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浪漫主義
這個點鐘的出租車非常不好打,李白趕到中關村時,已經接近淩晨三點。啓迪科技大廈,五層,出了電梯再拐兩個直角,楊剪的工作室還有亮光。
玻璃門口挂的仍然是上一任租戶的公司名,門上貼着一張白紙,印有四個黑體大字:3T微電,還手寫了一行電話號碼。這是楊剪他們給自己做的招牌,畢業一年有餘,這張紙一直貼在這兒,已經有點卷邊發黃,又被寬膠帶層層加固。
知道李白要來,門就沒鎖,李白輕手輕腳地走進這個只有三間房的工作室。滿屋的東西放得很密,一間小廚房兼會客室,燈光大亮,電磁爐上的鍋還沒洗,工作室的産品宣傳手冊蓋着一碗涼掉的泡面,看來是有人忘了吃,房間一邊的角落堆着土豆蘿蔔,另一邊的角落堆着半人高的打印材料;一間更小的休息室只能擺下一張床墊,臺燈用鐵架固定在牆上,床墊一角的兩臺筆記本電腦還沒合上,正在充電中,還有兩個人形裹在被子裏,鼾聲此起彼伏;而楊剪就在最靠裏、最大的工作間,坐在寫字臺前,套了件厚羽絨服低着頭打盹。
臺式機的屏幕還亮着,是這屋裏目前唯一的光源,鋪了滿屏的集成電路圖密密麻麻,好像是塊精密芯片,右下角的瑞星小獅子也睡着了。李白小心跨過泡沫地墊上釘着的幾張圖紙,拿過鼠标旁邊的馬克杯,默默走到廚房。咖啡已經喝完了,褐色印漬留在杯口和杯底,他把杯子沖洗了幾遍,倒進自己剛在樓下便利店買的熱牛奶。
再回到工作間,楊剪已經醒了,還是那麽揣着口袋,眼睛被屏幕映得很亮,正在看他。
李白合上房門,遞過牛奶。
“不哭了?”楊剪擡手去接,在兜裏捂過了一會兒,指尖有點泛潮。
“在車上就不哭了,”李白斜靠上寫字臺沿,“哥,你又瘦了。”
“這也看得出來。”
“是啊,看臉我就知道。”
楊剪笑笑,喝下半杯牛奶,他和李白說,你也一樣。然後他敲了敲鍵盤又拖了拖鼠标,關掉電路界面又去看李白,“什麽時候回來的。”
“早上。”李白下意識道,又補充說,“今天。”
“嗯。”楊剪點了點頭,沒有去追問李白為什麽提早兩個月收工,正如在電話裏一樣。但李白心虛似的自己解釋起來:“房東和我說屋子要拆了,叫我回來拾掇東西。”
楊剪這才顯出些許意外,他一按顯示屏開關,臉上的光亮就暗了,這房間也完完全全地暗了下去。
“牆上寫了那麽多拆字,這回是真要拆了。”李白知道他還在看着自己,又聽見他問:“要你什麽時候搬幹淨?”
“就這兩周,二十號之前把鑰匙還給他,他給我退租金。”
楊剪站了起來,在滿桌雜物中準确地拎出一串鑰匙,又準确地從桌邊抓住李白,牽着他跨過地上的圖紙,“天亮再說吧。”他打了個哈欠。
工作室睡不下,或者說,楊剪不想讓李白也在裏面擠着。兩人在附近溜達,想找鐘點房,因為時間太晚了,同樣躺上半個夜晚,按正價開一個單間并不劃算。李白先前把軍大衣脫在了出租屋,穿着他最好看也最薄的那件杏仁色短外套,走在深夜的街道,卻覺得北京于阿勒泰相比就是溫室一間。
他也忽然明白了自己難過的根源,此時,這股難過依然沒有消散,皺皺的,飽含歉意的酸,讓人思緒一旦冒個頭,接觸到,就想躲——度過這麽亂七八糟令人不适的幾天并不是問題,是那種“自己對楊剪不誠實”的認知,攪得他不得安寧,好像連倚着身邊人的資格也失去了。
但他還是很難把自己從楊剪肩上趕走,很難抽出和楊剪一同握在羽絨服兜裏的手指。
兩人在林業大學門口的一家快捷酒店找到了空房,拿了房卡進電梯時,已經過了三點半。楊剪讓李白先睡,他說自己三四天沒洗澡了,李白卻說“我也是”,堵在他跟前,跟他一塊脫起了衣服。
是李白擁着楊剪進的浴室,之後又是楊剪打橫抱着他,從那扇門裏出來。如果是夏天,那天應該快要亮了,李白的後背被瓷磚擦紅了皮,撐牆的手也麻了,腿更是軟,他趴在楊剪懷裏,有一搭沒一搭地**,在黑暗中感受那些毛發皮膚骨骼,手指在楊剪手心畫圈,他說起北疆的高山和草甸、白桦林和湖泊、低湧的雲和星河,還有牧民、馬鹿、劇組凍硬的饅頭,他還說就是那邊刮雪的大風給自己吹出了凍瘡,而楊剪很少接話,只是吻他臉上的皲裂,手掌經過他的身體,好像還有很多地方需要反複檢查。
李白一直把自己說到睡着,又做起記不住的夢。
第二天是被鬧鈴吵醒的,還差半小時到十點,他們的鐘點就要到了。楊剪仍然抱着李白,按掉手機,李白模模糊糊地感覺到被子掀開的涼意,聽見他說:“我下去續一下,你躺着吧。”
“別去。”李白突然清醒,身體卻還沒從幾小時前的瘋狂中緩過來勁兒,扒在楊剪身上被人抱着腰,他才能起床穿衣,穿好了自己的,一邊給楊剪系着紐扣,他又一邊說,“兩小時就要六十塊,咱們還不如去吃頓飯呢。”
楊剪笑了,“還不如給你買個蛋糕。”他幫他戴上耳垂上的銀釘和耳骨上的銅環,它們先前待在床頭櫃上冰冰涼涼,被楊剪指尖攥着挂回李白身上時,卻已經有了暖。
李白可以确定,自己活過來了。
即便重逢,兩人能夠花在對方身上的時間仍然不多。李白又回到東方美發上班,楊剪每天都在跟兩個微電子系的同屆畢業生悶在一塊死磕産品設計,逮到個沾邊的交流會就拿着樣品和說明手冊過去推銷拉投資,除此之外,他還要每周三次地去給高中生上課,以此維持工作室的花銷。
楊遇秋倒是信守承諾,給李白打電話,邀請他吃東來順涮肉,卻被李白拒絕了。他仍然無法釋懷。有時候他會覺得,楊剪必定看出了自己的遮掩,也能察覺到某些蹊跷,至于為什麽不刨根問底——楊剪太累了,就算和他在一起,對他溫柔,仍撇不開随時壓在身上的疲憊。那麽對于他提早返回的真正原因,這麽小小的一件事,楊剪沒空也沒心思去關心,可能沒兩天就抛在腦後,也都是情有可原。倘若他非要問出為什麽,楊剪一定會說,你有你的隐私和自由。
但如果——李白又在想了——如果告訴楊剪這件事跟楊遇秋有關,情況又會變成怎樣?還是小事嗎?
還會給他隐私給他自由随他去了嗎?
李白沒有再琢磨下去,五月份燈燈離職之前和他說,工作也是,感情也好,幹什麽都不要太較真兒,否則只會自讨苦吃,好像很擔心他的樣子,但也好像很有道理,讓李白時不時就記挂起來,再提醒自己。
趕在二十號之前,李白交還了出租屋的鑰匙,把自己的東西搬到楊剪的工作室暫存。在出租車上他還在後悔沒有租一部相機,去給那間待了将近五年的小屋拍幾張照片,還有水房,還有窗前能看到的風景——以前,楊剪還沒畢業的時候,常和他一同站在窗前眺望,拆了一半的廢墟後面是高架橋,高架橋後是冒煙的工廠,工廠後是落日,或者永遠灰蒙蒙的天。無論春夏秋冬,從這個角度看去的世界好像都跟磚縫裏的枯草一樣荒蕪,但李白覺得這是好風景。
以後應該會想念的。
沒有照片的話,就只能閉着眼想了。
那天他到的時候楊剪不在,工作室的另外兩位倒是熱情,幫李白騰出位置,讓他把東西放在廚房裝土豆的編織袋旁邊。其實根本用不了多大地方,這麽多年過去,李白的全部家當還是只用一箱就能塞下,也還是那只老舊的箱子。曾經藏在床下的錢他也學會了往銀行存。李白還買了一個海綿睡墊,白天卷起來晚上鋪開,他就可以在走廊過夜。
收拾完東西他就要走,臨行前說自己會盡快找到房子去租,借住的這段時間,有空也會回來做飯,未來的兩位室友則堅持留他喝了杯速溶咖啡。他們一個戴黑框眼鏡,一個戴無框,跟李白聊起過去。都是當年跟楊剪一組做創新項目在全國拿獎的老朋友,剛畢業的時候,他們三人攢了這麽一個工作室,都覺得自己的千裏挑一的佼佼者,能夠在這互聯網做主的時代發一筆財。
名字取作3T是黑框眼鏡的主意,他覺得這意味着他們三個人各自的腦容量都有一個T那麽大,無框眼鏡卻覺得不吉利,他說那部叫做《頑主》的電影裏就有個3T公司,張國立、葛優和梁天演的,三個無才無德無業青年開了間皮包公司,意思是替人解難,替人解悶,替人受過,成天不幹正經事。他才不想把自己的日子過成黑色幽默。
至于楊剪——李白記得,他以前就跟自己提起過這些,不過,對于工作室命名的好壞,從不在意。
黑框眼鏡又說,自己有點想去考研究生,無框眼鏡則表示再晃一年半載自己就得回老家找工作結婚了,否則時間都蹉跎了,到時候再鬧個子欲養而親不待,未免給北大丢人。
李白搞不清這倆高材生跟自己談人生意義何在,他問:“你們跟楊剪聊過了?”
“還沒呢,”兩人面面相觑,“當初說好要一塊幹出一番事業……但現在真的,産品和創意有了,但中關村這地方機會多争機會的人更多,再牛逼,運氣不好別人看不見你,那你就是沒有投資投入不了生産,這是個死循環。老楊人很硬,怎麽錘都錘不死心,是我們有時候有點跟不上了。”
好嘛,李白懂了,這是文化人念情分,怕尴尬,要讓自己當傳聲筒。
他在電話裏把所見所聞一一複述,注意着措辭不想讓楊剪不好受,卻也怕某些關鍵信息被遺漏在自己這兒。楊剪正在一個科技展銷會上給人發傳單,聽他講了長長一串兒卻絲毫不受打擊,笑着和他說,思考人生如何收場,那是中年人考慮的問題,我還沒到二十五歲。
李白一下子放了心,想,你就算過了三十五,也不會像中年人。
日子就這麽過了下去,四人擠在方寸之間的小格子裏,雖然擁擠,但也和諧。不過工作室的三間房都沒有窗戶,小灰在大廈芯兒裏悶着見不到藍天,每天都有些郁郁寡歡。李白暗下決心,要是年前再沒找到合适的住處,就只能再試着把它放生一次了。有一次趁半夜,他去跟
它聊天,想問問它的想法,貓頭鷹咕咕咕地轉腦袋,也問不出個所以然,倒被起床喝水的楊剪撞見了。
李白立刻沒了聲,而楊剪盯住他,也很安靜,兩人在模糊光線下相望,如此僵了一陣兒,就都各自回到各自的角落睡覺去了。
讓李白怎麽也想不到的是,元旦前一天,楊剪一改平日的效率至上,費時費力地做了件匪夷所思的事。
那天還沒到下班時間呢,紅色雅馬哈突然“刺啦”一聲剎車在玻璃門外,發怒似的轟鳴,李白手上沒活兒,推門跑出去,手裏立馬被塞上了頭盔。那人連回屋穿外套的時間都沒給他留,載上他就跑,過了幾個路口碰上紅燈才停下,脫下夾克,反手甩到他面前。李白只穿了件圓領線衣,正凍得牙齒打顫,慌着伸手接住,還沒來得及再做出反應綠燈就亮了,接着兩人就上了環路。頂着疾風,李白把夾克反過來穿在前面,其實就只套上了兩個袖子,再去抱楊剪,多少能裹住一點那人的腰,他覺得這是讓兩人都暖和的方式,但事實上走了沒多久兩人就都被這天氣教訓了一頓,李白露在袖口外的手指都僵了,想必楊剪也是,但是沒有停下,楊剪不去停,李白也不想停。
他已然明白過來這是在去往哪裏。一個多小時後,兩人到了石景山,首鋼集團的工廠旁邊,在高架橋上途徑那片廢墟和平房。
“我問房東了,”楊剪開口,為了讓李白聽清,他聲音用得很重,“今天開始拆,一下午就能拆完!”
“我也問了!”李白大聲回道。
空寂而筆直的大路,他們高高在上,用餘光去瞥,又忍不住轉臉去看。挖機和推土車之類的重機械已經聚起來了,還有卡車,好多好多輛,還有好多戴着安全帽的人,只是那麽一小片破房子而已,頗有些殺雞用牛刀的架勢。還沒上工地的設備和人都擠在廢墟邊的馬路上,所以那條路被已經被暫封了,他們無法下去靠近,只能從環路上遠觀。
這一段高架路還是太短,并且禁止停車,很快,李白就算把頭扭到極限也瞧不見任何了,而放眼環顧,四周不是新蓋的高級小區,就是正在建設的快速公交專線,确實也沒地方能讓他們借去停留片刻,去目睹那片破爛被拆解的過程。
于是楊剪在下一個路口下了高架,在地上調頭,折返,又挑了個最近的路口再上來,如此繞圈,好再次開過那條視野寬闊的路段。
仿佛不知疲倦,他就這麽帶着李白一遍又一遍地繞,累積起來可謂是千裏迢迢,卻只換一次一分多鐘的走馬觀花。他們最終沒有錯過那排平房的倒下,李白的小屋在最末端,是那排房子裏面第一個被推倒的,那個玻璃頂棚,那張被兩人弄塌又修修補補重新支起的小床,那個可以曬衣服也可以挂臘肉的鐵杆架,夷為平地只需一瞬,全部粉碎在挖掘錘下的幾聲巨響中,遙遙地聽,也相當模糊。灰色小方塊的解體放在一大片灰色中同樣是模糊的,還不如工人頭頂小小的幾粒橙紅刺目,但他們盡量放慢了速度,去經過,去看,也都記住了。
這是第十四圈。
李白有些恍惚。
二零零二年初,他獨自一個,只把這地方當成暫時歇腳的旅店。
二零零六年最末,卻有楊剪執着地把他帶來,被風和尾巴後面的車子驅趕着,狼狽地,馬不停蹄地,送別共同的巢穴。
這是命運嗎?這是人為的嗎?注定的嗎?他該得的嗎?他絕對不能放手的嗎?怎麽會,真的,有一個人出現在他的垃圾人生裏,現在依然沒走。浪漫主義,英文是Romanticism,李白想起常在楊剪帶給他的書中看到的詞,死記硬背,覺得美,不想忘,卻剛剛明白這個抽象概念如何扣上實際。
就是抛棄實用而選擇發瘋,就是在冰凍中頭痛欲裂涕泗橫流卻渾身都燒起了大火,就是現在死掉,沒人在意,他們的鬼魂也會為彼此鼓掌。因為此刻他們在一起,被遙遠且已經消亡的東西吸引,也相互吸引,着了魔,入了迷,随便怎麽說。小屋的坍塌是共同的刻痕,好像李白第無數次想到的那件事,割兩個口子,然後握手,等傷口永遠長在一起。之後,他們回到那個早已不再新鮮的路口,不必再次折返了,楊剪停在街邊一個冒着焦香味的糖炒栗子鋪前,回頭定定地看着李白,呼出大片大片的白氣。
他說:“我找到房子了,搬出來和我一塊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