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不一樣嗎
楊剪穿了件棕榈綠的襯衫,李白沒見過,應該是新買的,垂感不錯,也挺合身,越發襯得他高高瘦瘦,側影薄得像張紙片。李白走近了,卻見楊剪面色不算太差,臉上的确有傷,手上也有,但痂已經結了起來,似乎也沒影響靈活。
“我回來拿點東西。”楊剪說。
“小灰呢?”李白堵在他跟前。
“放生了,”楊剪直接繞過他,進了卧室的門,“按道理說,誰提分手誰就搬走,兩年的房租我已經交滿了,你從國外回來,想接着住就住,想換個地方也行。”
李白覺得這每個字都在割傷自己,卻發現自己比預想中冷靜,至少完整的話還是說得出來的,“我看到小灰不見的時候我就覺得你真的要走了,”他背着手,靠在門棱上,“是我做錯什麽了嗎。”
“不是。”楊剪翻開行李箱,它已經被挪到床邊,裏面被折騰得亂糟糟,有的書頁都折了,他不生氣,也不驚訝,直接拉上拉鏈提上把手,好像馬上就要走。
“那就是沒有原因了?”李白看着他,哧哧地笑。
“在一起需要找一個原因嗎?”楊剪這樣反問,被李白擋住出口,他還是沒有着急的樣子。
李白還是笑着,想,你太厲害了哥哥,怪不得你在學校也是打辯論賽的。“那你就是承認我們在一起過了。”他緩緩地,略微顫抖地,擡起一只手。
“我不會出國的。”他試着去摸楊剪淤青的眼角,“你可以離開我,不需要理由,我不能離開你,也不需要理由。”
“你拿走小灰的時候為什麽不把行李也直接拿走?明明拿得動的,”他的手指顫了顫,随即就努力穩住了,聲音越放越柔,“你就是想讓我發現你回來過,讓我魂不守舍好幾天,只能坐在這兒等你,什麽也想不了,也辦不成。等你過來和我說點什麽。你在懲罰我嗎?你就是有話要和我說。”
楊剪沒有躲,任由他觸碰,手指從眼眶滑到眉骨,滑上鼻梁側面的血道,但他的眼神卻讓李白陡然覺得自己摸到的是一團虛空。
“分開可以有理由。”他慢慢道,“但說出來會讓你難受。”
李白眼睫亂抖,“你說。說吧!”
“如果我們現在中了頭彩,或者是什麽歐洲小國的貴族,每天只用考慮飲食、痛苦和情愛,那我們很适合在一起。”楊剪用那種靜谧的眼神注視他。
“實際情況是在一起還不如分開輕松,”楊剪捕捉到了他的每一絲躲閃,仍然字字清晰地闡說着,“對我而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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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聽傻了,差點滑坐到地上,楊剪如此精準地切斷他每一條為自己辯解的路,怎麽會真的,這麽冷心冷情,一點猶豫也沒有。可楊剪說的好像也都是真的。的确都是真的,不然他聽過之後,怎麽會這麽啞口無言?不,李白不允許自己啞口無言!他抓住楊剪的手,碰上紗布他的指尖又蜷縮了,“是不是高傑又幹了什麽?哥你和我說實話,那天你把我趕走之後到底怎麽回事?”
“發了通脾氣,和我打起來,也不是因為你,”楊剪仍舊沒什麽表情,“沒必要聯想得這麽遠。”
“我知道了,哥,我就是做錯了,姐姐打掉孩子我沒告訴你,是我不誠實,所以才多了這麽多麻煩,還有以前,我每天又是偷穿你衣服又是偷跑去你公司下面發呆又是胡言亂語說我想和你住到地洞裏去是我腦子時不時犯毛病,我去了醫院又跑掉是我不聽話!我知道,這樣你不能接受,換我我也不接受,我可以改,我明天就去醫院,”李白不敢讓語速慢下來,越抓越靠上,抓到楊剪的大臂,楊剪還是不躲,他差點就撲上去抱他了,“我就找那個醫生,他問我什麽我都說,我不跑了。”
“需要他的預約電話嗎?”楊剪問。
李白完全愣住了,他沒有聽錯吧?那個擁抱還沒發生就僵在他懷裏,連同那些話語也是,無限膨脹卻又無處可去,要把他壓扁。他的雙眼睜得大大的,瞳仁裏全是茫然困惑,又仿佛空空如也,嘴唇微張,他像剛跑了幾千米那樣喘氣。
“我明白了,我知道!”他怕自己呆久了,楊剪就沒耐心地走掉,“那我可以出國,我聽你的話,去散散心長長見識,哥,那個琳達姐,我馬上就聯系她,等我出去一定好好幹活我一定聽你的話……”
他說不下去了,挨了多大的欺負似的,臉到脖子憋得通紅,手也是紅的,淚水大顆大顆從臉頰滾落,灌進脖子,還是滾燙的,連忙埋頭胡亂地擦,因為楊剪并沒有擡手幫他的意思。
“注意安全吧。”楊剪把箱子拉到門口,他果然要走掉了。
“等一下!”李白叫道,他沖回卧室從床下拉出一個鞋盒,之後就跪在那兒,手忙腳亂地在裏面翻找,那是他的百寶箱,破盒子存了好多年了也不願意丢,楊剪也知道,有一年他過生日,楊剪還在裏面悄不吭地放了一條項鏈,別在寫着“生日快樂”的卡片上,墜子是一個正五邊形貼着一個正六邊形,還各自長了一條尾巴。做工不算精致,都是由金屬絲組成,但很結實,連接處還有焊接的痕跡。
生日過了好一段時間,他才發現它,捧着它過去問,楊剪就告訴他,這是血清素的分子式,又叫5-羟色胺,是一種讓人産生愉悅情緒的神經遞質。
能不能讓你開心一點?楊剪當時在笑,笑着看他滿臉雲裏霧裏,笑着捏他的鼻子。
李白手指擦過五邊形的棱角,不敢停留,摸到盒子底部。他抽出一張帶塑料殼的光碟,那是張專輯。窦唯的《黑夢》,1994年出的,早就絕版的東西。
“我收到了,我記得你很喜歡他……我就在大柳樹鬼市找的!”李白不想那麽垂頭喪氣,強迫自己的結果就是又哭又笑,他覺得自己現在一定很難看,“本來想生日再送,但我出了國到時候肯定回不來……你拿着吧,哥,你拿着。”
“別還給我。不要還給我。”這幾乎是央求了。
楊剪當着他的面把箱子拉開,攤平,默默把專輯夾在兩本厚到蓬松的工圖筆記之間。
“是不是我出了國,我們兩個都靜一段時間,再見面之後,我們還是有可能的,”李白又把兩手背在身後,指腹已經被他掐出血了,“我會好好出去的,然後很乖很乖,注意安全。我每天都想你……這沒問題吧?我們只是,暫時分開,不可能……老死不相往來。”
“嗯。”楊剪低着頭對付那磕磕絆絆的舊拉鏈,李白看不見他的表情,只能看見他在鏈頭上捏得發白的指尖,“保重。”他又啞聲道,迅速站了起來,待李白看清時他已面朝大門,把箱子拉過門檻,頭也不回地走了。
行李箱有時磕碰上牆壁,在樓道回蕩出孤零的聲響。
辦護照、辭職、關注外彙,這些從沒做過的事,真正上手去做,倒比李白所想友好許多。那段日子他很難說清自己是怎麽度過的,晚上家裏只剩自己一個活着的,有多寂寞?吃東西吃到一半突然開始犯煙瘾,滿嘴抽得都是苦味,那些涼掉的香噴噴的食物再咬進去就覺得非常惡心,跑到馬桶前摳也要把剛吃的都摳出來,有多莫名其妙?辭職前拿着用慣的剪子卻總是劃傷自己弄髒客人的臉,又有多難堪?時間過去了,再去回想,好像也想不起來了。
李白只覺得平靜,他甚至不記得自己哭過,只是按部就班地做已經決定好的事,和自己說,這是充實,拿着一塊橡皮擦,渴望擦掉以前的錯誤。那張白紙被鉛筆塗滿也不過是要擦除的面積比較大,耗時比較長而已。他應該是有橡皮擦的吧。直到最後他的平靜才被打破,也不知道誰動的手,那天琳達姐打電話說,簽證辦下來了,機票也在路上要他記得去郵局取,李白在計劃表上打了個小勾,又騎車去換美元。
卡着銀行下班的點,他用厚厚一沓紅鈔,換了薄薄一信封綠的,小心收進挎包,李白迎着還沒變紅的夕陽往家回,那些光線鍍在高架橋邊緣、葉片下、每一個人臉上,把李白照出了眼淚。北京。五年前他認識的城市。現在,第一次,他要離開了,他不想走,他走不走也沒有區別。楊剪在幹什麽。楊剪以前的笑和擁抱是不是真的。那天的冷又是不是。他陪了他三年。十七歲,所有的一切都是楊剪教給他,讓他有的,現在他二十歲了,楊剪說了再見,原來耐心的耗盡是這麽突然又徹底的一件事嗎?可那些東西還是在他身體裏,挖也挖不完。
李白邊騎邊哭,哭得看不清路,只能停下來擦,單腳支在地上,不小心停的是公交站前的自行車道,又被後面的公交車按着喇叭驅趕。
他一路哭着,頂着異樣的眼神,在超市買了一大堆東西,挂在兩邊的車把上搖搖晃晃地回了家,他決定除去出門取機票的那一次,自己這幾天不會再離開這房子了。他打掃衛生,給自己剪頭發,收拾行李,其他都沒什麽所謂,那些首飾,各種釘子,他都要帶上,大多數都是楊剪來了興趣給他買的。還有衣服,自己的只帶了幾件,那些楊剪落在這兒不要的填滿了他行李箱的大部分空間。
這些都辦完了,離起飛還有兩天,李白坐在他的紅沙發上開始消磨時光,只有他一個,為了避免把某一個坐得塌出小坑,時不時他就換一個位置。沒有睡覺,因為沒有困意,看了十幾部片子,情節都在腦子裏混淆成一團,黑乎乎的拎不出一條線來,讓人覺得憋悶,惡心,李白吃撐了,又跑去衛生間把那些讓他不舒服的都摳了出來,然後漱口,洗幹淨手,用兩只手打字,給楊剪發了一條短信。
五月二十四號,與最後一次聯系正好隔了一個月。
畢竟話都說清楚了,再老去騷擾會惹人煩吧。
他說:我明天就走了,第一次坐飛機,有點緊張!
他又說:我把窗子都關上了,如果你有時間,回來幫忙透透氣哦,隔兩個月開兩三天再回來關上就好了,我怕家具發黴。
最後他說:哥,我在外面害怕,可以給你發郵件嗎。你不用回。
沒過一會兒楊剪就回複了,四個字:一路平安。
李白低下頭,盯着腳邊的垃圾桶一動不動了一陣子,忽然笑了。這只裝着一大堆零食包裝果皮汽水罐的垃圾桶、它頭頂玻璃茶幾托着的那個塞滿煙頭的一次性紙杯、滿地擺得橫七豎八的綠酒瓶,其實說的都是同一件事啊。
離別真是太真實了。
以前的那些女孩兒,她們跟楊剪的離別,也是這樣嗎?李白又忍不住去想,以一大堆惶恐和眼淚做開頭,以一句“注意安全”“保重”“一路平安”做結尾。不對,完全不對,楊剪好像沒有祝福她們,她們也沒祝福楊剪,好像只有他自己這一次稍微和平一點?
于是李白認為,自己一定,必須,終歸,是不一樣的,他可以把希望放在這趟遠行上,可以盼着回來後,改變些什麽,發生些什麽。
不這麽想的話,他好像就活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