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五十六天

二零零六年,十一月六日淩晨,新疆阿勒泰機場。

候機室裏只有五六個人,互相都坐得挺遠,李白就在離登機口最遠的那個角落窩着,行李只有一只中等型號的箱子,軍大衣裹在身上,蓋到了他的小腿。他半眯着眼睛,一會兒點一下頭,就快要睡着了。

四周已經靜了很久,連值班員都沒精打采,只有狂風在一堵牆外嗚嗚地吹。機場上常年不滅的指示燈光都模糊了,淹沒在一陣大顆粒的濃霧中,确切地說,霧是敲打在窗上的雪,雖然狂躁吵鬧,卻更讓人感覺到自身的靜和小,那種随時可能被風雪掩埋的、平緩的等待,缺少盡頭。因此,當音樂突然響起,屋裏每個人都打了個激靈。

“風風火火,轟轟烈烈,我們的愛情像一場戰争……”

低音質,大音量,這唱詞才像一場戰争。李白把手插進大衣兩顆扣子的間隙,從裏面的牛仔衣兜摸出手機,看了眼閃着藍光的彩屏。

“琳達姐,”他接通道,“十二點半了,您還沒睡啊。”

“我們這不是擔心你嘛,”琳達那邊還是吵吵鬧鬧的,“你快起飛了沒?”

“還早吧,這邊雪挺大的。”李白聽着耳悶,不得不把圍了一圈的假貂毛領壓下來,從安樂窩裏露出半邊臉和耳朵。

“找到旅店住了?”

“我在候機室裏待着就挺好,雪這麽大來回折騰也耽誤時間。”

“唉,你那個機票——我記得是四號晚上十點的吧?這都延誤一天多了,早知道你就在劇組多留幾天,我們妝發組的哥哥姐姐們還能給你過個生日,莎莎還要給你搞條烤羊腿吃呢!”琳達的語速有時快得讓人頭疼,“西伯利亞寒流,就怪它!”

“西伯利亞。”李白重複,他也不知道這到底是哪兒。也許是比北疆更寒冷,風景更澄澈的地方。

會有楓樹林嗎?紅葉還來不及落入湖水,就被凍脆在冰雪裏。

“雖然這次沒能合作到底,你家裏出事了嘛,但我們都覺得你蠻不錯的,”琳達又道,“這麽小就一個人跑到邊境線這邊跟劇組,什麽雜活都做,人勤快手也麻利,又會化妝又會做發型的,還真舍不得你走。以後我們幾個工作量可就大啦!”

“應該的。”李白笑了笑,“是我臨時退出給大家添麻煩了。”

“曹副導也真夠勁兒,你好歹幹了快兩個月,三成錢都不給結,光是這機票錢就花得差不多了吧,”琳達嘆氣,“鐵公雞作風不改。”

“沒有沒有,曹導人挺好的,也是按規矩辦事。”李白說着,忽然放輕聲量,“姐,你快往周圍看看,別因為我把老曹得罪了!”

“你這小家夥,人精!對了,之前跑過幾個劇組?”

“兩個。”

“以後再有活兒姐姐給你介紹,”琳達笑道,“放心吧,最後片子出來,演職員表還是有你的名字。”

“謝謝琳達姐,”李白也笑,“到時候觀衆一看,喲,大詩人怎麽改行了!”

又寒暄了幾句,信號斷斷續續的,兩邊就挂了電話。李白的笑容随着屏幕的熄滅淡了下去,捏着手機的手垂到椅面下,完全失了興致似的,他倒向硬邦邦的椅背。後腦勺枕着上緣,硌得有點疼,他又忽然站起,揣着兜往廁所去,軍大衣擺動起來簡直走路帶風。

這是那個武打片劇組在他進組第一天發給他的,連同搪瓷缸洗臉盆,工作人員人手一件,每個口袋都被他塞滿了奇形怪狀的東西,被同事們稱為“破爛兒”,口袋撐破了磨壞了,就縫上補丁。也許是因為短時間內被他穿得太爛太舊,後來他沒把工期幹滿就臨時請辭,這衣裳也沒給他收走。

現在,李白在小隔間裏站得筆直,頭深深地低着,看兩腳之間開裂的陶瓷蹲坑。他從一只口袋裏掏出一塊在河灘上撿的卵石又塞回去,掏出鉛筆頭和單詞本又塞回去,掏出身份證,他的手停下,眼睛盯着出生日期看了看。

琳達當然沒有胡扯,按理說過幾天的确是他的二十歲生日,那個叫莎莎的化妝師還要給他弄烤羊腿,大概是确認他走了不會回來了,才敢誇海口。而事實上,這個日期只是當初李白在南京補辦證件時随便填的,那對兒早死的爹媽到底是什麽時候把他拽到這個世界上的,他只能确認到十一月份,具體哪一天也是沒準,報上十一號,只是因為他覺得好記。

小方框裏的人在笑,越看越假,好像在構想什麽陰謀,李白拿指甲蓋彈了彈自己十三歲的相片,彈在眼睛上,又沖他笑笑,再用力按回口袋。下一個他掏出的是煙盒和打火機,利群還剩下六支,他一口氣抽完,手凍得哆哆嗦嗦,煙灰抖得滿坑都是,還有的漂在水面上,接着一按開關,水箱發出石破天驚的一聲,這些髒東西全被卷走,坑底沖得一幹二淨,李白頓時感到久違的舒暢。

他回到死寂的候機室,坐回自己已經變得冰涼的椅子,一條腿穿過兩根拉杆搭在箱子上面吊兒郎當地晃,有人打起了鼾,風還在吹。

他又往嘴裏塞了顆冰塊似的泡泡糖,嘎吱嘎吱地猛嚼,把草稿箱裏那句“你去死吧”逐字删掉,打出一句“已經到機場,但飛機延誤了,我盡量快”,點擊了發送。

那個小圈轉了好久,一個哈密瓜泡泡都吹好又破掉了,“發送成功”和對勾才跳出來。信號真的太差了。

次日中午,李白終于登上那架在雪裏停了大半輩子的小飛機,又在西安等待轉乘,最後回到北京已經是九號的清晨。他仍然是煩悶的,但他也不能否認,于情于理,那句沒發出去的話對于一個即将殺死自己第一個孩子的女人來說,的确有些過分。

也不能說是李白随随便便口出惡言,那天一場戲連着拍了十多條,他這個誰都能使喚的底層打雜蝦米累到最後終于能躺回自己的硬板床,打開手機等了半天信號,就收到那麽一條長長的短信。跟雜志上連載的文章似的,長到讓人沒耐心看中間,只想讀開頭結尾,發件人正是楊遇秋。李白在上滑下滑鍵上按來按去,随便看了幾句,意識到事态不對,硬着頭皮把中間補讀完,這一長串鋪墊最終要說的事也在他腦內明晰——楊遇秋懷孕了,要打胎,但她子宮異位還是什麽的,胎兒月份也大了,總之做起來風險很大難度很高,需要有人在各種單子上簽字。

楊遇秋不能叫高傑,因為高傑一旦知道就會逼她把孩子生下來。

不能叫朋友,大概是因為她根本就沒什麽朋友。

不能叫楊剪,理由——她給李白寫的是,“你也明白”。

于是她叫了李白。

她也知道李白為了賺快錢沒在東方美發店待着,而遠在天南海北。她說,求求你了,這個孩子再長下去我要瘋了。

于是李白一邊心想你瘋就瘋了你幹脆去死吧,一邊推掉工作,挨了冷眼質問和辱罵,扣了工錢,從遠郊趕回城區買了機票,等于說是白白忙活兩個月。他從比西北更西北的地方回到了首都,更具體一點,是海澱區婦幼保健醫院。

還不能告訴楊剪。

這醫院幾棟樓的外牆漆的都是粉色,很有愛心的樣子。裏面擠着的也都是婦女兒童,以及圍着他們轉的老頭老太跟成熟男性,因此李白這個風塵仆仆的愣頭青吸引了不少目光。他知道自己灰頭土腦,軍大衣和來不及放回出租屋的行李箱也很可疑,心裏卻有些快活,他找到楊遇秋的病房,盼着她因為自己的怪異而顯露尴尬的那一刻。

卻沒有見到,楊遇秋很虛弱,正在睡覺,病床周圍跟床頭櫃全都空空的,什麽都沒有。護士追過來,聽李白說明了來意要他填表,在李白糾正“我是她朋友不是她男朋友”的時候,楊遇秋才醒,她撐着床沿的扶欄坐起來,臉色煞白地說:“是我弟弟。”

護士把表格拿走登記去了。

“你什麽時候做手術?”李白仍和病床保持距離。

“你現在像個小放羊倌兒,”楊遇秋沖他樂,牙龈倒還有些血色,“有你在這兒,明天就能上手術臺了。”

“風險有多大?”

“到時候簽字之前,醫生會和你說。”

李白靜了一會兒,道:“我後悔了,我不能不告訴楊剪。”

搶在楊遇秋回話前,他又說:“如果你死在手術室了,是我簽的字,我跟他——”

楊遇秋打斷道:“這個我想過。”

她坐在床沿踩上拖鞋,慢慢走到李白身邊,撣了撣他的假貂領子參差掉落的碎毛,“我進去之前會寫一張紙說明情況,如果真出了什麽意外,你給他看,他也不會怪你。”

“不是怪我的問題,”李白頓了頓,“不只是。我不想騙他,這是我不想幹的事。也不想讓你出意外然後大家都傷心,這是我不想讓它發生的事。

“那怎麽辦?我把這個孩子生下來嗎?”楊遇秋哈哈大笑道,“已經這樣了,只要做就會存在風險,你告不告訴他,也都不會讓風險增加或者減少。”

李白再一次産生那種強烈的感覺——自己被綁架了。

楊遇秋接着說:“你現在跟你哥提這事兒只能起到一個效果,就是讓他心煩意亂。放在誰身上都是一樣,他現在已經夠焦頭爛額的了,他跟他那幾個同學在中關村訂得起十五塊一份兒的盒飯了嗎?姐姐不想影響他工作,你也不想。”

這番話讓李白緊緊地閉上嘴,不再想說話了。他猶豫了。看到楊遇秋這麽胸有成竹,循循善誘,他也無力抵抗,想起的只是兩年前的某個雨夜,家屬樓下被踢得震響的奔馳車。當時他得出的結論是,如果楊剪要哭那一定會選擇一個足夠淹沒聲淚的暴雨天。但在華北平原沒有雷雨的幹燥深秋,李白還是不想讓楊剪難過。

他最後問了楊遇秋一句:“以後呢?你還準備繼續跟着高傑?”

楊遇秋對着空氣罵了一聲,回床睡覺去了。

李白常常覺得,是因為自己的愚笨,才導致人生的荒謬。

又一次,他一邊想着“你去死吧”,一邊奔來忙去。他認為這種行為非常可笑,卻還是逐一做了,去超市買了一堆補養品和鮮花,把那個床頭櫃跟那條牆根放滿,去給楊遇秋找護士量體溫,找醫生問手術,晚上家都沒空回,在大廳聞到泡面香味才想起自己幾天沒吃熱飯,只靠馕和榨菜填肚子。他登時跑去醫院旁邊營業到深夜的沙縣小吃來了頓豪華大餐,蒸餃馄饨瓦罐湯都上,還有拌米粉鴨腿飯和兩瓶汽水。

這就跟壯行飯一樣,是供人回味并自我安慰的,第二天他守在手術室外,整個人緊繃就怕收到病危通知書,心裏很慶幸,自己前一天吃了頓好的。

好在老天終于友善随和了一回,通知書并沒有下來,一場順利的手術過後,一個沒成型的小孩殒命,楊遇秋重獲新生。

手術不是全麻,她躺在護士推着的床上沖李白眨眼,手不太能擡,就擦着床單微微地搖,好像勝利的揮手。過了幾個小時,大半夜的,她給李白發短信:“我已經活蹦亂跳了,過幾天出院了請你吃飯。”

幾秒後又補了一條:“小白真好。”

而此時的李白卻在崩潰,他面無表情地掃過這幾行字,蹲坐在自己出租屋的邊角,靠在門板上,把這些天跟她的所有短信往來删幹淨,謹慎地做好證據的抹除,然後繼續崩潰。

在這麽短的一段時間內,竟然又有事情發生了。剛剛房東來了電話,說是白天聯系不上,然後遺憾地告訴他,這片地已經被政府列入重點整頓範圍,到時候旁邊的鋼廠也要撤出北京城,修整好了,再進行綠色城市統一規劃。

換句話說,就是這一排橫在廢墟堆兒裏的出租危房,再也逃不過被拆的命運了。

本來也沒剩幾戶還住着人,李白應該是唯一一個正在哭的,貓頭鷹在籠子裏跳,用黃眼睛看着他哭,那些被當做飼料的小老鼠也在木屑盒裏鑽來鑽去,窸窸窣窣。以後能去哪兒呢?怎麽就想不出來。偏偏方才在楊遇秋之前,零點整的時候,他還收到了另外一條短信,他挂了房東的電話才看到,晚了五分鐘,來自楊剪。

楊剪說:生日快樂,回來給你買蛋糕吃。

這才是李白此刻哭泣的原因。

他跟楊剪已經有五十六天沒見了,兩個月前,九月十五號的下午,是楊剪拉着他的箱子把他送到機場,檢查他劇組報銷的單程機票,和他擁抱,偷偷在廁所隔間接幾個吻,要他注意安全別被狼吃了。

之後就是五十六天。李白都數着呢。在單詞本上他手寫了日歷。數過了五十六秒,李白還是晃不開心裏那個念頭,于是他喝了幾大口還沒放涼的白開水,壓下呼吸裏的錯亂,最終還是按照自己想做的那樣,撥出了電話。

只是想聽聽楊剪的聲音。

數了三下那人就接了,“信號還不錯啊。”聲音笑笑的。

“哥,”李白吸了吸鼻子,卻說,“你在哪兒,我想去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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