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你有點少白頭

出門之前還是碰上了。

當時李白正在系鞋帶,楊剪已經把防盜門推開,叼了支煙側着臉,看着下行的樓梯。樓道裏熱熱鬧鬧的,是樓下的鄰居大清早的要去放開年炮,東西搬來搬去,有小孩在笑在叫,說的好像是“爸爸媽媽你們快點”,也有女人的聲音,招呼着“媽,你先帶她下去”,老人就笑呵呵地應,蹦蹦跳跳的腳步聲摻着沉緩的,應該是她拉着孩子,或是孩子扯着她。

而樓下的空氣跟着聲響飄到樓上,仍是冷冰冰的,楊剪咬着煙嘴愣神,沒有去點。

或許也就是這串熱鬧招來了正在主卧酣睡的人,門一推開,出來的是昨晚那個男人,穿了身尺碼正合适的格紋睡衣,上衣敞着,白背心掖進褲腰,撓着頭發往廁所去,自然得就好像這是他在每個平淡無奇的早晨都做的事,而這房子就是他的家。

“這麽早哪兒去啊?”他在茶幾邊停步,看了看李白身後的楊剪。

“海澱公園,找同學去。”楊剪摘下煙杆,說。

“女朋友啊。”男的打了個哈欠,待他表情恢複正常,李白也終于折騰好了自己的鞋帶,站直了看,他發覺這人長得其實還行,身材高挑,五官端正,并不是方才自己憑昨晚模糊印象胡亂琢磨的啤酒肚中年男,身上總是帶股不堪的肉味兒。

公正來說就是年紀大了,二十年前應該還是個帥哥。

只聽他又跟楊剪調侃:“還是上回短頭發娃娃臉那個嗎?上大學幾個月換幾個啦?”

“早分了。”楊剪把煙咬了回去,也跟他笑,在兜裏摸打火機。

“行,好好玩去,別把弟弟帶壞。”男人撇着嘴巴投身廁所,李白也已經站到楊剪身邊,心裏有點抱歉,他覺得自己要是動作快點,就能在那人冒出來之前系好鞋帶,從而避免這遭尴尬的會面。

楊剪倒還是神色如常,不緊不慢地,又在門口站了幾秒,因為找火機費了番功夫。等他終于找到,把火苗擱在煙尾旁邊,主卧門口又有了動靜,楊遇秋趿拉着拖鞋從裏面出來,身上只穿了件玫紅色的絲綢短裙。

這麽豔的顏色,還有蕾絲袖,放在她身上顯得很俗,但不難看。

“大過年的別往亂七八糟的地方跑。”她說道,同時目光相對,楊剪的煙還沒點着,手臂就越過李白的肩膀,把門咣當摁上了。

這支煙抽得實在不順利,最終被丢進樓下的垃圾桶,除了燎黑的一小塊,還算留了全屍。李白其實早發現了,楊剪一周也抽不了半包,他的煙瘾根本不大。

可是剛才連早飯都沒吃就急着碰。

李白自覺水平較低,對着一個喜歡抱着《呼嘯山莊》和《白夜行》等等他根本看不下去的長篇小說閱讀的名牌大學生,他沒什麽人生道理要講。但他總想讓楊剪心情好點,于是請人在早點鋪吃了兩籠面皮被水汽泡濕的肉包子,一些小菜,而楊剪騎自行車帶他,飛快地滑行在冰凍空曠的北京城,好像真的要帶他去公園溜達。

在中關村推着自行車過天橋的時候,李白發現每級臺階邊緣都結了條冰,凍得很酥,一踩就咔嚓陷下去小小一塊。他樂此不疲地踩,楊剪看着他,說起剛才的男人。

“叫高傑,今年五十歲了吧,”他仰頭看着大廈反射的藍天,“房子是他的,供的那個神也是他的。”

“很有錢?”李白問。

“做生意的,不是人民企業家,是有很多小弟手裏也出過人命的那種,具體賣什麽我就不知道了。”天橋開始下坡了,楊剪雙手放開車把,看自行車在坡道上滑了一段,在翻倒前扶住了它,鼻尖映着一點陽光,也像一塊碎雪,“在火車上遇到的,他說要幫我們,我姐到北京就一直跟着他,從一開始的吃住,到後來的戶口,他還幫我姐開了家美容院,雖然生意也不怎麽樣,”楊剪頓了頓,又說,“總的來說就是我們欠他很多錢。”

李白吸了口涼風,他無疑是驚訝的,在想“原來如此”,他終于明白了當年兩個身無分文的小孩怎麽在這座城市立足,是他無法效仿的。但他難過卻不是為此,心髒是片葉子,好像被蛀了個眼兒,圍繞這個蛀口,也蔫了一圈。

同時他也明白了為什麽楊剪寧可打很多份工,晚上不睡覺也要拿獎學金,不是為了讓楊遇秋在飯桌上和人誇口,是不想花楊遇秋的錢。

“姐姐喜歡他嗎?”李白等了兩分鐘,又小心地問。

“她?不喜歡,”楊剪的表情就像聽到了什麽獵奇新聞,“喜歡我一同學,有一次騎摩托出了事故,她正打電話給高傑,正好我那同學碰上,當時還不認識,就騎車給她送上了往醫院去的地鐵,然後她就開始死心塌地了,很神奇吧。但也沒什麽,高傑對我姐不賴,她自己心甘情願就行了。”

說着,兩人也走到了橋底的平地。

李白确實覺得神奇,或者說,是疑惑。對一個人死心塌地,還能心甘情願地跟另一個人睡覺嗎?也許楊剪對死心塌地的理解十分獨特。但這似乎也是無奈,楊遇秋對那個高傑,的确溫柔依賴,沒有抵觸。他要是問楊剪這到底是怎麽回事,那也太殘忍了。

于是他問了另一件比較關心的問題:“姓高的對你好嗎?”

楊剪擡起右手,捋下袖子,露出一截手腕。李白匆匆扶住車子,他知道這只手,腕子轉起來似乎有些困難,拇指也無法彎曲,楊剪此時的示範動作也正在證實他的觀察。

“我以前不是左撇子。”楊剪說。

“是他給你弄的。”李白覺得自己的手也很疼,快要傻掉了。

“是我回家撞見,以為他欺負我姐,當時還是個沒腦子的初中生,就上去揍他,”楊剪又把袖子拉了回去,羊絨衫,衛衣,羽絨服,一層接着一層,“誰知道他們早就開始了。”

李白低下腦袋,鼻腔和胸口都悶悶的,他難過極了。所以說初中的楊剪打不過,還落下了舊傷……還有別處嗎?一個不老實的弟弟,撞破好事,還要揍人,有很多錢和很多小弟的高傑會只教訓他一次嗎?

所以說,楊剪離開了那個村子,卻還是沒能真正地逃開什麽,是不是小孩生來就是要挨打的?會不會全世界都是這樣,其他人在長大之前,也是在家裏被打個半死,只是不和別人喊疼,那些拉着小孩在街上走的父母也全都是謊,是假裝的慈眉善目。

就比如早上樓道裏那個小姑娘,也沒看見她的樣子,說不定她的臉正腫得老高,在出門放炮之前,還被爸媽摁在地上用掃把抽呢!

這到底是不是真的,李白簡直要想不明白了。

楊剪卻沒再多說,滿不在乎地跨上車座,要他在自己身後坐好。

又不知道累似的沖了十多分鐘,目的地終于到了,不是公園而是一棟粉色的門診大樓,李白在樓前高仰起頭去看,懸在樓頂的紅字寫着“海澱醫院”。好吧,差了兩個字,他想。而這醫院裏也沒什麽朋友要看望,這會兒挂號的人不算多,兩人沒排多久,接着楊剪就把李白帶到藥房跟前要他等着,自己上了樓。

大約二十分鐘後,楊剪拿了張單子下來,錢已經交過了,他顯然對這一切流程都很熟練,在窗口前站了站,就拎上了一大袋藥品。

“我姐有哮喘,一直在這醫院看,開藥也很方便,”他把藥和病歷一同塞進背包,“最近她不怎麽吃藥,可能是因為吃完了吧。”

“你直接問問她不就好了。”

“我不想問。”

“那我幫你問。”

楊剪不說話,似笑非笑地,他拽上李白,出了門診卻沒去騎車,而是走去住院樓。都是學生的模樣,他們沒有引起任何懷疑,直接上樓去了重症病區,腫瘤科,一層都是癌症病人。

“你要看人的話我們是不是應該買點水果。”李白小聲地說。

“誰說我要看人的。”

“那你來幹什麽?”路過的病房半開着門,裏面傳來撕心裂肺的哭聲,過道裏也有護士推着術後還沒醒的病人剛剛擠過去,李白下意識往楊剪身邊靠近了些。

“我喜歡在醫院裏待着,心情不好就會來走一走。”楊剪的目光掃過在牆角鋪了棉被,正在上面縮在一塊對着賬單按計算器的那對夫婦。他們的眼睛都紅紅的。

李白恍然大悟:“我知道這個,這就是所謂的‘怪癖’,說不清原因的喜歡,有怪癖的人都是很特別的。”

“是嗎?”楊剪認真道,“但說不出原因我就不會喜歡。看看別人的生離死別,我會覺得自己那點破事也不算什麽,甚至會突然覺得開心,比如現在。這就是原因。”

“可是我看到他們哭天搶地會覺得更不好受。”李白靠得更近,聲音也更小了,他不想讓這群人注意到自己,他想在這片濃厚絕望中趨于隐形,“就是書上說的那種‘死亡的氣息’,會纏上我!”

“怕什麽,”楊剪好像确實心情變好了,手指插進圍巾,捏了捏他的後頸,“你這麽小,不用想死的事。”

“你就老嗎?”

“所以我也沒想啊。”

兩人已經走到這條走廊的盡頭,有一扇大窗子,陽光篩過楊樹的枯枝大把地漏進來,而身後又傳來哭聲,是一個老婦人頭撞上牆,又倒在地上朝病房下跪。

直到過了一周,把年過完,再往這天回味,李白仍然無法理解楊剪的這個愛好。看着他人的慘痛,他只會想起自己的生活同樣很糟。

不過這段借住的日子裏,他和楊剪的相處還是十分順利的,那天從醫院出來,楊剪真的帶他去了海澱公園,和醫院也就隔了兩條街。公園裏面和大路一樣,都是空蕩蕩的,他們在冰面上走了走,凍得不厚,因此走得很小心,楊剪告訴他,六十年代沒飯吃的時候這湖裏都種了水稻,語氣真實得就像親身經歷過。他們還在公園門口買了糖葫蘆和泡泡機,李白恨不得一上午就把大一瓶肥皂水吹完,手凍得通紅也不肯停,看着一個個圓在空中連着串飄,脆弱的、斑斓的,他幻想它們即刻被凍住,就能在冬天永遠保存。他覺得這是真正的開心了,楊剪卻用他的糖葫蘆把他的泡泡挨個戳破,笑眯眯看他大叫,好像其樂無窮。

最後李白還是把那串糖葫蘆吃光了,山楂很酸,糖紮嘴,好像也沒有肥皂水的苦味。

那天下午回家的時候,高傑已經離開,楊遇秋似乎心情不太好,楊剪把藥放在餐桌上不肯當面給她,她偏偏也不肯自己拿,最後還是李白敲了她的門,把藥交到她手中。現在這樣莫名其妙的冷戰,以及前些天的玩笑和其樂融融,李白搞不懂哪個才是這對姐弟的常态。偶爾當他一個人待着,會聽到幾堵牆外的争吵,楊遇秋的聲音太尖太利了,讓人辨認不清,但楊剪發音明朗,說的總是“關你屁事”或是“管好你自己吧”。

放假時間越久,此類争吵就越頻繁,逐漸演化為一天多場。年初七,李白準備再住兩天就出去找工作了,忍不住想去勸一次架,剛到廚房跟前,他就聽到“啪”的一聲。

走進去,只見楊剪左臉的紅印,以及楊遇秋僵在半空的手,以及深呼吸後突然落下的淚水。

“對不起,抱歉,不好意思,我錯了,”楊剪好像煩透了,舉起雙手,擦着李白的肩膀離開廚房,也不看他一眼,“我不懂事。”

住回出租屋的那天,李白多了一堆楊遇秋給他塞的米面油和零碎日用品,是楊剪送的他。

楊剪和他一起坐公車,又和他一起在還沒來得及鋪瀝青的石子路上慢慢地走,直接把他送到了屋裏。

然後在屋裏喝了杯茶,吃了半個蘋果,又待了一會兒。

并排坐在床沿,李白拿着另外半邊蘋果,靜靜看着身邊人。玻璃頂棚透進很亮的光,照在那人的鬓角和眼睫上,他忽然冷不防開口:“我一直想說,你有點少白頭。”

“我知道。”

“我給你染吧。”李白起身,把氧化出紅棕色的蘋果放到楊剪手裏,“你幫我吃了。”

楊剪顯然沒當回事,而李白真的從自己的行李中找出染發用的膏劑、刷子、墊布,并且頗為自得地解釋,都是從南京帶來的,自己就是很會塞行李。他把屋裏唯一那把靠背椅放到屋中央的那塊陽光中,讓楊剪坐上去,給他圍上毛巾和墊布,小碗裏的染發膏已經調好。

“那就交給李師傅了。”

“保證自然,不是死黑。”李白撸起袖子笑。

那椅子腿兒做得很高,楊剪的個子同樣不矮,染到下面,李白都不用太彎腰,而他講出的話也像是直接貼在耳邊,鑽進楊剪的耳朵。

“回去別老吵架了,”他說,“等沒我這個外人在,我真擔心你們會打起來。”

“不會。馬上我就開始打工,等開學我就走了。”楊剪張開五指,看着地上分明的影子。

“通過不見面避免矛盾?你在姐姐面前就像個叛逆小孩兒。”

楊剪似乎沒什麽想說的。

“有時候就會讓她哭了。”李白又道。

“随便吧。”

李白抿了抿嘴,就這麽被楊剪堵回去,但他還是決定把憋不住的那些說完。把一塊染發膏在楊剪不聽話的發頂塗勻,硬硬的發梢刺着他的指肚,李白說:“我就想說,你在我面前也可以像個小孩兒。我不會哭的。”

楊剪哈哈大笑起來。

李白技術确實不錯,又也許是染發膏質量好,效果很自然,不死黑,就算是在破出租屋裏,用自己調的熱水沖洗。楊剪和他說了謝謝,也說有空可以去找他,找不到工作也可以去,李白則給了他一把鑰匙,就是這間出租屋的。

他還堅持着原本的意思,在打工的地方,在學校,在家裏,楊剪很累的時候,就可以到他這個小角落待一待,叛逆也好,幼稚也罷,都随便。如果他不在,楊剪也可以自己進來,在他的床上休息,看看那塊漂亮的玻璃。為此李白還買了好幾床褥子把床鋪得很軟,但要是扪心自問,究竟有多少期待,只能說是一點點。

如果楊剪不來也行。

反正期待落空對他來說也不是什麽大事。

然而這次卻有些不同。早春四月,李白終于接到了散活,是個理發店老板不堪他騷擾也覺得他可憐,幫他介紹給一個文工團,做臨時的造型助手,每天中午就開始給人做頭發化妝,等晚上演出完了還要負責收拾服飾道具,頭頂上的造型師都有軍裝穿,也很會使喚人,李白總是乖乖地叫她們“首長”,而且每場演出都在不同的軍區大院跑,李白回到家時往往已經到了半夜。

往這邊的車子早沒了,他只能找找方向相近的路線坐到最後,剩下的路自己走。

那天他還是如舊,從一個路燈跑到下一個路燈下,想快點經過中間那段黑,整整一路都在盤算結了工錢買輛舊自行車,越便宜越好,壞的也沒問題,他拜托楊剪幫自己修。

渾身酸痛地插上鑰匙,他發現門沒鎖,一推門,他看見楊剪躺在床上,抱着被子沒蓋,衣服也沒脫,身體縮着,像個蝦米。

鼻梁上貼了創可貼,看起來好委屈。

李白脫下外套,鑽到單人床內側躺下,想象自己是海草,抱住了熟睡的蝦米。

從此之後,楊剪也經常會這樣突然出現,好像真的把他的小屋當成了栖息的岩縫。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