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方家胡同
何止是有印象,李白早就對上號了,那個一口京片子、一直跟楊剪稱兄道弟的考古男孩,名叫趙維宗,個性和外貌都屬于陽光開朗的那一挂,很愛笑,笑起來也挺甜。這不是廢話,因為每個人的笑在李白看來都是不一樣的,好比他認為自己笑容總是很僵硬,由于牙齒長得不好看,他還總是下意識抿嘴,越發顯得不真摯。
又好比楊剪一笑,同樣和趙氏燦爛笑容存在千差萬別,總讓人覺得漫不經心,好像在想別的事情,臉馬上冷下來也不足為怪。
但話又說回來,趙維宗跟楊剪既然從初中開始就認識,當了這麽長時間鐵瓷關系也沒淡,按照李白的邏輯,這兩人必然有些共通之處,能夠互相理解。
他對趙維宗的了解相對而言比較有限,按照目前所知的,這倆人的共通之處恐怕僅限于……為人大方,朋友多人緣好。
還有桃花運比較沖。
楊剪的桃花就不用說了,至于另一個……沒錯,李白也知道,楊剪之前說的那位“因半路搭救而使楊遇秋芳心暗許”的同學,不是別人,就是這位小趙。
所以過生日才會專門送禮物吧?
李白瞧了瞧手裏的紙袋,再一次壓住想把它拆開的好奇心,清清嗓子,敲響眼前四合院的大紅門。
上午十點不到,這胡同裏陽光充裕,不時有自行車從胡同口晃到胡同腰,避開路上溜達的學步小童,以及閑坐在槐樹下穿着汗衫搖蒲扇的老人,把鈴铛撥得稀裏嘩啦。槐樹上的動靜更響,知了們正在鑼鼓喧天地叫,聲兒還挺齊,唯獨槐樹邊上的小院還是一片寂靜。
人不在?李白把耳朵從門板上移開,又敲了兩下,放大聲音叫道:“你好這是趙家嗎?”
身後的碎花裙老太太幫他答了:“就是老趙家!”
李白回頭看了她一眼,又繼續拍起門板,“有人嗎有人嗎”地叫。聽見老太太咕哝着“現在年輕人就是不懂禮貌”,拎着垃圾袋走遠,他才覺得安全。本來就沒期待自己被當成一個講禮貌的高雅人,倒是這種不得不發出聲音被人注意的局面,是他最讨厭的。
好在锲而不舍地拍了一陣過後,這門裏終于産生了點動靜,“你找誰?我爸我媽都上醫院去了有事下午再說。”一個小姑娘探出腦袋,一看就是暑假在家放羊的狀态,大概剛從床上爬起來,齊肩的頭發亂蓬蓬,有點毛糙發黃,身上印着米老鼠的條紋睡衣也沒換。
“趙維宗在嗎。”李白提了提手裏的紙袋,“有東西要給他。”
“你是我哥同學?不對啊,和他混得熟的我都認識,”小姑娘眼睛滴溜溜一轉,帶點嬰兒肥的小圓臉上也顯出狡猾,“哦,你是搞推銷的,要麽就是他們說的朝鮮間·諜?走好不送哈!”
“我是幫人跑腿,”李白無奈道,“一個叫楊遇秋的人,托我把這個交給他。”
誰知一聽到這個人名,小姑娘臉色馬上就更不對勁了,硬是要把紙袋搶到自己手裏,嘴裏嚷嚷:“先給我看看!”李白只得和她別住力氣争,還不想碰着她,因為覺得一旦接觸這人就會開始吱兒哇亂叫,現在這衆目睽睽的,別真把他當成間·諜,又弄進局子裏頭。好不容易搶回來了,李白趕忙後退一步,把東西緊抱在懷,對那姑娘怒目而視:“得面對面交到你哥手裏,是生日禮物!”
“生日禮物怎麽就不能我代收了?”姑娘掐起腰,支棱起脖子,“不先檢查一下,萬一給我哥送一炸彈怎麽辦?”
“你哥呢?”
“你回去告訴楊姐姐,我哥有對象了,雖然那對象現在找不見人影但我哥就是喜歡他,人家是兩情相悅,她再怎麽跟我媽吹風都沒轍,”姑娘照舊趾高氣揚,作勢就要關門,“你讓她趁早死了這條心!”
李白心說這些愛恨情仇和我有什麽關系如果真是炸彈我更要快點給出去了,擡手扶門沿,姑娘同時也把門一合,他的指根就被夾了一下,有點疼。
門板木料粗糙,那些倒刺還在皮膚上擦出細細的血道。
小姑娘慌了,立刻把門又打開,“沒事吧?”她想抓李白的手。
李白立刻把手縮了回去,又退了半步,沖她揚下巴:“你哥到底在不在。”
“他……早上出去了,平時也不在這邊住,”小姑娘态度終于稍微緩和了點,“今天是約好了回家吃飯,他過生日嘛,應該下午兩三點鐘就回來幫忙做飯了。”
李白看了眼手表,還有四個多小時。他又瞧了瞧瞪圓眼睛等自己反應的女孩,轉身走了。
把休息日挪到這天用,李白本就扣了五十塊錢工資,現在事情沒幹成,兩頭跑也不劃算,他心生悵然,準備先填飽肚子再随便找個地方睡大覺。東城區這片人生地不熟的,他把紙袋勾在小指上跟自己一塊晃悠,走出方家胡同,在路邊買了個土豆絲餅夾烤腸,一邊啃一邊信馬由缰地走。
路過幾個胡同口、幾堵被大樹掩映的高牆,以及一幢朱紅的鼓樓,他走到一個大湖旁邊,風吹得還挺涼爽,周末被帶出來放風的小學生的确吵了點,但李白喜歡那片樹陰。他在垃圾桶跟前吃完自己的餅,然後在陰涼下挑了個幹淨的石墩子坐,周圍都是自帶小馬紮垂釣的大爺,他顯得有些格格不入,膝蓋撐着手肘,掌心托着臉,紙袋就夾在懷裏,屁股下面十分安全地坐着手機。他很快合上了眼皮,人、車子、喜鵲和水……世界仍在發出千奇百怪的聲音,但李白已經飄遠了,也不知自己在幾時幾分睡着。
後來他是被拍醒的。
一睜眼,羅平安的大臉怼在面前,摘了墨鏡問:“怎麽在這兒睡呢?終于無家可歸了?”
李白揉着眼睛看表盤,兩點二十三分,他可以走了。一起身才發覺在石頭上蜷了這麽久,每個關節好像都不太舒服,他腰酸背痛地張望,下午的老四九城有種朦胧質感,光線毛茸茸的,好像新洗出來的膠片,睡眼終于認清方向,他開始原路返回。
“你哥呢?”羅平安跟了他兩步,又問。
“不知道。”李白随便搪塞。
“手裏拿的什麽好玩意兒,”羅平安招呼同行的幾個花襯衫在原地扶着自行車等,還是沒放過他,“跟狗熊似的抱着。”
“不知道。”清風拂面,李白哈欠一打就冒出了眼淚,他想楊剪從來不睡午覺果然很明智,每次這個點鐘醒來,他都會困得懷疑自己連下午帶晚上都失去自理能力。
“哎,你往哪兒去啊?我捎你一程,回家跟你哥說下回請我吃飯。”
“不知道。”李白仍這麽說,瞅了瞅羅平安新燙的卷毛,在心裏同情那個理發師的失敗。他在這兒無論說什麽都一問三不知的,擺明了拒絕交流,羅平安罵了聲,帶他的騷包朋友們蹬車走了,李白也樂得清靜地走向馬路,照着上午的記憶拐了幾個彎,回到了方家胡同的那棵榆樹下。
仍是那位圓臉姑娘跑過來開的門,一見李白她就回頭吆喝:“哥——找你的!”
李白沒有跨過那道門檻,只是踮着腳往院裏瞧,東角支了個棚子,看起來上了年頭,但依然把那些茂盛的藤蔓拖得穩當。綠蔭裏頭放着幾個鐵盆和幾堆沒摘完的蔬菜,板凳上沒有坐人,倒是屋裏傳來人聲,好像在争吵。
小姑娘急了,又叫了一嗓子才有人應她,聽起來像個中年女人:“趙初胎,哪兒都有你,馬上高二了,回屋寫作業去!”
也有個人影從黑乎乎的門洞裏冒出來,快步朝門口走近。的确是那個趙維宗,穿了件绛紫色圓領短袖,卻顯得挺清爽。李白之前跟他見過幾次,去年天氣很冷的時候,還被楊剪帶過去送了一回溫暖,這溫暖的內容具體就是——上門幫人理發,他動剪子,楊剪就在旁邊背着手看,說什麽“剪斷發剪斷了牽挂”。
尤其記得,那會兒的趙維宗像是受到某種巨大打擊,整個人形銷骨立,有種神經質的敏感。
現在氣色跟精神像是好轉回來了,但他上一秒還黑着臉,下一秒就笑得跟朵花兒似的說“你好”,仍然讓李白覺得,他的舊傷還沒長好。
“楊遇秋生病了,托我把這個交給你,”李白兩手遞出紙袋,背臺詞似的說,“祝你二十一歲生日快樂。”
趙維宗顯得有些驚訝,或者說是為難,他拿着紙袋卻沒拆開,“謝謝,你回去也替我跟她說聲謝謝,心意我領了,”想了想,他又把這袋子還回李白手中,“但這個我不能收。”
那位趙初胎立刻鼓掌道:“我就知道,哥你真棒!”
趙維宗看着李白,神情仍然很真誠:“太貴重了,還得麻煩你再把東西拿回去給你姐姐了。”
李白歪着腦袋,“你不拆開看看?”
“不用。”
“那你怎麽知道貴重?”
“不是錢的貴重,”趙維宗說,“是其他層面的,總之我不該收。”
李白不禁失望,他其實一直在等他拆開,好讓自己瞅瞅這頗有點分量的牛皮紙裏包着的到底是什麽,到時候再跟楊遇秋備給楊剪的那袋禮物的比對一下,看看哪個好。現在看來這也沒戲了,李白越發覺得自己今天這五十塊扣得不值,正想如上午那般潇灑而去,卻見趙維宗像是突然想起來什麽似的,說了句先等一下,然後就端着手機,低頭翻看起來。
“過一陣子有個同學聚會,”他解釋道,“楊剪跟我高中不一個班,但一幫人互相都挺熟的,我找下地址,你回去問問你哥有沒有時間來看兩眼。”
“好。”李白應道,他果然挪不動步子了。
“你不是早上買車票去了嗎?”趙初胎忽然問,“不是說,明天就動身去青海?”
“聚會還早着呢,等那時候我估計就回來了,”趙維宗笑了笑,仍然低着頭,目不轉睛,“我跟媽吵吵你都聽見啦。”
“太遠了,哥你錢夠嗎?我還存了點壓歲錢……”
“小丫頭不用操心。”趙維宗還是笑。
“那你真能找到春水哥哥嗎?他還在那兒?是不是找到了你就不會按時回來了。”趙初胎放低聲音,這幾句問得很小心。
“誰知道,我就想去看看到底是什麽把他留住了,找不到人的話……也行。”李白把這話聽得仔細,也用心觀察着面前那人的神情。他看到苦澀。摻雜不甘。春水?孟春水,他也跟着一塊想起來了,一個白白淨淨的高瘦帥哥,總是神游天外的模樣,話也不多,跟楊剪是同系同班的同學,但關系好像跟趙維宗更近,幾乎每次見面他都看見這兩人混在一起,當然,這是從前。他的确很久沒見這位“春水”露臉了。
看來是走了,消失了,難道是從去年秋天開始?最後的行蹤出現在青海?說不定是北大物院高材生辍學放羊?好誇張,值得登報紙。反正現在的趙維宗如深秋時那般魂不守舍。
短短幾秒,李白把這些印象碎片拼出了些形狀,趙維宗也終于翻到了那條短信,“八月二十三號晚上七點,”他擡眼看向李白,微笑裏帶些歉意,“西單漢光百貨地下一層那個溜冰場,記得跟你哥說,早點把時間空出來。楊剪喜歡溜冰,絕對來。”
幾分鐘後,李白又走到來時的胡同口,路過飄香的卷餅攤,看到掌勺的老板換成了老板娘。他被曬得有點蔫,搖了搖手裏那袋“燙手山芋”,給楊剪挂了個電話。
過了十九秒,或是二十,李白數下來,電話接通了。
上來的第一句話,他就問楊剪:“哥,那個趙維宗,他是同性戀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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