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滿了就是滿了
“能不能放我走了?我家裏養了只貓頭——養了只貓,”李白被推出警車,踉踉跄跄地,他回頭瞧着押送自己的警官,卻又被雨水迷住眼睛,“我昨天就沒回家,今天再不回去喂,它會餓死的。”
不久之前,他上繳了自己的證件、手機、家門鑰匙,在審訊室裏铐着雙手做了筆錄,又被帶去首都機場指認了撿到龍在雲所留的蛛絲馬跡的具體地點,一番波折之後,返程還遇上暴雨,環路堵車,現在回到派出所,已經将近晚上十一點鐘。
誰叫他那麽倒黴,随便找個廁所都能撿到殺了自己全家的全國通緝犯的身份證,還能用這卡片上黃網,屁都沒看見就被逮了個正着。
“未成年用假身份上網吧瞎看這茬兒,我們局裏還沒找你算呢,批評教育什麽的,都得按程序來,不給你檔案上記一筆就不錯了,”警官人很年輕,濃眉大眼一臉正氣的模樣,非常适合去拍普法廣告,說起話來卻有股北京人常見的吊兒郎當,“你這也不配合我們,一進來就又想跑又想襲警的,在車上還差點推門跳車,要是跳出去被撞飛了找誰說理去?非得讓我們把你铐住,現在要家長聯系電話,您老人家也不給,那能有人過來提你嗎?還是非得讓我們查手機呢?怕回家挨收拾就別幹傻事兒。”
“我沒有家長。”李白心說你都批評教育一路了,嘴巴一直沒閑着。他深低着腦袋,被趕上臺階,身後大門一關,終于有人上來拆他的铐子。
雨水順着他的身體聚在頭發、手指、衣擺的末端,滴滴答答打在锃亮的白地磚上。
“親戚朋友一個也沒有?老師呢?”
“沒。”
警官正撓頭,有個短發女警從走廊口的辦公室出來,手裏拿着張紙條,還有一條幹淨的藍色毛巾,“小秦你甭聽他倔了,叫李白是吧,籍貫江蘇,剛才查了查記錄,去年他暫住證就是他哥帶他在咱所裏辦的,叫楊剪,是旁邊北大的在校本科生,還留了電話號碼下來,我給你抄這兒了。”
“成,這可方便了,”警官用毛巾擦臉擦濕發,接過紙條,又綻開笑容,“謝了啊劉姐。”
“跟我客氣。”女警笑着拍他肩膀。
李白正揉着手腕被人往臨時拘留室裏帶,剛聽見女警那一番話,他的臉色就變得煞白,當他回頭,隔着遠遠一段走廊,看見警官拿着紙條往服務窗口的電話去時,他大叫出了聲,“別打!真不要打!”他邊叫還邊要試着往回跑,“怎麽說我也提供殺人犯證據了您就讓我自己走吧!警官,我錯了,別把我關進去,我求求您了!”
沒人搭理他,他也沒跑成,被塞進拘留室前,他模糊地聽見警官的聲音,是在說“你好”。
李白回過神,驚慌撲向門口,房門也在這時徹底關上,沒有窗子透光,也沒有燈被打開。在牆上一寸寸摸,再拐過一個角,卻怎麽也摸不到開關,只能摸到石灰的粗糙,還摸到石灰牆對面的鐵栅欄,是監獄嗎?
狹小又窒悶的、被人從外面鎖住的房間,僅從門下細縫透入的一點點光源……這種房子最可怕了,會讓人餓穿肚子,啃爛自己的手指,總有一天,也會讓人把氧氣吸幹然後死掉,可是逃不出去,如果逃出去了,也逃不了更遠。李白被這突然上湧的感覺打蒙了,完全不想回憶,可是,真的好像啊。
他還摸到一個熱乎乎的東西,好像是一個人堆滿脂肪的肚子,被栅欄勒出形狀。原來那邊也關了人?似乎還光着膀子貼着栅欄,正在觀察他,好大一股酒氣和汗臭。但無所謂了,李白不想去管,他在遠離栅欄的牆角坐下,抱住兩邊膝蓋,連喘氣也沒有聲音。
“外面正下雨呢吧?你就是七點多進來的那個小屁孩?”對面那人說道,“哎,我是昨天晚上喝酒多砸了別人腦袋,被關這裏頭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出去,同是天涯淪落人啊。”
李白一聲不吭。他穿的是牛仔短褲,指甲得以直接摳進膝頭那層薄薄的皮,雨水從脊梁滑進褲腰,他不停地發抖。
“聽說你是拿了殺人犯的身份證上網吧看色·情片?你其實認識那哥們吧?你們鬧掰了,你就故意暴露行蹤,想讓他落網。嗨,那群條子都不在,咱哥倆就把話說開,我早就猜到了,你看看那些香港警匪片,随便問,沒一個是我不知道情節的。”
“……”
“嘿我說,你是啞了還是聾了?聽不見老子說話?”對面那人陡然變得急躁,也許是寂寞太久,新來的人也不陪他消遣,讓他氣急敗壞,“看片也行,我怎麽聽他們說你還看兩個大老爺們搞,是真的嗎?大庭廣衆的,這麽小就這麽不要臉啊?放在過去你就叫犯了流氓罪,知道吧,要槍斃或者關一輩子的,聽說你沒爹沒娘的,我就替你爹教育教育你——”
“我不會關一輩子,”李白突然開了口,聲音很輕,卻異常清晰,“等我出去,第一件事就是殺了你。”
對面靜了兩秒,哈哈大笑幾聲,接着果然罵開了,各種髒字罵盡,就再來一輪重複,因此顯得語無倫次。
李白靜靜轉過頭,仔仔細細地往那黑暗裏瞥了一眼,他仍然看不清是什麽在産生噪音,應該就是一灘肉吧,一灘醉酒卻知道很多的豬肉。有協警打開了欄杆另一邊的門,一個影子立在那裏呵斥,要他們安靜一點,豬肉就安靜了。可是,楊剪也知道了,豬肉道聽途說的所有,被警官更詳細、更完整地傳到楊剪的耳朵裏,也許在幾分鐘前,也許現在還在持續,表盤上也是黑乎乎的,李白更分辨不出自己在這裏待了多久。
手在膝蓋上掐得更深,那種感覺很清醒。好想死。楊剪會露出什麽表情?楊剪在做什麽?楊剪千萬不要過來。好想死。楊剪會不會真的不過來……
好想死。怎麽也不對。李白真的想到了死,正如很久以前,每當他身處這樣的空間,他都會不斷琢磨的那樣。黑暗裏什麽都沒有,又好像裝得下一切,所有的刀尖都指向他,火車背道而馳,鬼魂們坐上他的肩膀,交談,卻不讓他插嘴。他好像能聞到故鄉柴房裏的雞糞味兒,聽到一堵牆外稻田的簌響,還有養父黑着臉抽老煙的“吧嗒”聲。人撿起記憶原來只需要幾秒。而這個過程的結果往往是最終喪失思考能力,李白把每個關節都坐得僵硬,頭上的水漸漸蒸發,發絲變得毛躁,耳邊的咒罵好像早就停止了,又好像沒有,李白只是覺得窒息,大腦不再運轉,裝不下任何事情。
因此,當房門被推開,一個人守在亮光的門口,另一個人撥開光,走進來,他沒有反應。
“好了。”那人蹲了下來,離得那麽近,連呼出的溫度都能感覺到,是楊剪的聲音,他也帶了一身的雨水,手心潮濕,拍拍李白的臉蛋,“走吧。”
見李白還是呆若木雞,楊剪也不顯驚訝,只是回過頭,對着門口說:“劉警官,麻煩您把燈先開一下,我弟弟怕黑,也不能在這種密封小屋待太長時間,您要是把人放在大廳等我來接多好。”
“就是看這孩子精神不太穩定,放大廳裏我們誰看得住啊,放這裏面我們都有監聽,出不了大事。”女警話畢,屋裏就忽然被照得雪亮。李白眼仁刺痛,恢複視覺後,他看見楊剪滴水的下巴,以及打濕之後,更為黑白分明的眉眼。
“終于醒了?”楊剪把李白的手從雙膝拿下,膝蓋有殷紅的細口、外翻的皮肉,指甲縫裏有半幹的血,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這些,輕輕說,“沒事,這和小時候那個柴房不一樣,我也被關過,我保證,外面沒有壞人。”
李白直直望着他,嘴唇開合,卻花了很久才發出聲音:
“你都知道了?”
“我一直知道。”
“不是,”李白的嗓子啞極了,語速也很慢很慢,“我怎麽進來,你都,知道了。”
“嗯,”楊剪挑起眉梢,“當初要是直接交到警察叔叔手裏面不就沒這些事兒了?”
“我看,那種網站……你也知道了?”
“以後想看就去我家,雖然網速慢,”楊剪看着他這副要哭的神情,笑了,“的确不适合在公共場所打開啊。”
李白卻快要喘不過氣來:“你不覺得我很惡心嗎?”
“十七歲很正常,我十七歲的時候,已經理論化作實踐了。”
“和男的?”
“嗯?”楊剪的笑還沒涼在嘴角。
李白慌忙閃開眼神,他先看到已經空掉的門口,又看到貼在栅欄上看熱鬧的隔壁,那家夥果然光着上身,一身油汗,像扇豬肉,“……沒什麽。”
這屋裏居然有一把椅子,還有一張床。
“耽誤你和嫂子約會了。她覺得很煩吧。”他又道。
“我就不煩嗎?明天還有早課,”楊剪摸了摸他的頭發,目光卻不再落往實處,變得若有所思,“有事出去再說,勞駕您先站起來一下。”
然而,他的手剛從那毛茸茸的發旋上挪開,李白就拼盡全力抱住了他。
“被我抱着你覺得惡心嗎?哥?”這力氣簡直要把肋骨壓碎,“你和我說實話?”
“哪兒來那麽多好惡心的?”
“那如果你抱着我呢?”
楊剪的眉頭皺了皺,似乎對這來回掰扯的問答感到疲勞,但他還是環住李白的肩膀,濕透的衣裳變得很薄,皮膚就像貼在一起,骨骼抵着骨骼,硬瘦,瑟縮,感覺很燙,他想自己已經給出了答案。
“好,好……那就別松開我,”李白的眼眶紅了,瞳仁的濕潤好像被人提住尾巴的小狗,“你這樣抱着我出去,哥,我一個人出不去的,沒法自己走出去的,哥。”
然而這一回楊剪卻拒絕了,從擁抱中脫出,他把人拽起來就往外拖,力道用得相當粗暴,弄得李白腕上的铐痕又開始疼,“那我不出去了,我要是死在這裏面就好了!”李白哭喊道。
“別犯毛病。”楊剪頭都不回。
“有一個杯子,”門口外響起人聲,好像走廊另一端的警官們終于注意到此處的騷動,李白繼續哭喊,“一個杯子它,它——”
也就在這時,隔壁重新拾起了鬥志,邊晃栅欄邊大吼大叫,見他這麽失魂落魄,那些罵聲還是老樣子,罵他小流氓,罵他沒臉沒皮,看到個男人就去黏,卻又好比一種毒辣的嘲笑,無孔不入,把李白的杯子硬生生塞回肚裏。從角落到門口不過幾米距離竟然走得這麽艱難,手腕上的力氣也突然松了,是楊剪甩開他,把手伸進欄縫提起那人領子,然後對着那張還沒罵盡興的臉,凝視,呼吸,一言不發。
“你、你想幹嘛?”明明楊剪不像是用了多少力氣的樣子,那人嚷嚷着,卻把臉都憋紫了。
“想看看您有幾張臉幾張皮,”楊剪扽得更緊了,拽着那人下巴卡在鐵欄縫裏劃拉,“要不我幫您把多餘的給拆了?您留個聯系方式?”
那人“哎哎”叫着,聲音仍舊挺大,但氣勢已經慫了。外面圍了幾個警官,大呼着“怎麽回事幹嘛呢”,李白試圖堵在門口,把他們擋住,下意識不想讓楊剪被碰到,當然抵不過幾秒,楊剪卻索然無味地那醉漢放下,回頭問李白:“一個杯子怎麽了?”
李白愣住。
滿了。
他被推開,警官們沖進房間。
但一個杯子,它推不倒,滿了就是滿了。
李白捧着他滿得要就溢出來的杯子,跟着楊剪,被簇擁到辦公室檢讨,被教育,再檢讨。然後兩個人把名字簽在同一張紙寫滿條目的上,完成登記,拿上被扣的随身物品,準備離開。臨行前劉警官感慨,現在的年輕人怎麽都這樣,一句話不對付想用暴力解決一切,以後可得漲漲記性成熟一點,楊剪卻忽然望住她,用那種優等生回答問題時禮貌又平和的語氣,對她說,是因為兒童虐待,只敢打小孩的窩囊廢才養得出我們這樣的垃圾,所以我們學會了,我們學的時候,也不知道你們在哪兒。
他正在發出聲音,卻比這屋裏任何一個人都要安靜。
然後他拉上李白走了。
李白知道,楊剪真的生氣了,那種怒氣裏包着的是真正的難過,他們誰都不想提起過去的事。他不知道的是,這難過中有多少成分是因為他的麻煩和愚蠢,也不知道楊剪要把他帶去什麽地方。當然,全都沒有關系,楊剪可以繼續生氣,可以罵他,可以揍他一頓,也可以靠在他肩頭痛哭一場,只要不把他丢在路邊就好。
楊剪甚至可以再把他關進小小的黑色的屋子,關一夜都好,只要保證,第二天還會像今天這樣,把他接出去。
然而,當他們走下派出所門前的最後一級臺階,楊剪和他說的卻是:“你餓了嗎?”
也正在這時,李白看到路燈下一把傘,隆隆雷聲之中,傘緣下露出的是尤莉莉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