了個簡易竈孔,再架口鍋就是他的廚房,高度不大對,因此他得撅屁股彎腰,或是半蹲着翻鍋鏟,“你幾點走的?”
“天沒亮吧。”楊剪從他身邊走過,進屋就喝光了擺在窗臺上曬太陽的那杯水。
“哎,”李白在門邊探頭,“還沒泡開呢,你不嫌燙啊!”
楊剪瞧了瞧杯底蜷縮的茶葉,黑綠色,光嘗味道就知道不是好茶,但李白實實在在地放了不少,蓋住了整個杯底。從牆角撈起暖瓶,又把杯子滿上,楊剪鑽出房門,說:“一上午沒喝水,總比渴死強。”
李白看他被燙得還在哈氣,就低下頭抿着嘴笑。菜炒了三個,黃瓜雞丁、蒜蓉白菜、番茄炒蛋,家裏沒有冰箱,是李白走去菜場現買的菜。
某種程度上楊剪和他一樣,家裏沒有工具,梯子電鑽也是在建材市場借的,用完了要給人還回去。這讓李白不得不佩服,雖然都用的挺破舊,但這些終歸也不是不值錢的物件,老板還真放心楊剪,連學生證都沒扣,就這麽大方地借給他。只能說楊剪在招人喜歡博人信任方面具有特長咯?飯後李白把洗好的碗筷放在大鐵鍋裏,從水房端回,遠遠地看着爬上屋頂量尺寸的那位,想象他在老板面前自報家門說明來意時的模樣。
在李白的預想中,這個屋頂至少要花一兩天才能修出樣子,可楊剪竟然說,他準備只花一個下午,至于原因,他覺得在家裏睡覺舒服。李白将信将疑,又有些挫敗,但也沒轍,被他拉着幫忙,楊剪在梯子上搭骨架的時候,他就在下面據鋼條,楊剪嵌玻璃,他就熬密封膠。那塊缺口大概有五平米大,被兩人用一個蓋過半邊屋頂的玻璃棚子遮起來。
忙完已經到了晚上十點。
“陽光可以透到下面哎,”李白打掃着落在屋裏的建材碎渣,仰頭道,“原本只有巴掌大一個小窗戶,現在采光終于可以好點了。”
“所以要用玻璃啊。”楊剪坐在床邊的小板凳上,累得有點動不了,就點了支煙提神,望着天花板中央的燈泡發呆。
“結實嗎?”李白把垃圾倒掉,又站回他面前問,“會不會哪天又塌下來啊。”
“不會,雙層高強度玻璃,冰雹都能擋住,除非下隕石。理論上的風險是時間長了有可能漏水,”楊剪靠上身後的床墊,“誰知道這房子過幾年拆不拆,等漏了再說吧。”
李白笑了,楊剪看得還挺開,他反觀自己,忽然覺得的确也沒什麽好憂心忡忡的了。如果再下一場雪,他還能看到被壓在最底下的白色,透過很淡的陽光,就像身處冰凍湖底一樣。他挨着楊剪,在床沿坐下,道:“你買這些花了多少錢?”
楊剪揚起臉來,認真道:“還有人工費呢?”
差一點他就要枕到李白手上了,或是靠上他的膝蓋和大腿,李白垂着眼,脖子傻傻地僵住,連他內眼角的紅血絲都能看得清楚,提起口氣道:“那一共,一共要多少嘛。”
“哈哈,”楊剪卻突然站了起來,絲毫不見方才疲态,他用那支沒夾過煙的手揉了揉李白的腦袋,“等你找到工作再說吧。”
“明天算你欠錢第一天,沒有利息,不過你得聽我話。早上幫我把車和東西還回去,地址我已經寫紙條壓在電鑽下面了,”說着,楊剪就走到了門前,“我先回家了,你收拾好要帶的再過來吧。”
握上門把,才發現門推不開。
他回頭看着李白。
“……我剛才倒完垃圾回來習慣性鎖了,”李白捏緊外套口袋裏的鑰匙,膝蓋蓄力,卻站不起來,“這個門擰的那個鎖是壞的,只能用有鑰匙眼的那個。”
楊剪沒搭腔,在門框上摁滅煙頭,看那意思,他是在等李白過來開門。
“你要不今晚別回去了?趕末班車還要跑,你怕擠我睡地上也可以。”李白又道,問得有些急切,“明天我們一塊還車,再一塊過去好不好。”
“為什麽?”楊剪笑了,“你不想一個人睡?”
“不是!”李白立刻道,他的臉很熱,知道自己已經把臉憋紅了,望着楊剪,他也知道那人在等他說出個所以然,但他就是半句話都說不出來,因為他也搞不懂自己,他又處于那種無法控制行為的狀态中了,只是不斷地、不斷地在想,只要我把這個鑰匙拿好,這個人就不會走開。就能陪着我。
“快點,欠錢期間要聽話。”楊剪敲敲門板。
“不是從明天開始嗎?”李白眼巴巴道,和他別着力氣似的,就是不動。
楊剪又等了他半分鐘,也不見生氣,只是“啧”了一聲,拉開旁邊的推拉窗,兩手一撐,直接從那小小的窗口翻了出去,動作之利落,長款羽絨服都沒被窗棱上的鎖扣挂到。李白聽見他落地的聲響,悶悶的,像是踩上了屋外堆着的雪,身體僵硬了幾秒,李白跑過去探出窗口看,窗下的牆根确實一片狼藉,而楊剪背着個書包正在狂奔,已經跑遠。
十點十七分。李白看看自己快了兩分鐘的手表,關上窗,坐回床邊板凳。往中關村那邊走的末班車在十點半,也不知道能不能趕上,他默默地想。煙味還沒散盡,楊剪的打火機還落在床上了,但這屋裏确實只剩下李白一個。他猶豫了一下,最終把它放在枕邊,吹涼開水吃下退燒藥,洗漱幹淨之後,又翻開在報刊亭打折買的過期中學生英語報,似懂非懂地讀了一會兒,很快就睡着了。
次日下午,當李白提着自己少得可憐的行李,以及在超市發搶購的一袋蘋果和三斤豬蹄,爬上九層樓,敲開楊家房門時,是楊遇秋開的門。
“累壞了吧小白,快進來。”她敷着面膜,戴了一頭亂糟糟的塑料發卷,招呼楊剪過來接東西。楊剪的頭發也挺亂,從發旋執拗地翹起一個角,黑毛衣的高領也沒整理,頂起頸後的頭發,眼神懶懶的,是剛睡醒的樣子。
他從李白手裏拿過行李和豬蹄,先走到自己的卧室,又走到廚房冰箱跟前,一一地安頓,李白就抱着那袋紅富士,跟在他身後。
“我把東西都還回去了,老板人很好,還說以後出了質量問題就給我換。”
“嗯。”
合上冰箱門,李白從衣袋掏出那只果綠色的打火機,垂着腦袋說:“還給你。”
楊剪挑了挑眉,接過這只千裏相送的“鵝毛”。說實在的,他抽屜裏還有一堆,但他說了“謝謝”,這是很新奇的體驗,他常常把打火機落在別處,卻是頭一次有人給他送了回來。
他走向自己的卧室。
李白又繼續跟在他屁股後面,和他說:“昨天晚上對不起。”
“沒事,我後來趕上車了,”楊剪簡單道,“行了別悶悶不樂的,這段時間咱倆住一屋,得和諧相處啊。”
“我不是睡沙發嗎?”
“我有吊床,還有一個一米五寬的木頭床,”楊剪錯身,握着李白兩邊肩膀,把他拽到自己面前參觀,“你選哪個?”
終歸是小孩心性,李白也顧不上察言觀色,問楊剪你平時喜歡睡哪個了——他一看那吊床就挪不開眼,簡直就是個大玩具,懸在半空,好像随時能像蠶蛹一樣把他緊緊包住。他果斷蹬掉拖鞋,身子一撲,把自己丢了上去。
楊剪比了個OK,幫他把行李拎到吊床下面,接着就揉着後腦勺往屋外走,“姐你給我洗個蘋果吧!”
“等一下,”李白叫住他,抱着一只胡蘿蔔抱枕搖搖晃晃,“你有點自來卷,頭頂那撮是不是經常壓不下去,只能洗?”
楊剪回身,點了點頭。
“我有辦法,你放着我來。”李白忙着往下跳,吊床一彈,他差點摔個大馬趴。
很快他就發現這不是意外出醜,睡在這樣的床上,搖搖晃晃确實好玩,但對他這種笨手笨腳的非熟練工來說,似乎潛在風險也不少。每次上下都要小心不說,這吊床比楊剪硬而粗的頭發還難對付,在他睡下的第三個夜晚,也不知是做夢滾得太厲害,還是碰到了什麽開關,身下的兜布直接收了口,把他連被子抱枕一塊包了起來,只露出一截腰和腰旁邊的一只手。
要是他再高一點,壯一點,還不一定包得住,可李白偏偏是棵豆芽菜,這下可好,真像蠶蛹似的了,他卻被悶醒,葉公好龍地害怕起來。
“哥……哥哥!”他小聲地叫,“你救救我!”
叫了約莫兩分鐘,燈“啪”地一亮,隔着橙色的防水布照進眼睛,令人踏實的腳步聲到了跟前,李白也停止了扭動。
“你真笨啊。”楊剪無奈道,拍拍他露在外面的手背以示安慰,又降低吊床高度,把他這顆形狀怪異的粽子剝了出來。
擡眼眼瞧見那雙倦意蒙蒙的眼睛,李白就莫名來了好大的委屈。前天還當成寶貝的吊床,他現在就不想睡了,要和楊剪擠,那人居然也不反感,任由他抱來被子縮在自己旁邊。第二天清醒了,也仍然沒有反感,除去偶爾睡熟了楊剪會把李白擠到床邊讓人差點滾下去之外,兩人就這麽睡在了一起,還算相安無事。
年三十前,楊遇秋去附近早市買了兩趟年貨,都叫上李白陪自己一塊挑蘿蔔青菜,再看人殺雞宰魚。李白依舊保有自知之明,總是找時機拿自己的零錢結賬,每次出門,他還會用自己帶來的夾板給姐姐做出不同的漂亮發型。他們還去王府井逛了次街,都穿上自己最中意的衣裳,只有楊剪還是衛衣牛仔褲,興致缺缺。平時待在家裏他一天走不了一百步,好像一年的學習和打工已經把精力耗光了,稍微松懈下來就不再提得起精神,被迫陪同逛商場,他主要負責給姐姐拎包,以及請三人吃冰激淩。楊遇秋說冬天買夏裝才便宜,大刀闊斧地花半價給自己添了三件名牌新裙子,又挑了件只打九折的米白色羽絨服,硬要送給李白做禮物,楊剪倒是完全無所謂的樣子,只在路過西單圖書大廈時,給自己買了兩本書。
李白發覺,這姐弟倆花錢是完全分開的。三個人在一起在外面吃飯,他們不讓他掏錢,也是兩人輪流地請。
他還“高山仰止”地看了看楊剪那兩本書的封皮,一本有關集成電路設計,另一本則是軟件編程,都是大開本,又厚又沉,還附帶了兩張光盤。
回家之後楊剪還真就自學了起來,先開封的是那本軟件,他每天對着卧室裏那臺舊電腦噼裏啪啦,完全心無旁骛,年三十的晚上也是如此,飯後履行完洗碗的職責,楊剪只在客廳待了十多分鐘,吃了兩瓣橘子,看了一段馮鞏的小品。
“沒意思。”李白進屋送餃子,問他怎麽不看春晚的時候,楊剪這樣回答。
“你也太愛學習了,這都坐一天了,”李白把醋碟放在鼠标墊旁,“不是物理專業嗎?”
“光學物理找不到工作,以後的十年電腦才是重點,”楊剪勾畫着書本,目不斜視,“寒假抓緊學一點,開學就能找軟微電系的老師問了。”
李白肅然起敬。
又回沙發看了兩三個小品五六支歌舞,等他再去收盤子,楊剪已經把那十幾個羊肉餃子幹幹淨淨地吃了下去,趴在寫字臺上睡着了。李白蹑手蹑腳走近,給他披了件外套,端起碗盤,也正在此時,電腦進入休眠,黑屏上閃出Windows的彩窗标志,在屏幕四角移動。
想到自己在小網吧,拿着這樣的電腦和系統,只會在網絡聊天室潛水,或是在亂七八糟的論壇瞎逛,李白不禁感嘆,高材生就是更帥。他挪出卧室,回頭又瞧了兩眼,剛想跟楊遇秋交流一下感想,卻見大門開着,一個衣着光鮮的男人正在腳墊上站着,踩着一雙嶄新的棉布拖鞋,而楊遇秋立起腰,剛把他的皮鞋整齊地擺好。
“來,介紹一下,”她把碎發別到耳後,落落大方道,“這是我家最小的弟弟,叫小白就好,小白,這是高大哥,我朋友。”
李白有些拘謹地和那人握手,這麽正式的打招呼方式,他還沒做過幾次。
那人手上戴了幾枚戒指,有金有玉,皮膚也粗硬,握起來很硌,人倒是十分和善,“小楊老弟呢?”目光在李白身上掃了幾遭,尤其看了看臉,他又開始四處地張望。
“睡了,不用管他。”楊遇秋道,接着,兩人就進到那間供神的屋子裏,關上了門。
李白跑回卧室,只見楊剪已經醒了,直勾勾盯着休眠的電腦,雙手交叉起來搭在桌沿。見他進屋,楊剪沒有多說什麽,也不出去打招呼,只是要李白把電視關上,外面留盞小燈,再回來關門睡覺。
“我還沒刷牙,你也沒有——”
楊剪長長地呼了口氣,出了卧室,和他一塊安靜又快速地完成了洗漱。臨入睡前,李白聽着屋外漸漸盛大的煙花爆竹聲,以及身側輕微的呼吸,總覺得這人心情不佳,是從沒出現過的那種煩躁。
果然,第二天一早,八點還沒到,他是被楊剪兇巴巴地搖醒的,“我今天要出去,”楊剪撐在床頭俯身,又頂着那頭亂毛蹙眉看着他,“你要跟我一塊走就快點。”
“去哪兒?”李白揉揉眼睛,還有些惺忪。
楊剪不回答,撩起T恤就開始換衣裳,李白驀地警覺起來,也爬起來開始套褲子。當他踩上拖鞋跟着楊剪身後走出卧室時,看見過道對面主卧的門。
平時楊遇秋會留一條縫,說是怕悶,關緊晚上會做噩夢。
而今這道緊閉的門裏傳來震耳欲聾的鼾聲。
李白下意識轉頭看,大門口的玄關處,那雙皮鞋也依舊整齊地擺在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