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貓頭鷹和鳳凰
在雨夜的街頭游蕩,常常讓人産生漫無目的的錯覺,他們朝着石景山的方向走,李白預感自己會走到天亮,遇到某條線路的首班車,然後才能回到家裏。事實卻不然,大概走到了巴溝附近,楊剪居然成功攔到一輛出租,還跟他一塊坐到了後排。
報上地址,司機不肯打表,說椅子會被他們泡濕,又說大雨天的往郊區跑活兒也不容易,要求這一趟一百塊錢不講價。楊剪倒是答應得爽快,只是麻煩他開快點,還和他說“辛苦”。
之後,楊剪就安靜地倚在車玻璃上,多數時候車裏是黑乎乎一片,有時經過路燈,李白才能看見他低垂着眼睫,就像是睡着了。
但李白并不懷疑,楊剪知道自己在看向哪裏。
于是他打破沉默:“你想離開嗎?”
“離開?”楊剪反問。
“你和姐姐說,不用怕,不要連走都不敢走,”李白擰了擰衣角,那些水無一不流上他的褲子,“我們三個一起走,再換一個地方。”
“不想。”楊剪沒有猶豫。
“好吧。”李白點了點頭,其實對于在哪裏待着,他沒什麽所謂,但如果可以逃往月球,或是什麽人類已經滅絕的地方,那他一定會堅持。
“逃跑是永無止境的,”楊剪這樣說,仍未擡頭,卻仿佛看懂了他的困惑,“就像現在我們全都在這兒,跑了十萬八千裏,但過去帶來的影響一點也沒有掉。除非你把根源殺了,不然它永遠能找到你。”
“那我們殺了高傑。”李白脫口而出。
他看到後視鏡裏司機戒備的眼神,也聽到楊剪的兩聲笑。
“或者我們報警,把他幹的那些事調查清楚,全都公之于衆,”李白頓了頓,“我就是在想,不會一點辦法也沒有的。”
“你想的這些我全都想過。也的确不是沒有辦法,”楊剪閉上眼,他的放松來得太快,好像難過都消解了,卻沒有給李白提問的機會,繼續說道,“我高考完那天高傑拉着我姐和我喝酒,說像我這樣的家夥還上什麽大學,直接到他手下給他賣命好了,還說這些年在我們倆身上至少花了一百萬,是我們欠他的。當時我覺得他獅子大開口,給他敬酒的時候感覺生不如死。但後來我酒醒之後突然懂了,欠一百萬,我還上不就兩清了?還得感謝他點醒了我。”
“還錢他就不會騷擾了嗎?”李白簡直不敢相信,一百萬……好一個天文數字!還十有八九是白搭。他覺得楊剪現在也沒有酒醒。
“當然不是這個意思,但我們花了他的錢才活到今天,該還,這是事實,”楊剪說,“他欠我姐的也該還,這也是事實。一百萬只是個虛數,但如果我有,我可以交給高傑說謝謝你以後放過我們吧,也可以花這筆錢把他告倒,或者雇一個人把他對我姐做過的全都在他身上做一遍,然後殺了他,選什麽就變成了我的自由。”
李白似懂非懂:“所以,賺錢是最重要的?”
“錢也是個抽象概念,比起武器它更像堡壘,或者途徑,會幫人自動過濾掉很多麻煩,好比那些有幾萬大軍的家族也不用天天出兵去跟地痞流氓打仗,”楊剪難得耐心地解釋,“古代的兵,現在的知識、金錢,都只是直接反應社會地位的代表物而已,有了還手的能力,別人當然會把你也當個人看。”
“但如果別人不把我當人看,我仍然是人啊。”
“只有自己承認是沒有意義的。”
李白仍有困惑,他常常覺得自己是灰塵,也很少覺得做粒灰塵有什麽不好,挨了欺負,他跑掉就行了,總有容得下他的地方,他安全地保持普通,不必被任何人注意。但楊剪顯然不這麽認為,楊剪所說的“自由”,似乎也和他認為自己已經擁有的存在偏差。是因為他還沒體味過楊剪嘗過的絕望嗎?那,灰塵堆裏會飛出鳳凰嗎?
這些也不是多麽重要。
李白在潮濕的椅墊上挪動手掌,他知道無需幾寸,他就能碰到楊剪的溫度,那只儲存舊傷的右手。這就夠了。它大概一直是有力的,從未灰心喪氣。那某一天,它會否變成燃燒的翅羽?無數灰塵也化成橘紅的火星,被它騰空,繞它飛舞。
“所以,哥,我們以後就更要省着用錢,”指尖相觸時,李白輕聲說,“現在已經很窮了,離變成富人還有好遠。”
“一味省錢是沒用的,半死不活到六十歲才把錢攢夠,一輩子也就那麽過去了,”楊剪卻陳述道,“賺一筆大的比較實際。我要在二十五歲前完成這件事。”
李白側目看向他那條閉目時仍然上挑的眼尾。
幾乎是同時,楊剪把眼睫擡了起來,也那麽目不轉睛地看向他。方才那些滔天的恨意,那些不得不喊出來的痛苦,好像全都在某個剎那消失了,這雙眼中只剩一種趨于缜密的平靜,閃電的鋒利也看不見了,李白的腦海浮現出荒漠之中,被流沙打磨的寶石。
他屏住呼吸,一時間無法再懷疑方才所說的目标是否遙不可及,只是覺得這樣說話的楊剪很帥,很好看。是輕狂?是理想主義?總之那種坦然的篤定太吸引人,李白甚至認為,這是極其難得的傾訴,楊剪緘口封存太久,他就是第一個被相信的。而從前楊剪晝夜不停悶聲做事的辛苦被他看在眼中,此時也落到了實處。那麽就算是癡迷的夢境,李白也要跟着一起去相信了。
過了幾秒,他就覺得這件事的确可以做到,如果是楊剪的話。
然後他說:“我也可以賺錢,有我的話,你還能更早一點。”
楊剪卻又笑了起來,托起他的下巴,拇指摸摸他半幹的鬓角:“照顧好你自己就行了。”
和平時笑他“你真笨啊”的時候一模一樣。
也許是某些對話太過可疑,司機心有餘悸,拒絕送到出租屋前,在附近的大路口就想把兩人請下車。楊剪如約遞給他一張紅鈔,跟李白一前一後鑽進空地上拆了一半的平房堆兒裏。暴雨已經偃旗息鼓,細絲似的灑,天都有點蒙蒙亮,李白對泥坑裏磚頭的具體位置了如指掌,帶楊剪一塊接着一塊準确地踩,但回家開燈一看,小腿上還是不免都蹭上了紅泥。
澡當然是要洗的,這排平房的盡頭的水房就有個淋浴花灑,投幣計費,一個五毛鋼镚可以管半小時,但擰開龍頭需要等上一會兒才能來熱水。以往楊剪留宿,都會和李白一塊解決洗澡問題,一方面是澡堂很忙,常要排隊,兩人交替使用可以省去來回開關等水燒熱的麻煩,另一方面當然是為了少用點水。
然而這一回,李白卻把水盆遞給楊剪讓他先去,自己留在屋中,非要把小灰喂了再說。
楊剪看了看他的紅臉,又看了看那只放在玻璃頂棚下的貓頭鷹,接過了水盆。直到他離開這間屋子,李白仍然無法從他的表情中回味出異樣,能夠确定的是,自己看起來一定不怎麽正常。他從木屑堆裏夾出一只幼鼠,丢進半人高的鳥籠,幾聲短暫的“吱吱”過後,那團扭動的嫩紅就被解決得一幹二淨。
“餓壞了吧,”李白又夾進去兩只,“對不起哦,這兩天我過得也不太好。”
這只圓頭圓腦的猛禽狼吞虎咽了第一只,第二只才吃得稍微文雅了些,之後閉上小小的鈎子嘴,在籠裏蹦了蹦,歪着腦袋,用那雙明黃色的大眼睛望着李白。
這兩年裏,它在北大宿舍裏住了一陣子,被老家屬院收留過,翅膀上的傷好了,長得機靈結實了,楊剪帶它到頤和園放生,到圓明園放生,最後它總能找回最後待的地方,帶條小蛇或者老鼠就想賴着不走,開窗也不肯飛上一下。
後來楊剪把它千裏迢迢帶到了這邊,離西山都不遠了,放生時李白也在,他們踩着松針和落葉不敢回頭,期盼石景山的林地能留住這位大仙,結果,沒過幾天,這只小鳥飛越了首鋼的煙囪和工廠,站上了李白的屋頂。
隔着玻璃棚看見夜裏反光的兩只黃眼,李白手裏的鍋鏟差點吓掉,他開門迎接,收下了剛死不久的伴手禮。
不知道它是怎麽找到的這兒,也不知道它作為野生動物,為什麽和人待上了瘾,只能說貓頭鷹這種動物有些靈性。
從此李白也成了花鳥魚蟲市場的常客,只買蚯蚓、壁虎凍幹和剛生的老鼠,而這只貓頭鷹也成了工作之餘陪他最久的活物。
“明天不會下雨了,把你放外面曬曬太陽吧。”他又沖小灰笑了笑,拿出了一包紫菜、兩顆雞蛋、兩包方便馄饨調料包,開着大門,打着了小煤爐,又把楊剪的利群煙從褲兜裏剝出來,和濕衣服一塊烘烤。等楊剪回到屋裏,他已經煮出了兩碗挂面。
雞蛋基本上都在其中一碗裏面。
楊剪沒穿上衣,因為李白給他拿的那件襯衫太小了,他抖了抖浴巾,問李白有沒有大的,結果李白撂下句“都在衣櫃裏你自己翻吧”,随後端上大盆趿拉着拖鞋就跑。
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跑過長長的走廊,李白罵自己。
但在接下來在水房發生的就更匪夷所思了,想到剛剛站在這裏沖水的是誰,還有那些尚還溫暖的皂香……明明沒什麽特別,和自己正在塗抹的是一樣的味道,但也正是因為相同才更致命。楊剪。他很瘦,但肌肉有棱角。他沒曬過的皮膚很白,大臂上有明顯的交界線。他左邊胛骨上還有一道傷疤,半掌長,不知來由,但自己注意了很久……那些畫面就這麽揮之不去,李白低着頭,直直地瞪着自己的反應,感到一萬分的束手無措,被水汽蒸得胸悶,仍然一度不想離開。
但他最後還是做了,懷着某種罪惡感,他總得把自己收拾正常再穿衣出門。回到屋裏卻發覺事情似乎比他想象的好面對許多,他照舊能夠和楊剪對視,不會産生看別人時的抗拒,而楊剪穿了件他的T恤,也只是平平常常地盤腿坐在床沿,就着那張小折疊桌,正在翻一本讀者文摘。那盒半幹的煙放在手邊,一支只燒了尾巴,搭在煙盒上。看來淋濕的香煙烘幹也沒法抽了。
“你看雜志還喜歡勾線。”楊剪說。
“因為我覺得寫得很好,”李白關門,上鎖,走到他身前,“更高深的我又看不懂。”
“下次我給你帶幾本書過來。”
“別帶太難的。”李白頓了頓,“你怎麽不吃雞蛋?”
“不想吃。你沒放鹽吧。”楊剪放下雜志,自覺躺到單人床內側,扯了一小截被子蓋上,這就要對牆睡了。每次他都是躺在這個位置,以這樣的姿勢。李白坐在他方才坐的床沿,默默把那碗被雞蛋蓋滿的面吃了一半,又默默去關燈,接着吃另一半。
明明有鹹味。
他隐約覺得楊剪沒有睡着。
那種精疲力竭卻又無法入睡的感覺,他也再熟悉不過了。
窗外是的天空是灰藍色的,頂棚上托着的那團也是,稀薄晨光照在寥寥幾件二手家具上,填滿這個房間,好像一汪池水。
“哥,你記得嗎?”李白喝了口半涼的湯,忽然開口,“剛工作那會兒我郁悶了一陣子,因為那些同事無論是領導還是洗頭的小徒弟都說我土老帽!還有客人這麽說,覺得我會把他們也剪得很土。然後我跟你說了,你就帶我去買衣服,我們買了白T恤,淺藍牛仔褲,你說我這樣清清爽爽就很好看。”
“然後第二個月工資發了,我又去買衣服。富餘的錢只夠買一種,我就又買了件白T恤,然後下個月,我又買了件牛仔褲。”
楊剪接道:“所以我剛才翻你衣櫃,全是白T恤藍牛仔。”
李白垂眸笑了:“我也覺得我清清爽爽蠻好看的。”
靜了一會兒,李白把面吃完,又把兩只空碗放上窗臺再坐回床沿,越來越清楚地看着楊剪的脊背,又道:“好想吃烤串啊。”
“睡醒了去。”
“說好了我請你吃炸醬面呢?去菜市場就好。就是我剛才又想起來,有一次和羅平安他們在玉淵潭那邊吃烤串,吃着吃着就來了一夥兒人跟羅平安吵吵,你看要打起來了,就讓我把桌子上所有人的錢包鑰匙手機全都抱上,在樹坑裏站着,他們一群人擋在我前面打架,你也在裏面,你是打得最兇的那個,明明和你沒什麽關系,就這樣羅平安還天天說你考了北大就忘了兄弟,最氣人的是,你被圍在最中間,我梗着脖子還老是看不見你。下次再這樣能不能讓我也進去一塊打啊?”
“那你得保證不把自己弄得缺胳膊少腿。”
李白樂了樂,倒上小床,滾到楊剪身後側躺着,“羅平安還說,你從小就是大哥,有把日本人攻城留下的刺刀,初中就背着它把一夥職高裏的小混混從東四十條追到了雍和宮,後來你逃課早退什麽的,你們學校保安都不敢攔你,這是真的嗎?”
楊剪拍了拍牆,笑了起來。
李白的目的也達到了,他吸了吸鼻子,自顧自說:“我不好受的時候,就會想這些事,一件一件的……我還有好多呢,能說一個晚上,你感覺好點了吧?”
“嗯,睡吧。”
李白卻忽覺不甘,這讓他從心髒底下湧出皺巴巴的酸楚,楊剪不想聽了,他也不知道還有什麽可說的,鼻子卻拱到楊剪胛骨後方。隔着一層布料,他也知道那道傷口在哪裏,有多長,這不是經過大腦的舉動,所以也完全談不上控制,他只是把額頭抵上楊剪硬邦邦的背,嗅着屬于自己的肥皂味,在那條傷痕上面,用自己熱乎乎的鼻尖,從始端到末尾,簡簡單單地蹭了蹭。
也能聽到貓頭鷹在身後撲棱的那幾聲,這讓李白錯覺自己也長出了翅膀。
“不疼了吧。”他說。
“是怎麽留下的?”他又問。
“不記得了。”楊剪仍然沒有避開。
這成了李白生命中最晶瑩剔透的幾秒,讓他有力氣去說,哥,我想抱着你睡。卻沒有等到楊剪回答,打斷這一切的是手機的鈴聲。楊剪把正在狂震閃爍的小方塊從牆與枕頭的縫隙間拎出,按了接通放在耳邊,然後沉默。
“你在哪兒?”太靜了,也太近了,李白聽得到尤莉莉的聲音。
“你回家了嗎?”楊剪問。
“哦,還知道關心我啊,”尤莉莉還是氣勢洶洶的,她以前從不這樣,但是今晚一旦開始,就好像一發不可收,“又跑你弟弟那兒去了?是怎麽着,拘倆小時還受了驚是吧,不敢一個人睡覺?”
李白掐起自己手腕上的一層皮。
楊剪也在這時挂掉了電話,按了關機,随手丢在枕邊。
接着他轉回身來,熟練地扳開李白正做着疑似自殘行為的那只手,看着他說:“面對面抱,你還敢嗎?”
李白怔了怔,楊剪怎麽會這麽問,這是他從沒想過的問題,現在擺在跟前,他也的确感覺到了膽怯。太過了。他本來只想要一點點。但他浸泡在楊剪忽深忽淺的目光中,好像被晨霧包圍了,他在夢游,也不用醒了,好像一只兔子永遠躲過了槍眼的瞄準,他點點頭,說敢。
說完他就抱了,額頭抵住鎖骨,呼吸埋入胸膛。這副懷抱他擁有過,但現在是在床上。更讓他靈魂出竅的是,楊剪也馬上回抱住了他,并很快如孩童般熟睡,只有一顆心沒有疲倦,活生生塞給他似的,咚,咚,陪着他的那顆,在黎明中跳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