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Ewedihalehu

不知是從哪兒聽來的理論,說如果人經常做夢,不是睡得沉,而是睡得淺。楊剪總是在困得沒法睜眼的時候入睡,有時候甚至是無意識趴在電腦前。由于工作室沒有窗戶,每每驚醒他看不見蒙蒙亮的天空,只能看見手表上警告似的指針,不敢再閉眼,趕緊站起來洗漱,大廈裏的電梯還沒開,他就走消防梯到樓下吹風,順便吃點東西,以此給睡眠畫上有效句號。

這種情況下,僅有的那短短幾小時裏,還有可能睡得淺嗎?身體是有多不識好歹。楊剪難以驗證那個道聽途說的結論,他體內能夠感知疲倦與否的系統也早就被咖啡打亂了,人總是越睡越困,可見休息的欲望是無窮盡的,能夠控制住是他的幸運和本事,困擾他的只是——他做了太多的夢。

症狀大概從七月初開始,或者六月末?這些夢在進行時是混沌的,醒來卻能夠憶起,并越來越清晰,總是占領一部分思緒,影響他的專注。實在是煩了,楊剪就站在鏡前敲敲腦袋,好像能在裏面看見一團白霧,你在搞什麽?你滾出來啊,他對它說。

他居然也有對自己沒辦法的時候。

第一封郵件來得很突然。當時楊剪正在等實驗室那邊傳回來一組參數,郵箱一響,發件的卻是個亂碼似的怪異用戶名。

不是亂碼,楊剪定睛一看,,信天翁越過頭頂,是平克弗洛伊德樂隊的一句歌詞。

他很喜歡這支樂隊。

喜歡得能看到歌詞就直接想起歌名,《Echoes》,一首時長二十三分鐘的歌兒,這是那段約有兩分半的前奏後唱起的第一句。

強烈的預感就在這時降落了。自己給李白聽過這首歌?李白喜不喜歡。記憶竟然變得這麽遙遠了。郵件已經被拖向垃圾桶,鼠标卻在這時松開,楊剪擡着食指,靜靜望着屏幕。參數傳回來了,他把它謄上草圖,寫到最後一個數字,剛削的鉛筆折斷了,因此那個5比前面那串都要粗上一圈。

楊剪最終打開郵件。

時間:2007年6月21日(星期四)22:02

哥,最近過得還好嗎?終于有一天休息,我進城找了家網吧,寫這封信。郵箱是我剛剛注冊的,界面都是英文,我也不知道自己操作對不對,到底能不能發出去啊。

現在我們這邊是下午兩點,沒有同事和我一起出來,路上也沒有人走路,他們都很懶,睡覺去了。對了,我是不是還沒和你說過,我去的是非洲!你沒想到吧,叫摩洛哥,好像它在最北邊離亞歐都很近?我是聽別人說的,我也搞不清楚這到底是什麽地方,總之它一點也不非洲,城市離海很近,到處都是密密麻麻的方塊小房子,平頂,窗戶也很小,牆漆成純白色,遠遠地看就像積木。

當地有很多白人,很多阿拉伯人,博爾特和喬丹那樣的黑人就很少。他們喜歡吃海鮮,還喜歡建廣場,建很高的尖頭石碑,而且他們英語很差,我也很差,交流起來太困難了,我的美元不好用,但我不想換他們當地的迪拉姆,反正平時也沒機會花錢。

到處都是游手好閑的大胡子,我走在街上和他們對上眼神,就覺得自己會被搶劫。我下了飛機就買了一把新刀。

劇組找了個影視城一樣的地方取景,叫Ouarzazate(我好像拼錯了),離城區挺遠的,到處都是棕榈樹和黃土,那些房子修得像宮殿一樣,顏色像金字塔,裏面有高牆,高柱子,畫的全是壁畫。我也沒看過劇本,不知道他們要講什麽故事,從造型單子來看,好像是****人尋寶?主角都成天灰頭土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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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睡在帳篷裏,沒有米飯可吃,每天都是辣椒醬和烤餅,演員每天都能洗澡,我們妝發組一周洗一次。

我以為在非洲會有獅子追着我跑,所以害怕,但現在沒有,我還是想給你發郵件。那些片子裏的大草原在哪裏呢?是我來的這個非洲嗎?現在應該是雨季吧,草長得有我腰高,羚羊在裏面跳,河道裏發大水,角馬過河,把它踩垮。還有猴面包樹,它的樹幹應該是甜的吧?想想就好餓。

要超時了,這邊網吧好貴!我打字也太慢了,删删改改,覺得自己說的都挺沒意思的。你會看到嗎?今天就這樣吧。

希望你一切都好。

當天晚上楊剪就夢到了角馬過河,大地的震顫從腳底直通心髒,還夢到如李白描述般的海濱城鎮,夢到博爾特扣籃,夢到墜毀在沙漠裏的老式飛機。他自己就是飛行員,爆炸時的灼燒感模拟得也像真的,他被挖出來擡到擔架上,靈魂蒸騰而起,他看見自己的燒焦的身體化成黑水,滲透帆布流上砂礫,瞬間就燙幹了,發出嘶嘶碎響一如毒蛇吐信。

醒來他想起那本書,《英國病人》。他疲憊得就像癱在床上被漢娜照顧了數月之久奧爾馬西。夢又是從哪兒來的,書,郵件,自己的大腦。楊剪沒空去琢磨,幾天後他的賬戶收入一筆賬款,他的一項設計已經投入生産,這筆錢就是從預訂商那兒打過來的,雖然錢不多,訂量不大,但也足夠讓楊剪投入全部精力了。

有了第一,人往往就會去等第二,這是一種自然産生的期盼。但楊剪沒有,他把第一封郵件删了,至于第二封,他希望李白別給他發。

因為發來之後,無論經過怎樣的考慮,他知道自己還是會點開。

那次點開得有點晚了,在郵件到達十多個小時之後,因為之前這段時間楊剪連軸轉得焦頭爛額,終于能喘口氣了,眼睛再不閉上就要瞎了,他讀到這段文字——

時間:2007年7月19日(星期四)15:41

好巧啊,這次也是星期四,以後我就繼續周四給你發郵件吧!保持一個傳統也挺好的。以後不用再跑去城裏了,一個同事願意借我筆記本電腦,雖然我跟她不是很熟……借一次算一次吧!等她不願意了我再去網吧。

我們這邊現在是早上快八點,通宵拍了一場夜戲,十幾條,我們得不停上去給演員補妝,現在能休息到下午兩點。上次我說錯了,他們拍的不是尋寶片,是愛情片,昨天那場戲就是一直在月亮下親嘴。我一會兒就要去睡覺了,哥,你這段時間睡得怎麽樣?我每天躺在地鋪上都不停打噴嚏,好像是因為沙子吧,我的鼻子都掉了層皮。有一次我睡不着偷偷給自己化妝,畫得跟埃及豔後似的,卸妝水簡直要把我鼻子疼掉了。

每天都很熱,北京也到最熱的時候了,你記得買西瓜吃,不要天天吃川菜,有空就給自己煮點綠豆湯,一把豆子煮一大鍋就夠了,那樣稀的才能解渴。在劇組很少能吃到水果,礦泉水倒是随便喝,這邊的礦泉水都帶氣,同事說叫蘇打,味道還不如不帶氣的好。

對了,那個燈燈,你還記得嗎?就是找了個大款成天環游世界的那個,我剛剛查QQ才看見他又開始旅游了!這次居然還要來摩洛哥,計劃是九月份,照這個進度到時候我們戲還沒拍完一半,說不定能見上一面?他說他想來找我,但要看老板的意思。哇噻,他管天天上床的人叫老板!其實見不見無所謂,上班的時候他特別煩人,我們也不能算是朋友,就是熟人吧,我在這邊也沒交什麽朋友,熟人都很少,你以前和我說過,交點朋友吧,至少一個兩個是要有的,但我現在沒有也不見得有什麽問題。

你知道我需要的是什麽,你一直知道,只不過看心情承認。

我的确每天都會想你,很忙的時候,很閑的時候……不說了,你不要因為看到這個就拉黑我!我也快把電腦還給人家了,真想知道上次的郵件你看沒看,這次的呢?我當然希望你看,但想到你看過了又會特別緊張……

最後教你個單詞吧!應該是短語,我跟劇組裏一個埃塞俄比亞人學的,我用英語和他說意思,他告訴我他們母語裏怎麽說怎麽寫。看好了,Ewedihalehu,和英語發音規則不一樣,面對面見到了才能教你讀吧!那得等我回國了,到時候,我再告訴你是什麽意思。

這邊星空很低很清楚有一天淩晨還有流星,我許願了!

希望你一切都好!

在那天動蕩又疲乏的淺度睡眠中,楊剪夢到了流星。還夢到西瓜在夜奔中被自己踩碎,綠豆藤爬滿中關村的高樓,護城河裏的水咕嘟嘟冒着二氧化碳,豔後站在旋轉的銀河下,對自己伸出雙手。醒來腰酸背痛,毫無休息效果的劣質睡眠常有,但達到這種程度的,只能讓楊剪想起百無聊賴的高中時代,基本上每天放學之後,他不走,也不給值日生幫忙,就坐在最後排的窗臺上睡覺,硬板鞋踩在窗棱上,膝蓋和肩膀抵着玻璃,灰塵味的窗簾把他擋着,誰也別去打擾。

這着實不是一種省力的打盹姿勢,要維持平衡也不是人人都能行,但楊剪就是喜歡。再睜眼已是斜陽晚照,頭很疼,值日生正在收尾,他會跳下窗臺活動睡得僵疼的筋骨,拎上書包離開。總有人跟在後面,好多個女生,男生也有,校園裏人少了,他們害怕校門外那條小胡同裏攔人要錢的職高混混,但他們都知道,楊剪不怕。

好像還流傳着這麽一句話,楊剪?他不反過來找混混要錢就不錯了!

這讓楊剪此時此刻想起來都覺得委屈,畢竟是從沒做過的事。更讓他委屈的是先前夢見的那些亂七八糟,怎麽李白在郵件裏提到什麽,自己就在夢裏看到什麽,這顆大腦對那短短幾段文字可真是忠心耿耿!這種事情不是奇怪,簡直是困擾了,他開始時不時吃片安眠藥,好讓自己的腦子在身體休息時也安安分分地靜一靜,怕耽誤事,又在該起床的時間段每隔五分鐘定一個鬧鐘,吵得同住的無框眼鏡動不動抱怨,說自己要神經衰弱了。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沒有一分鐘供人耽擱,對他們兩個來說都是一樣。有幾個需求方都對他們的産品有興趣,但不是人人都願意冒險賭上一把,事先提供預定金。生産投資不夠,産量就上不去,那擴大市場跟生産規模就成了難題,無框眼鏡常說他跟楊剪就是黑白雙俠,空降武林,空乏一身武功,卻窮得叮當響。

楊剪笑,你說得對,他沖合夥人點頭。心裏想了很多。要是慢慢積累,圖一個細水長流厚積薄發也未嘗不可,但對于楊剪來說,這一切慢了,也就會完全失去意義,他的合夥人同樣想早早發財,衣錦還鄉照顧卧病的雙親,于是他們照舊要奔忙,發愁,鑽到任何可能的地方想去撈一個機會,好像又回到了最初他們沒産品沒專利一無所有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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