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他不能下跪(1)
防盜門前的地墊旁邊擺了把木頭椅子,李白坐在上面,身上套着楊剪落在這公寓裏沒帶走的高中校服外套,藍黑色袖口已經磨白了,寬大松垮得能包到屁股。
這麽穿倒不是為了壯膽,是有實用價值,長長的袖口裏藏的東西他的T恤衫可蓋不住,一把刀子,短柄,尖頭,就是他一直放在挎包底部用來防身的那把。
身後,隔了張飯桌還有一條走廊,緊閉房門的主卧室傳來楊遇秋的哭聲,不甚清晰。這種老房子用的都是實心磚,隔音效果的确更好,但還是不夠,李白這樣想着,回頭大聲吼了一嗓子:“別哭了!”
“小白……”楊遇秋好像嗆住了,劇烈地咳嗽,咳嗽的間隙又含混地說了些什麽,“小白你別這樣,你要幹什麽呀……”她好像在這麽問。
我要幹什麽?李白差點冷笑出來,轉回頭,他繼續盯着被自己拿鞋櫃、寫字臺、飲水機、幾把實木椅子抵住的防盜門,不發一語。我要幹什麽都是你逼的,他想這麽跟楊遇秋說,但他又懶得解釋——和那個女人是說不通道理的,所以幹脆沉默了。
當時楊遇秋在短信裏不肯說發生了什麽,李白匆匆忙忙趕來,時間大概是九點一刻,進屋就看見滿地的易拉罐,楊遇秋臉色很差,好像沒力氣站立,剛給他開完門就回沙發坐着了,卻還是繼續喝酒。
李白給她燒水喝,在她跑去廁所嘔吐時,給她遞毛巾,又聽她講了一大堆過去的事,比如她的美容院怎麽被顧客訛錢,她找工作怎麽失敗,她怎麽把楊剪趕去高中好好上學……越講越久遠,連她最初在離鄉的火車上怎麽害怕都講到了,她坐在沙發跟茶幾的空隙間開始哭,說自己當時真的很害怕,非常害怕,弟弟連九歲都沒過,她十四歲,也不知道怎麽賺錢,躲進皮卡車槽就逃出村子了,她怕他們餓死在路上。
然後她說到高傑,那個中年男人怎麽在火車上安慰她,承諾她會好,又怎麽騙她,從沒把她當成一個人。讓李白意想不到的是高傑居然是做鐵路小偷起家的,他有一個團夥,專挑卧鋪車廂偷東西,得手了就下車,後來幾年賺多了錢他才去嘗試其他生意,但跟老本行也從沒斷過。楊遇秋說起這事是因為她也在高傑的要求下,被迫,做了好幾年的賊。對,她是賊,這是她自己哭着說的,但她還是聖女,高傑信教之後,就把偷盜奉為劫富濟貧的修行了,這也是她哭着說的。
在他們的教典裏,聖女是缺月,需要在日月大神和教衆的注目下,全身滴滿香燭,由被太陽附體的教長“放血清身”,才能達到“玉輪”的最終境界。現任的教長就是高傑。楊遇秋給李白看她的疤,說自己言聽計從,常被“清身”,卻還是沒有完滿,她最後說,她要瘋了。
說完這句她就靜下來,夜也靜了,神秘房間虛掩的門縫與從前無二,紅光暗如冥火,傳出陣陣幽香。
李白卻是越發的不耐煩,什麽教,什麽偷,多荒唐多凄慘,他全都不想了解,這件事簡單來看就楊遇秋喝多了酒,需要找個活人傾訴,而他就是那個不幸被吐了一身苦水的家夥,而這苦水中有多少真多少假也不清楚,只能确定楊遇秋此刻的确極其痛苦。
這是病,這才是病啊,李白想,他知道楊遇秋常吃的那幾種精神類藥物,在滿茶幾的雜亂中翻找,還沒找到,又聽見楊遇秋喃喃道:“我打胎的事高傑知道了,這是對大神的不敬,他要殺了我。”
李白的手拎着一個空薯片筒,停頓住了。
“他要來找我……”楊遇秋還是失魂落魄的,“所以我想找你,我想去你那兒躲一躲。”
我那兒。李白遏制住煩躁。你還不知道我的房子拆了,我搬走了,和你弟弟同居了。李白把這些話壓在舌下,問:“說沒說什麽時候找你?”
“就今晚,就今晚,馬上了,你來之前他還給我打電話,他給門換了鎖我擋不住,他還會砸門……如果找不到我他會直接把房子砸了的,他有關系,沒人管他,以後我就再也沒地方去了……”楊遇秋的淚又湧了出來,她抓住李白的肩膀拉扯,更像是一種央求,“我怕,小白,我好害怕……我們找你哥來,我們不瞞着他了,我們找楊剪。”
李白是被這句話激怒的。那些被動的厭惡,陡然沖破他在心中給自己設下的重重防線,轉為主動的惱火。“你說‘我們’?誰和你當‘我們’啊!”他拽着楊遇秋的手腕把人從地上扽起來,楊遇秋拼命掙紮,如夢初醒地冒出好大的力氣,他就用另一只手去拽楊遇秋的頭發,“是我主動幫你瞞着的?我們是同夥嗎?和我廢話那麽多有用的全憋在最後是吧?人都要上門了你求我救你?你知道楊剪正在幹什麽?他好不容易——”他把楊遇秋拖進主卧推到牆角,從她手裏搶過手機,“你不要打擾他,你還把自己當個人,當他姐,就別打擾他!”
接着他關上門,擰上鎖,任憑楊遇秋在裏面拍門哭喊,把外面的防盜門堵嚴實之後,他才靜坐下來。卧室的鑰匙和楊遇秋的手機就在手中。他翻到了高傑的號碼,奇怪的是,高傑從不跟楊遇秋發短信,他只打電話,無論是半夜還是清晨,楊遇秋也總是立刻就接,未接來電裏從來沒有他的名字,好像生怕有所怠慢。
高傑真的有那麽可怕嗎?
李白點了支新買的紅南京,推開燒香那屋的房門,沒有裝燈,他就照着燭光走了一圈,又對着神龛裏的兩尊神像凝神看了一會兒,面目都挺和氣,就像白白胖胖的古裝劇人物,還畫了紅暈,但身體都是純黑的。守在神龛側面的兩個小鬼倒是比較有威嚴,一個青面一個紅臉,同樣的是猙獰的獠牙和細眼,看得李白不太舒服。
這就是小區櫥窗裏告誡人遠離的“邪·教”吧。
那個紅臉有點眼熟,李白撣撣煙灰,忽然想起那張面具,很久以前的某天,它從高傑身後探出來,張着斷舌的嘴,空洞的眼神從李白臉上掃過。之後李白就再沒把它忘掉。
還有什麽香燭、聖女、滿月,獻祭一樣的感覺……高傑好像确實挺可怕的。
但再可怕的人,一刀捅下去也會死吧?李白并沒有決定好殺人,但他要是真捅了,噴了一手的血,他也覺得沒什麽。要是他反被人制伏,反被殺死,也是情理之中,可以接受。他只想結束現在這樣的狀況,快一點,悄無聲息一點,不要讓楊剪知道了再過來收拾爛攤子。至于恐懼什麽的,好像無關緊要了。
這不太正常是嗎?現在最可怕的事實居然變成——他無法判斷一件事是否該去害怕,好像喪失了發抖的能力,處于一種古怪的平靜之中。李白坐回椅子摁滅香煙,把鑰匙和手機放在腳邊,右手縮在袖中握緊刀柄,不想睡覺也不想制止楊遇秋的哀哭,他現在願意去做的,就只剩下等待了。
篤篤篤。等到快十一點,李白等到門響。
高傑還挺講禮貌的?李白站起來,緩步上前,又把寫字臺推緊了點,接下來聽到的卻吓了他全身一個激靈。
“小白,是我,”楊剪的聲音與李白耳畔持續已久的嗡鳴格格不入,就像夜裏高速路中央那道雪白的标線,“讓我進去。”
李白的手已經變得冰涼,他想起在家鄉裏看的皮影戲,那是很小的時候,戲班在村莊與村莊之間游走,如果楊頭風心情好,也沒有喝酒,會把他扛在肩膀上面,讓他看大鬧天宮,四郎探母。他覺得自己現在就是一只皮影,操縱的人在門外,他不想讓楊剪參與,不期盼他的出現,可他現在卻不得不一件件把擋門的家具挪開,刀在袖子裏晃蕩,有時冰涼地擦過皮膚,卻不割傷他,像連在他身上的竹棍。路被清出來了,李白上前摘下門把上纏的電線,轉開反鎖的旋鈕,咔嗒一聲,楊剪出現在眼前。
“我都知道了,你別着急。”楊剪身上也有好重的酒氣,襯衫前襟紅了一塊,像是紅酒打翻的痕跡。但他的領帶還是一絲不茍地系着,目光明亮清澈,他也沒有喝醉,上前一步,并未關閉大門,“我知道該怎麽對付,你先回家等着我,不要亂跑。”
“飯局那邊——”
“這都不是問題,他們馬上來了,”楊剪握住李白的胳膊,并沒有問他校服的事,只把他往門外拉,“你不能在這兒待着。”
“我沒有不能,我也沒怕,”李白指向地上的手機,“我不讓她告訴你,你怎麽知道的?”
“卧室裏有座機。”楊剪深吸口氣。
“走吧,”他鮮少這麽局促,甚至慌張,“我知道你不怕,是我怕,我怕行了嗎,你現在回家就是幫我最大的忙了!”
李白已經整個人被楊剪推出了房間,楊剪堵在門口,又拎起李白的鞋子放到他跟前,一同落地的還有一聲脆響,是那把剔骨刀從袖口滑落。李白有點愣神,撿起來把它遞給楊剪,那人接了過去,又深深看了他一眼,毫不猶豫地合上了大門。
下意識地,李白在乖順的慣性中彎腰穿鞋,系鞋帶的時候他忽然又回了魂,他意識到自己出局了,楊剪好像要保護他,但沒打算保護自己,淚水一下子湧出來,弄濕了膝蓋,李白跳起拍門,大聲叫哥哥,叫楊剪的名字,但楊剪只回了一句“快走”,聽起來很遠,不像是還在門的那一邊。
楊剪應該已經撿起鑰匙,進到那間亂七八糟的卧室了。
怎麽了?在發生什麽?楊剪并不詫異,也談不上驚慌,從他避開酒桌躲在那豪華的衛生間裏聽到楊遇秋的坦白起,他的憤怒和厭煩只持續了幾秒,随後就遏制下來,轉為快馬加鞭的思考。他要找個理由和那些老板解釋,要冒着醉駕被查的風險趕回來,他成功了。而李白走後不久高傑果然就來了,帶着那位紅面具,帶着一衆高矮胖瘦都有的跟班,好一副氣勢洶洶的算賬勁兒。
這在楊剪的意料之內,換句話說,是他所看到的必然,接下來高傑叫出幾個小弟把他揍到半死都不足為奇。因為高傑是舍不得那麽揍楊遇秋的,楊遇秋被按在沙發上,坐在他的旁邊,好像一個精美卻蒙塵的擺設。而那扇一向神秘的房門此刻洞開,幾人在裏面忙活,燭火忽然燒得很旺,楊剪側目看了看,突然被圍在身邊的幾人架住,半推半搡地進了那屋子。
站在那對神像前,身後打入房門的燈光都被幾個人影擋住,楊剪聽見高傑低聲說:“這麽多年了,我對你們姐弟倆不薄吧。”
楊遇秋打着抖,只能發出一些意味不明的音節。
楊剪也沒有回話。
“你們吃、穿、住,是不是我管的?”高傑又問。
“是。”楊剪說。
“好,小楊,我也一直把你看成我的老弟,”高傑冷冰冰道,“給你落戶口,托關系把你塞進重點初中,是不是我做的?”
“是。”楊剪比他更冷。
“還算有點良心,”高傑發出笑聲,“還有你那個嬌貴的貧血症,你檢查、治病、保養,是不是我花的錢?”
“以前是。”楊剪回頭,想看看他。
高傑笑得更大聲了,還有腳步,好多人的,他拖拽着楊遇秋進到楊剪所在的屋子,身後跟着紅面具,其他人給他們讓路。楊剪看到一張扭曲的面孔,楊遇秋的居家服外裹了一層紅紗巾,墨水髒兮兮地寫滿符咒,小臂被他捏在手中,形狀也是扭曲的。
“我說你自視清高啊,要你給我幹活,你不肯幹啊!現在搞個工作室當小老板了?你以為你除了給我賣命還有什麽用?沒用我給你花什麽錢?多少次我都想把你弄死扔河裏算了,你姐姐攔我,我沒有辦法,誰叫我用得上的也只有你親愛的姐姐啊,”高傑勒住楊遇秋的腰讓她動彈不得,“漂亮,年輕,沒有大腦,多好多幹淨的一個小娃娃,誰知道她也是個賠錢貨?懷了我的種,打掉了,一聲不吭打掉了?以為有醫院瞞得住我?我的種髒了你的肚子,讓你受不了了,是嗎寶貝?”
小腹被手肘狠捅,楊遇秋痛苦地蹙起眉。
“教長和聖女結合所得,為聖胎,日月大神千年也賜不來一個,”所有人都是一片死寂,唯獨紅面具突然出了聲,吟誦般說道,“殺聖胎,罪該萬死!”
“給我跪下!”高傑厲聲叫道。
所有人都跪下了,站着的只剩高傑、紅面具、楊遇秋三人。這似乎不是楊遇秋的本意,是高傑固定着她,不讓她屈膝低伏。而最大的那一聲響來自楊剪,他是被人摁下去的,立得再直也頂不過七八只手,雙膝石塊般砸上地板,緊接着腰背也被人抵住了,那個穿黑背心的胖子簡直要把他當椅子來壓,一同幫忙的左右還各有兩個,楊剪雙手絞在腰後,被無形的手铐釘在一塊,他想擡起頭,襯衫之下,胛骨緊繃地聳起,蓄在其中的力氣隐隐顫着,他就像一頭被鐵網困住的野豹。
下一秒,又來了一雙手,它們掐在楊剪頸後,它們猛擊,咚的一聲,楊剪的額頭撞在地上。
他給那神龛磕了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