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殺人犯
五月二十日下午五點四十分,新新賓館一樓大堂——或許也稱不上是大堂,暗而窄的十幾平米空間,天花板壓得很低,往裏走兩步就是往上的樓梯,一面牆被貨架占滿,剩下的位置只夠擺得下一張老式的布藝沙發。李白就坐在靠牆那唯一一張沙發上,盯着對面牆上挂的世界時鐘。
東京快一小時,莫斯科慢五個鐘頭,紐約正好是差了半天的天亮時分,而外面的太陽似乎快要落了。
如果他轉過頭,往左邊看,能看到門外隔了一條馬路的王克桢樓,嶄新的高大建築,被滿校園的綠樹包住了根,顯得有些突兀,配上聒噪蟬聲,好像掙紮在崇拜者堆裏的巨人;往右邊看,就是賓館的前臺,不時有學生模樣的情侶站在那臺前,用幾張零鈔換一把鑰匙,先前還矜持地保持一點距離,男生負責說話,女生就站在他身後,羞澀地低着頭,結果剛踏上前臺背後的隐匿在陰影裏的那幾級樓梯,他們的嘴唇就貼上耳朵,好像秘密是說不完的,身體黏上就再分不開了。
連續幾對都是如此,如同在表演既定的劇本,李白奇怪地看着他們,等看不見了,目光就落上前臺,而前臺的女服務員在說完那句“時間不夠可以續鐘補費”也在奇怪地看着他。這回與前幾次不同,她的眉毛皺着,眨了眨眼睛。
“您還有事嗎?”
“我在等人。”
“這我知道,我是說……您确定您等的那位在我們樓上?”
“嗯。”
這段對話并非他們第一遍重複。
但這次李白卻站了起來,沙發軟塌塌的一點彈性也沒有,把他屁股都坐麻了,他轉過身,端詳着貼了便利貼紙當價标的貨架,問道:“有沒有一個叫尤莉莉的在你這兒開房?”
“沒有。”
“她在幾層?開了幾個鐘?”
“客人隐私我們不能透露的。”
“那她買東西了嗎?”李白仿佛沒聽見,拎起一瓶娃哈哈晃了晃,“比如這個?”
“或者這個?”他把礦泉水放下了,又捏起一盒安全套,扭臉望着前臺。
每當他像現在這樣專心望着什麽的時候,他的眉頭總是很松,眼神也空空的,好像魂兒飛出了腦門,把他替代成一只幽靈,從而掩蓋住他真實的專注,按照楊剪的話說,就是他“又掉線了”。李白也說不明白自己的表情系統有什麽毛病,或者會不會是這樣——症結其實藏在腦子裏,他只知道面對楊剪自己經常是這種狀态,楊剪也習以為常。
而此刻,他這副模樣顯然沒有那麽讓人舒服,小姑娘臉有點紅,橫眉冷對地沖他吼:“都說了不在!要是跟您女朋友有什麽矛盾您回自己家解決去,別鬧到我們這兒來呀,就像您買菜回家燒糊了也不能賴菜販子啊!”連珠炮一打開,她就有點收不住,“也不是我說,您三點多就到了跟這兒一動不動坐一下午,每半小時我問一遍,您都說您在等人,結果等着了嗎?就跟和尚敲鐘似的,您不上班嗎?您就沒點自己的事兒要幹啊?”
李白想了想,說:“是她發給我地址,要我在這裏等。所以我請了假,扣了工資,過來了。”
“唉,唉,”前臺連聲嘆氣,“您等吧,坐那兒也行,要不我給您倒杯水?”
李白卻把安全套放回了原處,他走到前臺跟前,輕聲說了句“謝謝”。直到轉身之前,他都堅持看着前臺瞪圓的眼睛,這讓他感到精疲力竭——到現在為止,他還是無法長時間與人對視,是恐懼?畏縮?不對,不對,是惡心,人和人的眼睛都是一樣,可是,眼睛生來就是為了對視,這就好比,假如人們都愛鮮花,厭惡蛇一樣的繩子,那踩碎花瓣再把長繩纏上脖頸就是他的錯了。李白看着腦海裏這些驟然擁擠起來的念頭,退出大門,他早已放棄去挖出什麽邏輯,只是又後退了幾步,被一輛狂按鈴铛的自行車擦過,站到一棵樹下。
他仰頭看着“新新賓館”的标牌,看那條寫着“幹淨衛生,服務周到,鐘點房30元起”的滾動屏幕,再看這棟奶黃色大樓被漆成粉紅的一小條,包含四列窗戶,統共六層,堆在标牌上方,就像在昭示這片粉紅裏的旖旎情事。多少人在叫,多少人抱在一起呢?汗是黏的。頭發會在枕頭上打結。搭在肩頭的手腕可能有剛被掐出的新鮮豔色。竊竊私語,竊竊,耳語,我愛你,我好愛你。有人在喊楊剪的名字。李白想不下去了,因為他完全無法把尤莉莉換成自己,不是挖不下那副五官,是他看不清自己的臉。他想象一個人在楊剪身旁,幹瘦,蒼白,赤裸裸,沒有長發和凸起的乳·房,臉卻是一團黑。
看看燈燈網站裏的花樣會不會好?
或者現在燒起一場大火……燒得慢一點,在火苗還沒長大之前他要爬進某扇窗戶,把楊剪拽出來再抱下去,然後一起站在這顆樹下,靜靜地看所有人都燒成灰。
這顯然又是異想天開。
眼見着手表指針指向12,六點到了,李白恍然意識到自己已經按照尤莉莉希望的時間,見到了尤莉莉想讓他看到的,或許也想了她要他想的,或許馬上還會看見更多。他們總要出來,但他總是不甘心走。
于是李白躲到樹幹後,側臂靠上那些粗糙的樹皮,只露出一只眼睛,一分一秒地數。落日被暑氣磨蝕,墜落在大廈縫隙之間,好像已經變成不規則的卵石形狀,李白覺得自己也在被磨蝕,沒有過去多久,卻不是時間在流,真正流逝的應該是他自己。比如現在,他是六點二十三分的李白,他用剩下的這些自己,看到楊剪從門裏出來,接着尤莉莉紅裙飄飄,稍微慢了幾步,又追上去挽他的手。
他們從“新新賓館”的紅字下面走開,經過旁邊的水果店、杭州小吃、CD租賃,尤莉莉始終在說話,而楊剪看着前路,似乎也在聽,就這麽走遠了。
應該都挺餓,要去吃飯。
李白離開他的樹幹,同時意識到自己根本沒必要躲,因為楊剪根本就沒往這兒看上一眼,也沒有張望,就好像不知道有人在等。尤莉莉也是一樣,她當然一樣——李白有點懂了,她把自己叫來,并不是為了帶他過節,只是為了讓他看一看這個過程——楊剪被她黏着,晚風吹拂又是殘陽如血,初夏的北京多漂亮,他們離開一座賓館。
這可真是經典鏡頭,可以放進票房大爆的賀歲片裏,讓全國人民欣賞。
李白不禁想笑,這也太無聊、太幽默了吧,尤莉莉把他當成什麽?搶她男友的變态弟弟?至于麽?至少她現在把他當成看着這些卻不敢追上去的人。既然如此,他就更應該追了,也沒有多遠的路,追到之後站在兩人面前,他要笑吟吟地問今晚吃什麽。這才是将計就計。至少他不應該哭。李白摸了摸眼睑,心放了下來,他确實沒有哭,但仍有液體滴落,滴上水泥和土地是黑的,就像水,滴上白色的T恤和鞋子的帆布面,卻是紅。
原來我在流鼻血。李白想。
太熱了,剛才該讓前臺給我一杯水的。他有些懊惱。
那就不能追了,一臉血比一臉淚還要丢人,尤莉莉保準會在心裏嘲笑他一萬句,而楊剪會驚訝,會覺得莫名其妙。那晚飯還會有胃口嗎。李白慢慢地走向相反的方向,在報刊亭買了一瓶水和一包紙巾,真拿在手裏卻又不想喝不想擦了,只是很想看看燈燈說的網站,他得解決剛才的疑問,那張黑色的臉。路過的人怎麽看,他倒是完全沒感覺,只是腿有些累,他不想走很遠,好在學校附近網吧實在好找,李白走進看到的第一家,看了看價目表,把撿來的身份證和十塊錢放到網管面前的服務臺上。
“我要兩小時。”他說。
“龍在天?”網管看看證,又看看他的臉。
“是龍在雲。”
“哦,看岔了,鼻子怎麽回事?”
“我有白血病,經常這樣,一會兒就幹了。”李白大言不慚,“從醫院跑出來上會兒網也不容易,您給我個靠角落的機器吧,我怕我這樣吓到別人。”
“那你得把身份證押在我這兒,”網管把錢收進抽屜,手裏捏着那張證件,“重症病人,要是待會兒出了什麽事我也好幫你叫急救你說是吧。”
“行,麻煩您了。”反正也不是自己的,李白答應得爽快。
網管似乎仍然有些狐疑,但最終,他遞給了李白一張網卡,和他說了句“不是一卡一機,有空位就随便坐”。也許是因為網吧裏燈光太暗,又也許是鼻血影響容貌,再有一點,李白在眉眼上本就和姓龍的那位有些相像,那種沒精打采的情态,李白現在也一點都不缺,他成功蒙混過關,找了個偏僻位置坐下,開始輸入網卡上的賬號密碼。
很順利,顯示屏右下角的兩小時倒數開始了,李白的心髒卻開始狂跳,尤其是展平褲兜裏的紙團,照着那串筆跡輸入網址時,他從指尖到肘關節都在抖。真的輸進去開始等加載了,他卻又忽然安定,徐徐戴上耳機,首頁一上來就很刺激,底圖是幅只有輪廓的剪影,兩人身材卻都很好,一個跪着,被另外那位從後面頂,看起來像是還把手伸到了腰後,掰開了自己的屁股。
他跪得岔開的兩腿前,挺在小腹下的,确實是男人的東西。
李白瞳孔震了震,下意識把鼠标松開,又看到,有四個模塊可供選擇:歐美、日本、情侶實拍、聊天室。
那當然是第三個。李白又把鼠标握了回來。視頻頁面預覽較大,這回加載了更久,李白一轉臉,發現方才和自己隔了一個機位正在聊QQ的那位男士已經挪遠了兩個座,卻還在往他這裏偷瞥,一撞上他的目光表情就變得驚恐,好像整個人凍住了一樣。
李白沖他笑了笑,嘴上應該也有血,一笑就露出白牙,還照着屏幕熒光,這畫面必定十分驚悚。李白又笑了兩下,等那人吓得低頭,好一副活見鬼的呆樣,他就覺得自己能夠稍微開心起來了,擰開水瓶,他看回依舊是一片白茫茫的顯示屏,開始慢慢地、惬意地喝。
誰知喝了沒兩口他就猛地嗆住,水瓶也掉落在地,濺得小腿一涼。是有人從背後冷不防按住了他,把他腦袋壓在桌面上狠狠一磕,撞得他從鼻梁到眼睛都酸得像灌了醋,手腕被絞在腰後也痛得快要斷了,同時耳機被扯下,李白聽見網管的聲音在喊:“警察同志就是他!龍在雲,那個殺人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