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SUMMER!

當北京過到最熱的時節,楊剪的期末也到了。李白不常和他見面,氣溫越高理發店往往就會越忙,碰巧六月初的時候,店裏來了個新總監,一改Ben的鐵公雞作風,非但把空調開到舒适的溫度,還搞了不少花裏胡哨的優惠活動,一下子招攬進來不少生意,店裏一擠,李白這種說話沒分量的小年輕就更難請假了。

事實上,能準點下班不被留下來掃頭發洗毛巾就已經不錯,而那點少得可憐的休息時間總是與楊剪的空閑錯開,李白只能抽空去學校看看,一般是午休時間,帶點水果或者自己煮的綠豆湯,放在保溫桶裏面冰鎮着,送到宿舍。

楊剪經常不在,上課、泡圖書館、做小組課題、出門兼職……他身上各種事堆成了山,李白放下東西也不會多留,給他疊疊被子再洗洗桶裏堆着的衣服,把它們一件一件晾在陽臺上通風好的位置,悄悄把別人擋光的衣裳挪走幾件,接着就要騎車回翠微上班了。

眼看着六月就過到了尾,來得次數多了,不免和幾位室友混了個熟臉。偶爾會有人把目光落在正在忙碌的李白身上,好像有些話想說,而李白每次匆匆離開也正有他們的原因——他不想和人交談,每天對客人笑臉相迎就夠有難度了。

只有一次,楊剪在場的時候,李白臨行前和某位室友成功完成了對話。

那人仰躺在上鋪算題,丢了鉛筆頭調侃:“咱剪哥真是,女朋友完了又有替補,上輩子招了田螺姑娘,永遠有人疼。”

李白下意識強調道:“我是他弟弟。”

這話一出,一屋子的人都笑了,而楊剪也只是把洗幹淨的保溫桶交給李白,插着口袋走在前面,把他送出了宿舍樓。

過了半天,又或許是一個晚上,李白才回過味來,那位室友說的是“女朋友完了”,也就是說,他們真的鬧掰了?一刀兩斷,連身邊的同學都知道了。這麽一想也合情合理,楊剪最近的确不像是有空談戀愛的樣子,他要是沒有耐心,尤莉莉那一肚子仇怨當然沒辦法消解,這麽耗下去的結果還有懸念嗎?然而奇怪的是,“楊剪分手了”這一認知卻比“楊剪正在和女友冷戰”更讓李白焦慮。

就好像買了一張彩票,前幾位都跟開獎號碼對上,只差最後一個數字看不見似的。

端午假期最後一天,兩人在出租屋裏剝放涼的白米粽子的時候,李白忍不住問出了口:“你和尤莉莉,還在一起嗎?”

楊剪把那團光潤的糯米抖進糖碗裏,道:“好長時間沒見面了。”

李白靜了一會兒,又問:“那你找新的了?”

楊剪反問:“你為什麽會覺得我找新的了?”

李白想了想,低着頭,筷子在碗裏攪動,把那粽子沾滿白糖:“因為你現在沒女朋友了。”

楊剪笑了:“人不是非要有女朋友。”

他又擦掉指間粘的米粒:“人也不是非要戀愛。”

李白看着他,咬下粽子的一個小角,又在心裏确認了一遍——楊剪絕對沒有,也不會,不可能,去主動追求別人。

他為這個結論和齁嘴的砂糖味感到愉快。

長達兩個月的暑假如期到來,确切地說,是楊剪的暑假。李白仍要在理發店處理一顆顆被主人嫌棄的頭顱,有時候他覺得自己像個醫生,聽病人說出諸多不滿,他再動那把沒有回頭路的刀。他和楊剪說過這個想法,楊剪就笑,他又問我這是不是往自己臉上貼金?楊剪就說沒有,您這叫頭發醫生,治的也是人的身體部位。

結果李白聽了這話,更不好意思了,借口一句“我就是想試試白大褂”,草草略過話題。

像這種閑聊的機會其實不多,他們仍然很忙,楊剪比期末還難見人影,實習倒還是其次,主要是上回他把那個初中生的期末數理化成績教及格了,還都是七八十分,引得家長呼朋引伴,一下子就招來十幾個同小區成績亮紅燈的學生,還貢獻出一套自己閑置的房子,想讓他來個小班授課。

楊剪就這麽開始了他的二度教學生涯。李白很少聽他提及工作狀況,只知道他申請了暑期留校,仍然不回家住,其實還把初高中愛考什麽都忘得差不多了,每天都一個人在宿舍備課到很晚。讓李白沒想到的是,那些家裏非官即富的學生居然一個刺兒頭也沒有,也不知楊剪到底用了什麽法子。有一次他又跋山涉水來到城南,抱了個大西瓜前去慰問,還親眼見識了一番課間休息的和諧場面,幾個學生窩在邊上補作業,剩下的都圍着楊剪,男孩都喊哥,女孩比較害羞,還喊老師,他們聊起楊剪的高考成績。

“楊老師理綜只扣了三分!”有個馬尾辮姑娘豎起三根手指,“作文也寫得好,在新概念大賽拿過獎,高考差點就滿分了。初中也是,半路轉進來,一直都考得很好,直接拿了直升高中本部的資格。”

“你怎麽什麽都知道?”另一個短發女生問。

“我媽工作單位可以查……”馬尾辮紅了臉,好像這是什麽難以啓齒的事。

楊剪似乎并沒有因為自己的學歷檔案被查了個底兒朝天而感到不悅,只是笑了笑,看着李白在開放式廚房的竈臺上劈砍那只巨大的新疆長條西瓜。後來,學生們啃着瓜心兒問他有什麽秘籍,他說,只有心無旁骛好好鑽研這一個辦法。

那天往城北回的路上,李白問:“你高中真的心無旁骛了?”

楊剪夾起煙打了個哈欠:“當然沒有。”

李白拍他肩膀:“那群小孩一看就信了!”

楊剪看了看身邊這個年紀相仿卻管別人叫小孩的小孩,嚴肅道:“學習本身就沒有秘籍,除非你特別聰明。”

李白目光放在夜宵攤上,實則是心領神會,狡黠地彎起眉眼:“像你一樣?”

楊剪卻矢口否認:“不敢當。”笑着,叼着半支煙,邁開腿走遠了,引得李白擠過排隊買門釘肉餅的幾位遛狗大媽,在吉娃娃的叫聲中小跑起來,追他半空中留了一路的火星和白氣。

日子就像沒煩惱,每一天都是有規律的,人能在各種壓力的吆五喝六中找到些間隙,忙不疊地喘一口氣。因此,八月初的傍晚,李白下班路上接到楊遇秋的電話時,猛然想起兩個多月前那個慌亂的夜晚,就立刻感覺到了不适應。

他看着手機亮起的那一小塊屏幕,藍瑩瑩的,有那麽幾秒,他産生了拒接的念頭。

好像這樣就能堵住某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禍端。

但李白又想,這是姐姐,不是高傑,他念起楊遇秋對自己諸多的好,還是按了接聽。電話裏的聲音很虛弱,楊遇秋的哮喘藥快吃完了,想請他幫忙再開一點,卻對以往負責此事的楊剪只字未提。

盡管如此李白還是松了口氣,跑腿而已,他很樂意去做。他趕到老公寓,爬了九層樓取了病歷本和幾張鈔票,又騎着楊剪停在樓下的自行車趕到醫院,拿回一大袋的藥盒藥瓶,再把九層樓重新爬了一遍。楊遇秋的臉色的确差得吓人,那雙向來善睐的桃花眼也失了神采,她邀請李白進來坐坐,還貼心地說家裏只有自己一個,要他不要擔心。李白卻沒有坐下歇過幾秒,問她吃飯沒有,又陀螺似的悶頭鑽進廚房,給她做了炝鍋面和姜撞奶。

之後兩人坐在茶幾前,楊遇秋裹了條空調被,看着電視裏的動物世界,慢慢地吃面碗裏的蝦皮煎蛋,李白就在另一張沙發上看着她,手搭着膝蓋,伏暑天的汗把寬松的T恤吸在背上,還在不停地流。

“小白,辛苦你了。”楊遇秋瞧了他兩眼,認真地說。

“以後遇到這種情況直接叫我過來就好。”李白回道,但他渾身不自在,覺得自己該走了。

“沒事,”楊遇秋搖了搖頭,“過兩天我就不在北京了,大概十月份回來。”

“這樣啊。”李白只得繼續他幹癟的對話。

“上次那件事一直沒來得及跟你們道歉,主要是太突然了,楊剪又一直跟高傑不對付,”楊遇秋喝了口湯,把湯碗暖爐似的抱在腹前,“他最近還可以吧?”

“他挺好的,”李白的腰杆繃得更直了,“忙着實習,是在一個‘半導體實驗室’,我也不是很懂。還做了個家教兼職,有十幾個學生,跟學生啊家長啊相處都挺順利的。”

楊遇秋的目光松軟了些,像是放心了,屏幕裏的黑熊帶着幼崽爬出冬眠的洞,她又問:“感情狀況呢?那個莉莉。”

李白目光一閃,正瞧見茶幾上擺的幾盒藥,不是他買回來的那幾種,最上面那盒寫着“阿普唑侖片”,盒口半開着,露出背板的一條銀邊。

“啊,”楊遇秋察覺到了他的注目,“不是我吃的藥。”

李白将信将疑,他看人總有種直覺,就比如此時此刻,他覺得楊遇秋小心謹慎的,在說謊。

“他們分手了,”他這樣說,“楊剪覺得單身也挺好。”

“他從小就是這樣,好像從來沒有離不開過誰似的,不知道追,也不知道挽回,”楊遇秋笑了,安靜一會兒,她才續起剛剛的話,“長大之後跟我也沒話說了,要是我不找他道歉,他可能一輩子也不會回家了。”

“現在……叫他來嗎?”李白握住手機,試探地問。

楊遇秋卻搖頭,她那雙含笑的眼睛看在李白臉上,忽然道:“打耳洞啦?耳釘蠻好看的。”

李白莫名心虛,垂眸一看,小臂和手背都變了顏色,尤其是骨關節——他害起羞來,要是嚴重的話,是會全身泛紅的。

現在顯然就是最嚴重的那種情況。

“是不是楊剪送的?”楊遇秋偏偏還要這麽問。

“嗯。”李白重重點頭,老實回答。

“一看就是我弟的審美,”楊遇秋笑意更濃了,“也喜歡送我東西,小時候一窮二白的,他跟自己過不去,非要跑去火車站賣冰棍,就裝在泡沫箱裏,賣不出去快化了,他就一根一根自己吃掉,攢了一暑假的錢給我買了個手鏈,也是這樣紅紅的。他喜歡紅色。”

“我能看看嗎?”李白擡起眼睫。

“斷掉了。”楊遇秋又吃了幾片青菜,就像在躲李白的目光,“說起這個,有時候我真挺擔心楊剪的,天天這麽跟自己較勁,買禮物啊,學業重還搞一大堆兼職啊,這都是小事了,他還有點先天性貧血,好不容易帶他跑出來,他又去充大哥,動不動和人打架。”

“先天性貧血?”

“是啊,小時候一出血就會半天止不住,止住之後也要養好久,臉才有點血色,那會兒你太小了可能都不記得了,”楊遇秋輕輕地說,“所以我就覺得,必須得帶他跑,跑得遠遠的。後來到北京也查出病因了,珠蛋白生成障礙性貧血,就是他們說的海洋性貧血,一種遺傳性變異血液病,重度患者連嬰兒期都活不過,幸好他是變異程度非常輕的那種,到成年期就比較安全了,平時要多吃維生素B12,不影響正常生活,但在受傷流血這方面也得小心對吧?這小子自己也知道,但他就是犯倔,不把自己身體當回事兒。”

李白聽得糾緊五指,這感覺就像被人照着腦袋悶了一棍子,他想起最初,在路燈下面,鼻血滴滴答答地融穿了雪地,楊剪卻在舔牙,說還行哪顆都沒掉,否決了他叫急救的提議,一臉不在乎的表情;也想起某些莫名其妙點着的群架,楊剪被重點圍攻,很少吃虧,但也流過血。還有創可貼、擦碘伏的棉簽、身體上的疤痕。

李白的汗流得更多了,心想,楊剪一定瘋了。到底是有多暴躁,多少值得打架的憤怒事——楊剪原來是瘋的。

他覺得自己也快瘋了。

而楊遇秋說出了這些,情緒卻像是得到纾解,整個人狀态都變好了不少。她對李白得出的結論是,所以你可以勸勸他,也照顧照顧他,因為楊剪是個需要照顧的人。她又看了看時間,提醒李白不要錯過末班車,卻在下一秒跑回卧室要他再等等,大約五分鐘後,她跑出來,拎了大小不一的兩個牛皮紙袋。

“我這兩個月不在,21歲生日也沒法陪着你哥過了,”她先把小袋子遞給李白,“到時候幫我把這個給他,就說是姐姐送的驚喜,祝他生日快樂,日子還記得吧?”

李白看着紙袋上沿的膠帶封口,說:“陽歷九月二十九。”

“嗯,”楊遇秋滿意道,又把大的塞給他,“還有這個,明天是八月八,也是一個人生日。我身體這樣就不去送了,小白再幫我跑跑腿。”

“誰啊。”李白站起來,用左手拎大的,右手拎小,踩上門口自己擺得淩亂的兩只帆布鞋。

靠近那扇緊閉的門,他又聞到了焚香味兒,這回很刺鼻。

“你哥的一個高中同學,也在北大,學考古的,”楊遇秋幫他把門打開,眼中竟充起某種異樣的柔情,“姓趙,你應該有印象吧?一定要親手送到,我馬上把他地址發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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