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他不能下跪(2)
疼,但不是很暈,楊剪定了定神,緩緩轉臉,從地板的角度,他側目瞥向高傑。沒想到,呵,真沒想到。全身的血都倒流了,狂湧到腦袋裏面,他可以被暴揍一頓,可以鼻青臉腫,可以再斷掉左手的拇指沒辦法握筆,這些都沒問題,他都能告訴自己都是小事十年不晚,然後再坦然地擦幹淨血把自己拼湊完整,但他不能下跪,更不能低頭。
那是他恨不得千刀萬剮一把火燒掉的兩塊木頭。
狗屎不如的東西。
屈辱,憤恨,那股力氣太驚人了,楊剪差點把壓制自己的那幾位全都掀翻,他膝蓋都離地了,他就要揪住高傑的領子把他摔在地上折斷他的頸椎,高傑臉色一變,楊剪身後的人手猛地蹿上來更多,他們呼哧呼哧地不再漏掉楊剪身上任何一處,四肢、脊梁、肩頸,哪怕是鞋跟,不給他任何使力的餘地。
楊剪顴骨着地,比方才更重的一聲,他看見楊遇秋掙脫了,滑跪下去,用臉蹭高傑的鞋,像條狗一樣,卻終于能說出點人的語言,“不關他的事,您放過他吧,教長!”她高擡雙手試圖抓住高傑的褲子,“您罰我啊……是我惹您生氣,是我啊!”
高傑一動不動,那紅面具卻湊上前來,勒在楊遇秋腋下把人拔了起來,不緊不慢道,“不要放肆,你的冤孽、狂妄,已經惹怒日月大神,你不再是聖女了,在此下跪都是亵渎!”他把楊遇秋甩到牆上,讓人倚着飲水機,又湊回高傑身側。
“教長,日月在上,您萬萬不能心有餘情。”
高傑揮了揮手,那些小弟就像是得了統一命令,有人提着楊剪的後領,有人按他的頭,咚咚的碰撞聲連續起來,楊剪再也無法轉臉去看一看姐姐。但他始終沒有松下那口氣,他的抵抗至少能造成停頓,他始終不是軟綿綿的,任人随意就能掼到地上。一個,兩個……每一下他都數着,一把刀畫着正字刻在他心裏。絕不能淡下去。絕不能忘。
他還能聽見楊遇秋哭,高傑在質問她,有關她心裏有的那個人,她準備禮物、幫忙照顧母親的那個人,他都調查過了,紅面具就在一旁添油加醋,把那人歸為聖女殺死聖胎的理由,是由于私情而對日月不忠。楊剪簡直要冷笑了,這些理論,聽起來太像兒童讀物了吧?可偏偏就是如此莫名其妙,在他以為問題即将解決時,總會蹦出點突發事件,把他原本以為可以走通的路截成碎的,劈得更複雜。五十三個,五十四個……疼,鑽心的疼,讓他感覺到清醒。他聽到老朋友的名字,趙維宗,哦,高傑過來跟他說話了,還有劉海川,還有李漓,高傑提起他們,調查得可真仔細。
七十五,七十六。
楊遇秋已經哭得撕心裂肺了。
楊剪忽然有點靈魂出竅,在香燭那股刺鼻的甜味中,他嗅到了些別的味道,太輕微了,稍縱即逝的,鼻子出血也影響嗅覺,楊剪辨認了一會兒才确定,是香煙的味道,紅南京。在場的各位都不會窮得去抽那種幾塊錢一包的煙,那是李白嗎?那小子最近也跟着自己換牌子抽了,剛才肯定在這屋裏螞蟻似的亂轉,怎麽還在這種神聖的房間裏亂吸煙了?有沒有把煙灰撣在神仙面前?
又想起臨別前那把刀,李白當時的神情就像是把核武器交到了自己手裏。随手放哪兒了?有點想它了。
又想笑了,楊剪終究是感覺了到久違的安定,也就這麽一晃神的工夫,頭上的數字數到九十二就停止了,他的別在腰後的手被松開,一撐上地板就被摁住了,面前也多了雙皮鞋,踩在他手上,粗粝的鞋底打着圈碾,持續了至少五分鐘。接着,高傑又拾起地上壓皺的領帶,揪着尾端站起,楊剪就被牽着脖子不得不擡起下巴,傷痕累累雙手也再度被禁锢到背後。
“很不甘心吧,”高傑嗤了一聲,“你一直看不上我,怎麽回事,你看不上的人還能讓你一直下跪磕響頭?”
“來,”高傑還笑眯眯的,他打了楊剪眼睛一拳,“把你松開,你來還手。”
壓了楊剪一圈的諸位小弟卻一時不敢放手。
被打的是右眼,視線一時有點發黑,不完整,但楊剪還是能看見高傑的神情,那雙眼睛其實是惶恐的,硬撐起倨傲,在他臉上掃,背後便是那對無所不能的、白臉黑身的神,還有一紅一綠兩個護法。似乎被盯得不适,高傑抻直那領帶,擦拭楊剪鼻下唇邊的血污,越擦塗得越開,越面目全非。他又笑了:“哦,還有個人忘了提,叫李白是吧?”他用小指勾住楊剪的嘴角,往上提了提,“來路不明的小孩,在翠微給人剪頭發,管你叫哥哥?一塊住新房挺舒服吧,北大教師公寓呢,雖然帶把,但長得不比你姐差吧?你該笑一笑呀。”
楊剪目光一凜,勒在領帶下的喉結滾動,高傑似乎察覺到了,笑得更得意了,“開玩笑的,不過剛才我提過的每一個名字我都能把人找到,也都能讓他們從這世上消失,祭一祭你姐姐造的孽,不信你就等着吧,小楊老弟,看看你的骨頭有多硬,撐不撐得住他們這麽多人,”他拍拍楊剪的臉蛋,粗手指,糙皮膚,好像随時能把那張血色濃豔的臉揉碎,但楊剪突然咬住他的拇指,痛得他抽了他一巴掌才把手抽出來,“當然!”他吼道,“你也可以報警,我可能會進去吧?但你姐姐做的那些事,足夠她在裏面待上半輩子了,白發蒼蒼地出來,我們看看她還能不能找你的老同學發·騷。”
“……”楊剪咬緊臼齒,眼神仍然不避開,直直沖着高傑。
忽然有雷聲響起,震耳欲聾的,但閃電照不進這屋窗前純黑的簾子。雨又開始下了。
“或者還有一個辦法,你記住了,發怒的,給你們降罰的,都是日月大神,不是我,要贖罪的話,也不是找我贖,他們只是托夢,要我來點醒你們而已!”高傑松開領帶走到一邊,楊剪的眼睛太銳利,眼白變得猩紅,像是要冒血,讓他在自己的神的庇佑下忌憚起鬼來,他揚了揚下巴,“你來說。”
“日月大神仁慈,無需以命抵債,”紅面具背手踱步,高聲宣布,“我前夜蔔算求問,只需交還金銀報答供養,三百萬元年底交齊,用以造堂建廟,抑或算作給聖胎安靈的香火,往事即可一筆勾銷。”
“還有大半年的時間,”高傑要走了,臨走前猶豫着踹了楊遇秋一腳,“我花在你們身上的都不止三百萬!”
按住楊剪後頸的小弟亦步亦趨地跑去開門,一屋子人就蝗蟲似的散了,再關上時,只剩兩個人的呼吸聲,楊遇秋看起來像是要斷氣,她抽搐着,流着淚,試圖爬到神龛前磕頭忏悔。而楊剪啐了兩口血沫,人已經站直了身子,額頭瘀紫,眼睛腫了一邊,鼻梁差不多要斷了,鼻血不停地淌,他把楊遇秋從地上揪起來,拽到沙發前,“你敢動!”他這樣吼她,把她逼到牆角,在抽屜裏翻了半天才找出印象裏的那種強效安定劑,摳出藥片卡着下巴硬塞進楊遇秋嘴裏,他随手抄起還剩一層清水的紙杯給她灌下去。
楊遇秋嗆了水,咳得涕淚橫流,但楊剪掰開她嘴唇檢查,藥的确吞了下去。不敢移動,楊剪依舊在牆角把她堵着,拿了包抽紙給自己擦血,垂睫不語,連呼吸也很平穩輕緩,是出神思考的模樣。每顆牙都舔過了,二十八顆,沒有少。頭磕了九十二下,也沒有忘。如果說曾經的目标只是逃離,那現在又多了一條。楊剪要報複。要把高傑的神摔爛在他面前。那麽虔誠的話,事情反而好辦了?放在誰身上都是一樣,過分的偏執就是弱點。的确,欠了債就要還,這點楊剪仍然承認,但一碼歸一碼,他要高傑得到償還後就體會到他今天的生不如死。
一定要做到。
一定。
二十五歲之前?楊剪不斷地問自己。就是二十五歲。既然從出生起錯誤就開始了,楊剪已經确定了這一點,畢竟是他導致母親難産而死,父親酗酒,性情大變,往後這一生,他這條爛命好像也一直在老天的安排下償還那錯誤,稍微好過一點,就被抽醒,被提醒他的輕賤,他接受了,一輩子走不出圈套,他就走一輩子,但他需要站着,不能四腳着地地走。
這是他唯一不能放棄的。
過了也不知道有多久,楊遇秋的神志忽然清醒了,“對不起,弟弟,”她為自己的所作所為驚慌,搖着頭,輕撫楊剪的肩膀,又摸到臉上,像小時候那樣手忙腳亂地給他捂傷口,“姐姐對不起你……”
“沒事,睡吧。”楊剪嘴唇顫抖了一下,血還是沒止住,“姐你睡吧。”
“我們報警,我進去也沒事!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進去了他也會很快出來,出來第一件事就是找我們尋仇,”楊剪笑道,“沒你想的那麽可怕,就是封建迷信,就是騙錢,這兩者結合起來就是流氓瘋子,倒黴讓我們碰上而已。我有辦法的,不用怕。”
他摟住楊遇秋的肩膀,輕輕拍了拍。
藥物作用下,楊遇秋那雙才清明沒多久的眼睛很快就閉上了,她全身癱軟下去,陷入絕對深度的睡眠。
楊剪給她搭了條被子,踩過滿地的瓶罐,準備離開。他還有事情要做,第一件就是打一個電話,他已經做好決定,并消化好這個決定所帶來的痛苦。結果好巧不巧,他在門口換鞋,剛想掏出手機,鈴聲就自己響了,也正是他想聯系的那個人。
“哥,”電話裏有雨聲,窗外也有雨聲,雨下得越來越大了,“你終于接電話了!他們走了嗎?我報警了,但警察半天不來說是有幾個小孩大雨天集體離家出走了這一片警力全去找他們了,還說我這就是小糾紛先自己調解一下,我就跑到警察局,離得有點遠我找不到車,我就跑過去了,路上還有個大坑!我他媽的,摔了一身泥!不過這樣吓人效果也不錯,我又哭又鬧還要給電視臺打電話,有用!他們說馬上就來人了,我也在往回跑,我馬上就到了你沒受傷吧!”
聽着這一大段,楊剪轉臉,目光掠過穿衣鏡中破破爛爛的自己,他忽然想起那把刀被自己藏在了哪兒,是餐桌上的花瓶,和一束百合花插在一塊,他把刀子拎了出來,濕淋淋的,在自己風衣前襟上抹了抹,“你上次說那個要你跟着出國的劇組,是什麽時候開始?”
“啊?五、五月份,”李白愣道,“管這個幹嘛你到底受沒受傷,受傷我就再打120,哥,我馬上回來救你!”
“你跟着一塊去吧,散散心,長長見識,”楊剪把小刀插進口袋,閃閃的刀尖向上,好像有光的溫度,你不要生鏽,楊剪默默對它說,手上的傷口又把那圈纏得厚厚的紙巾洇透了,但他也不在意,注意力全都放在電話對面,“我是這樣想的,最近有點亂,我們目前的狀态也只會讓對方越來越累,該分開了。”
“嗯?你在說什麽啊,”李白的呼吸有點錯亂,他跑得應該很累,雨也在擋他,他讓自己笑了出來,“我聽不見,一會兒我到了再說。”
楊剪卻不再把聲音放得那麽低,平靜地,口齒清晰地說:“我是說,分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