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閃閃發亮

二零零四年五月十九日,北京,複興路翠微百貨。

一條街外的東方美發。

早上十點出頭,才開門十分鐘,李白把拖布插進水桶,在門口的立式空調上狠狠拍了拍,嘗試把它打開。這次比較順利,他在電子屏上按了兩下就聽到“滴”的一聲,猛地一股風吹出,混着吹不完的灰塵味兒,李白就迎着它一邊咳嗽,一邊把溫度調到二十六。

“開低點嘛,”阿鐘在後面拍他後背,“五月份就熱得要死。”

“要開你自己開,我可不想被炒。”李白別過身子,又開始拖地,阿鐘笑笑就走了,抱着好大一盆毛巾走到店門外擺着的兩排折疊衣架跟前。

毛巾有藍有紫,晾在一起顯得灰蒙蒙的,但陽光很好,人行道邊的榆樹被照得葉片閃亮,簌簌地抖,已經有蟬在叫了。

李白也覺得熱。天氣預報最高氣溫到了三十度,他擦地已經擦出了汗,但七月份前空調溫度不能低于二十六,他也沒有膽子違反,這是林傳玉的規矩。

林傳玉在一般情況下叫做Ben,混熟了可以叫Benny,是這家分店的總監,年齡是個謎,大約在三十到四十之間不定,染了一頭偏橘的金紅,喜歡梳三七分,還喜歡穿花西裝,被不少客人說過不像正派人物,但他仍然堅持自己的時尚,為人很傲,據說是在英國進修過,所以叫了個最有英國味兒的名字。

當然,最後這半句是李白自己補充的。在他的那些諸如《新概念英語1》的外文教材中,Ben這個名字出鏡率很高,倫敦還有個大本鐘,Ben就像是英國人的小軍小明,因此李白合理地懷疑,老板給自己取這麽一個名字是為了佐證什麽。

李白對老板頗有忌憚。Ben是個挑剔的人,換句話說,也是摳門。上一個負責管空調的同事早就離職了,是去年夏天的事,李白當時還是學徒,動不了剪子只能幹雜活兒,他親眼看見那人被罵得狗血淋頭,緊接着就被開了,多用幾塊錢電費,最後半個月工資也沒給。

原因只是Ben來店裏查崗,發現空調上顯示的數字是24。

之後,便是李白接過管理空調的偉大任務。那天他跟着楊剪出去吃牛蛙,楊剪喝燕京,他喝北冰洋,最後倒是他喝醉了,六月底的夜晚又熱又燥,街邊燈光缭亂,他的T恤汗透了,他紅着眼睛罵老板是個大傻·逼,楊剪順着他說,對,就是傻·逼,給他碗裏挖了一大勺米飯,他就把筷子插進飯裏,雙手合十緊閉雙眼,立誓守住自己的工資和飯碗。

“這麽熱誰還來咱們店裏嘛,”燈燈又在沙發上抱怨,他和李白是同批學徒,福建人,說話很像臺灣偶像劇,他們都是去年年初被招進來,年齡也相仿,當時已經過了十六,不會再被當成童工,“進來洗個頭都出一身汗,看看隔壁順子、鑫美、朝田國際,哪個生意不比我們好,老板到底怎麽想的,再這樣下去我們要餓死啦!”

“你去和老板說。”阿鐘抱着大盆停在沙發前。

“喂,你想看我找死哦。”

“哪有吃不起飯這麽嚴重。”阿鐘還是笑眯眯的。

“我不比你,我還是學徒工,一個月只有五百塊的,沒有提成真的要死,”燈燈叫道,“還有白哥,人家技術好,現在都是38價位的了,你們當然都不會餓死咯!”

聽這聲音都快哭了,不用回頭看,也能想象那張臉上的表情。燈燈就是這樣,你也不能說他刻意撒嬌,但嗲起來,确實是信手拈來。

李白第N次想,為什麽要叫我“哥”?你不是比我早生倆月嗎?

又第N+1次琢磨換東家的事,哦,大城市的人管這叫“跳槽”,其實已經有下家要他了,就是馬路對面的朝田國際,這一片裏生意最好的那家,能在翠微百貨一層的停車場旁邊租得起門面。前段時間,朝田國際的老板在附近各家美發鋪子全都看了一圈,說自己要剪發,既然是顧客,那誰也不能趕,他就站在身後盯着理發師工作。

當時李白根本沒注意他,幹完活才在自己褲兜裏發現一張名片,背面圓珠筆寫着“歡迎”兩個字,還有“月1500+提成”。

李白把卡片藏在錢包夾層,沒跟任何同事提,也沒跟楊剪說。

至于為什麽——現在這個工作就是楊剪帶他找到的。那段日子楊剪有空就會陪他一起,給他壯膽子,見到個美發店就推門進去問問,大冬天的,他們碰了不少壁,常常連上手試試都沒機會就被趕了出去,就這麽一直從中關村找到了公主墳。楊剪偶爾迸發的耐心讓李白看了都驚訝,某種程度上,這也讓他喜歡這份工作。

他站在燈箱前,往兩邊看了看,工作日上午的人行道上只有遛狗的老人,還有幾個穿着紅色校服無所事事的學生,舉着汽水瓶猛灌,整個人都寫着“我逃了課”,連對面的百貨大樓都顯得寂寥。确實沒有生意,李白呼了口氣,在門口臺階就地一坐,曬着太陽翻開單詞本,輕聲讀了起來。

所謂單詞本,也就是個圓形鐵環固定的小冊子,還不如半個巴掌大,每頁管一個單詞,還手寫了音标和詞義,個別不好讀的更有諧音标注,比如現在這個“扣奧破瑞審”(cooperation),讀得磕磕絆絆,看起來也十分滑稽。

這都是李白自己寫的,每天公交車加自行車地折騰回家,他都會先從楊剪給他的舊單詞書裏抄寫二十個新的到本子上,再去做其他事。

要是楊剪有什麽标注,他也會一并抄寫,管它懂不懂,都寫在這頁背面。

“又開始了,”燈燈似乎在打哈欠,“小白哥你不嫌煩啊。”

李白想,我嫌你煩。

見他不搭理,燈燈并不氣餒,直接走了過來,和他并排坐下,手裏還玩着貪吃蛇。那部手機還是滑蓋新款,是別人送的,但具體是誰,燈燈也不說。“學英語幹什麽?”他眨眼道,“像老板那樣趕時髦?你要出國?”

“反正以後有用。”李白不想讓寶貝給人瞧見似的,把本子合上,圓環挂在小指。

“誰說有用?你怎麽知道有用。”燈燈卻摘下他的寶貝,箍在食指上轉着圈晃,眼睛還沒從貪吃蛇上挪開。

“我哥說的。”李白仇恨地看着他,搶回小本塞回褲兜,回屋擦鏡子的時候,阿鐘一個不小心,還踩到了他的腳。

這的确不是順利的一天,從開始就不是,但想到中午下班後的事,李白還是感到快活。

尤莉莉找來的時候,李白剛剛送走自己的第二個客人,也是這天上午來店裏的第二個。他洗了把臉,拽直下擺,正撣着自己T恤上的碎發,尤莉莉推門而入,把一個麥當勞紙袋放在前臺,“小白,”她喚道,“今天給你帶了點午飯,記得吃啊!”

“哦——”李白鑽出衛生間,下巴還滴着水珠,他沖尤莉莉甜滋滋地笑,“謝謝嫂子。”

尤莉莉穿了條白裙子,黑發盤起來,踩着高跟鞋比李白還高,“我下午還有課,就不去接你哥了,”她低頭按着手機,眉毛畫得很濃,因此蹙得也明顯,“到時候你叫他打電話給我報個平安。”

“好,你快去吧,這都十二點多了,”李白虛虛地攏了攏她的肩膀,把她往門口領,又幫她推開玻璃門,“路上注意安全。”

尤莉莉這才擡眼看他,笑了一下,又那麽按着手機走上了林蔭道。

李白看着她走遠,眯起眼想,這是第幾個月了?

要不是給自己找工作,楊剪也不會認識她,李白又想。只是在翠微底下吃了一回麥當勞,尤莉莉在麥當勞打工,在他們點餐的窗口,後來還沒吃到一半,又過來送了兩個甜筒,眼睛笑成月牙,問楊剪能不能給我你的號碼。

楊剪當時還沒有手機,就大大方方地給了她宿管大爺手裏管的那部座機,又和她說,打通了就說找331楊剪。

然後也不知怎的,等下次李白再和尤莉莉見面,這人被楊剪摟着,就成了嫂子。

李白簡直不敢相信。

她長得不算很漂亮,只是會打扮,能把自己捯饬順眼。她家裏條件也不算多好,沒有爹媽只有爺爺奶奶,在平谷種大桃供她讀書,她還得在快餐店打零工。她的能力更沒有多出衆,就在附近普普通通的大學,不,連大學都算不上,只是個專科學院,況且打工到現在也沒有起色,換不上一個掙錢更多的,同時也不想換,她安于現狀,沒有任何野心。

用任何常見标準衡量,物質的精神的,俗的不俗的,她都比不過楊剪那些相處不過三個月的前任。

但是從去年一月到現在……他們兩個連非典都過去了,隔離在兩個學校不能見面,居然也沒分手。居然已經超過十四個月。

楊剪身上那頂“過季男”的大帽子成功摘了下來,他帶尤莉莉吃飯,在校園裏散步,和一大幫人唱卡拉OK,他在昏暗中把她壓在沙發上,提着酒瓶往她嘴裏倒,倒得滿臉都是,又去舔她的臉。尤莉莉高擡着腿,腳尖都在抖,他們總是笑作一團。如此自然而又迅速,她被楊剪帶進自己的圈子,那些同學和朋友也全都認識了她,正如當初他們認識李白。

只不過一個是捧着黏着的女友,一個是不知道從哪裏蹦出來的遠房弟弟。

而李白靜靜旁觀,參與,看她融入,也茫然地看着自己心裏長出某種比“不敢相信”更為尖銳的東西,它就像是要把什麽東西紮破,那會滴下來什麽?啪嗒,啪嗒,是黑色的水。以前楊剪戀愛,分手,輕描淡寫還是慘烈,李白都覺得沒什麽,他還會安慰,因為那節奏實在平常,都快成習慣了。但他現在讨厭戀愛,讨厭打電話時的占線忙音,正如他讨厭前臺上飄來的炸雞翅的香味。

這一切都讓他感到危險。

等到看不見那個白裙背影,李白就把紙袋丢進了榆樹下半人高的垃圾桶,只捏住一角好像僅是接觸就是強忍,更別提拆開看看裏面都有些什麽。啪嗒一聲,桶還很空,紙袋掉到底部,之後他合上蓋子看着桶面上寫的“不可回收垃圾”,終于能呼吸似的,長長出了口氣。

這不是尤莉莉第一次來送餐,也不是李白第一次把它丢掉,阿鐘見怪不怪,燈燈卻是頭一次注意,追上來大呼小叫:“你幹什麽,這多浪費!”

“沒辦法,我看到它就想吐。”

“唉,你不吃就給我嘛!”

李白想了想,還真掀起垃圾桶蓋,一只手伸進去,像是要把那紙袋再摸出來。

陳舊而潮悶的腐爛味瞬間撲到臉上,燈燈捏住了鼻子,大叫“惡心死了我要吐了”,抓着李白的肩膀把他拽開,而李白卻沖他笑,用那只手摟他:“親愛的,我就是這麽想吐。”

燈燈一臉看瘋子的神情,瞪着眼睛逃開了。

李白看看時鐘,回衛生間洗了個手。主要是為了把麥當勞的味道洗掉,他塗了兩遍香皂,從指尖洗到手肘,又仔仔細細地嗅聞了很久,嗯,很香很幹淨了,他這才心滿意足地下班。背上包戴上鴨舌帽,走到方才尤莉莉消失的那個路口,他用自己的翻新摩托羅拉給楊剪打了個電話。

“哥,你是不是馬上上飛機了?你們幾個同學一起嗎?我去接你吧!”

“行啊,我大概五點鐘到,”楊剪說,“你下午不上班?”

“請假我也要去,不然其他同學都有人接,就你孤零零的怎麽辦啊。”李白說着就聽到對面的輕笑,他也笑了,甚至突然有了胃口,是突然打開的饑餓,讓他停下腳步,準備在街邊買個煎餅。擡起頭看,榆樹葉依然簌簌輕拂,回憶都停止了,這真是個閃亮的夏天。

作者有話說:

十七歲了是不是可以搞對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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