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紅豆(1)

周末的生意比平時好些,剪了三位,燙了兩位,又給一個準備去見網友的長發小夥兒吹了言承旭的發型,到了中午飯點,李白才稍稍清閑下來。Ben這天查崗還算滿意,下班前給他們定了盒飯,破天荒還有肉菜,但李白只吃了點土豆絲和三杯雞,扒拉了兩口米飯,早早地站在了大廳最內側的鏡子前。

“哎,你沒胃口我吃了啊!”燈燈在沙發上喊。

“雪碧留給我。”李白回了一句,店裏音樂放得太大聲,茶幾前圍坐的那一幫人更是吵吵嚷嚷,也不知燈燈有沒有聽見。不過,李白并不在乎,他跟着王菲哼唱那首《我願意》,臉貼近鏡面,小心地揪起自己左邊的耳垂。

滿腦子都是前一天中午,楊剪說“你這裏有個**”時的聲音。

當時他剛剛睡醒,迷糊了一會兒,才發覺自己左耳被人捏住了,他順着楊剪的手指去摸,什麽也沒摸到,楊剪卻撐起上身湊近他,睡眼惺忪地細看,最終得出結論,他的耳垂上的确長了個天生的小眼,但沒長透,所以從耳垂背面看,又是沒有的。

“這是畸形吧。”李白小聲說,不知這人盯着自己觀察了多久,又是從哪兒來的那麽多探究精神,耳朵在那只手裏滾燙着,他徒勞地偏頭去瞧窗戶,從臉紅到了脖子根。

楊剪跨過他翻身下床,卻道:“這是菩薩的耳朵。”

當時李白就覺得自己沒辦法起床了,蒙頭磨蹭了好一陣子,才被洗漱完畢的楊剪提溜起來去菜市場買菜,履行他的炸醬面諾言。後來他也一直在琢磨這件事,炸肉醬的時候,看着楊剪在積水的殘垣斷壁間走遠的時候,曬着太陽和貓頭鷹說話的時候。他還隐約想起,以前村裏會在休漁期結束時送觀音,有一年他從家裏跑出去親眼看到了一回,扮菩薩的女人端坐在轎子上,穿白衣,戴垂到肩頭的青藍耳飾,被村民們簇擁到泊滿漁船的碼頭。

她很漂亮。和善又豐腴。

現在李白看着鏡中貧弱的自己——發紫的嘴唇、遮眉毛的劉海、略顯陰沉的表情。脖子上沒有肉,他的喉結看起來也尖尖的,很明顯。這差別也太大了,他只能是跪在菩薩面前請求保佑的人。但鏡前的小桌臺上放着酒精瓶和一次性打孔機,棉棒也被他握在手中,他還是準備把那個長了一半的小眼打穿,給自己弄個耳洞。

當他拉住自己的耳垂,就像楊剪指間的溫度和壓力,依然放在上面一樣。

“小白哥——”燈燈又在叫,李白把整個左邊耳垂塗滿酒精,不耐煩道:“想吃什麽自己吃就行了,我打耳洞呢。”

“是有客人來找你,”燈燈跑近了,說秘密似的突然貼近他耳邊,“你那個嫂子,指名讓你給她剪!”

李白立刻把棉棒放下,轉頭去看,尤莉莉穿了件印着玫瑰花的吊帶連衣裙,化了完整的妝,正背着門口的陽光跟阿鐘他們談笑。一對上眼神,她就走來,徑直坐在了李白這面鏡子前。

“我想把頭發剪短,就是無間道裏陳慧琳那個長度,她的劉海我也要,”她不緊不慢地拆着自己幾乎及腰的麻花辮,道,“別告訴我你連無間道都沒看過。”

李白把自己的打孔用具都塞回抽屜,遞給她一本發式手冊,“沒看過。頭發我幫你拆吧。”

尤莉莉皺了皺眉,接過手冊翻閱,在李白拆好辮子,開始用梳子整理的時候,她忽然說:“哦哦我想起來了,去年冬天我們去王府井看的,情侶座,确實沒帶你。”

李白不說話,最後那點酒精在皮膚上蒸發,感覺涼涼的。尤莉莉又擡高手臂,把手冊按在一頁指給他看:“就是差不多這樣咯,你知道該怎麽剪吧?”

“我知道。”李白說,把待在一邊看熱鬧的燈燈拽過來,讓他帶着尤莉莉去洗頭。王菲又開始唱“熬成纏綿的傷口”了,他聽着其中摻雜的水聲,把那發型仔細研究了一番,腦海中的層次已經清楚,的确難度不大,但他覺得自己仍然必須提高警惕,這個人挑這個時間出現在這裏,當然不是為了讓他順順利利地賺38塊錢。

等到尤莉莉裹着濕發再次坐回身前,李白看着鏡中的她和自己,已經做好能少說就少說的決定。卻見尤莉莉忽然彎起眉眼,笑得有些嬌俏:“小白,你很緊張嘛。”

李白給她搭好圍布,固定好頸部的彈圈,道:“你放松就好。”

“吃飯了嗎?”

“吃過了。”

“本來想給你帶點麥當勞的,”尤莉莉眨了眨眼,“但我一想到每次都被你扔掉,就覺得好沒意思。你有沒有一點羞愧啊?”

“沒有。”李白已經梳順了那些糾纏的發絲。

“不過,我每次給你塞的薯條都是別人桌子上剩下的,我還把別人的炸雞渣滓塞進你的漢堡裏,”尤莉莉又笑道,“你沒猜到吧?現在是不是特氣急敗壞感覺自己被騙了?”

“沒有。”李白依然面無表情,拿下自己襯衫前擺上夾的大發卡,給她固定起層次。

尤莉莉聞言,低下頭,沒來由地安靜了一會兒。

李白剪完左邊底層那幾縷,開始修右邊時,她又冷不丁開口:“我昨天洗文身去了。”

見李白不語,她又自顧自地說:“以前我右邊腳腕內側有把剪刀,但楊剪不知道。他從來沒看過我的腳。現在我洗掉了,好他媽疼啊。”

“歪一下頭。”李白輕輕按了按她的後腦勺,專心梳順剛修出的形狀。

“楊剪就是個混蛋!”這話裏驀地帶了哭腔。

只是他不夠喜歡你。李白默默想,又暗自慶幸,卻又有點自卑。因為他覺得論喜歡,自己連尤莉莉都比不過,這讓他輕輕嘆了口氣。

“你要開始覺得我可憐了?最好收起你的虛情假意,”尤莉莉道,“我們還沒分手呢,只是老娘煩了,洗掉他是對他的懲罰。”

李白把她的腦袋扶正,放下第二層頭發,用左手兩指夾着,開始修剪。

“你知道嗎?我有個同學,女的,跟我傳授了好多鬥小三兒的辦法,說得頭頭是道的,但我都懶得對你用,你根本就不配,”尤莉莉一截手臂從圍布鑽出,撥開擋臉的頭發,在鏡面裏直勾勾瞧着李白,“論不要臉我的确比不過你,哦還有裝可憐,這我也不稀罕學,其他的,你算什麽東西啊。”

李白仿佛沒聽見,尤莉莉的報複已經開始了,這也在他意料之中。“太陽上山,太陽下山,冰淇淋流淚……”歌曲仍在唱着,李白剪刃下的沙沙聲也跟着這節奏,他是真的很喜歡王菲。

而尤莉莉顯然并不滿意,又問道:“五月二十一號淩晨你們是不是待在一起?”

“是啊。”李白蜷起手指,輕柔地侍弄貼近頭皮的那些打卷的頭發。

“你們幹什麽了?”

“躺着。”

“然後呢?”

“我聽到他挂了你的電話?”李白刃下的發絲又開始翻飛,“如果你想聽的是這個。”

隔着幾縷濕發,以及一層妝容,仍能看見那張臉少了些血色,尤莉莉狠狠瞪着李白,半晌又憋出一句:“睡了嗎?”

“睡到了中午。”

“我是問你脫了嗎?”

“他是你男朋友,你應該相信他不會做這種事,”李白把手端得很穩,“如果你對他連這點信任都沒有,還談什麽戀愛啊。”

“談什麽戀愛?奇了,我怎麽談戀愛輪到你來教,”尤莉莉冷笑,“我也不是不信任楊剪,是不信任你啊,你是不是化妝了?每天就一副弱不禁風狐媚子樣兒,楚楚可憐往別人旁邊一躺,誰知道你會做出什麽事?”

她這句說得相當用力,聲量也不小,引得茶幾邊正在收拾午餐空盒的紛紛扭臉偷看,李白心裏一清二楚,但仍然沒什麽波動,只是在想,我沒錢化妝,而且怎麽又是狐貍,怎麽和楊剪搭上關系,就總有人用這種動物來形容他。

就算是狐貍精……那不也應該是妲己那種美人嗎?他的确被說過漂亮,什麽瓜子臉大眼仁白皮膚,像小姑娘,也常有客人在前臺要他剪發,就說“長得挺秀氣的那個小李”,但楊剪從來沒有誇獎過他的相貌,他也覺得自己就是杯白開水,平平無奇。

如果非要做什麽動物,李白寧願是狗,尤其這兩年來,他常常在發呆的時候想念老家那條土黃色的圓臉小狗,自己挨打挨得太兇的時候,它會沖上去咬養父的腿,再被踢到一邊。李白覺得它現在應該已經死了。

“我知道你喜歡楊剪,弟弟喜歡哥哥,男人喜歡男人,是想脫衣服想做愛的那種喜歡吧?惡不惡心啊你,死同性戀,”尤莉莉仍在說着,李白越沉默,她就越是不肯靜下來,字咬得很重很清楚,帶着股故作透徹的別扭勁兒,“當然這也是情有可原,幽默有才華笑起來帶點邪氣忽冷忽熱又偶爾溫柔到死的男人誰不喜歡。”

李白修完第三層的大體形狀,繞到她身前,如常剪起她的額發。陳慧琳那一款飒爽利落的斜劉海。

“但你沒機會的,是,楊剪對你不錯,只是因為你是他的弟弟,”尤莉莉斜着眼角,目光追在李白指尖,“他只和喜歡他的人在一起,不是和自己喜歡的,哦,是他這種人根本就不會喜歡別人,最在乎的就是自己,只要讓他過得輕松,不給他找麻煩,他就來者不拒。但你顯然做不到,你本身就是個大麻煩,我以前倒是做得很好,裝善解人意有什麽難的,只是這兩天老娘累了煩了,我知道他不會來哄我,但他也不會麻煩自己來找我分手,随便我怎麽着,他絕對是這麽想的,你懂嗎?楊剪就是這麽一個狼心狗肺的東西,還不如狗,養都養不熟!”

“你不要這麽說他。”

李白的聲音終于有了波動。他突然發覺這時自己很難直視鏡中的兩個人影,于是轉過頭去,他看到榆樹爆炸一樣的綠,看到陽光、情侶和樹影。

“把前男友說得很低會讓你覺得舒服嗎?”他又低下頭來,拉直手中的那截長發,“真可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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