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闵蘅

漢中。

秋陽再勁也化不掉滿城蕭瑟。

前幾日開得正好的桂花,仿佛在一夜之間落盡,花香殘斷,全變為嗆人的血腥氣和硝火味。

百姓戰戰兢兢地被驅趕在道路兩旁,——路中間,一輛接一輛的囚車碾壓而過,不時有鞭子抽打在木柱上,發出啪啪的響聲和嘶啞的哀嚎。

這已經是第三次游街。

延湄滿身血污的縮在最後一臉囚車裏,眼睛仍舊盯着前面在不斷搜索。

一人在她身後幾乎用氣音道:“你放心,侯爺不在這裏。”

延湄十分緩慢的轉過頭,看向身後的闵蘅。

闵蘅肩膀受了傷,已經是皮肉外翻,左耳處也有一道長長的口子直延至嘴角,頭發散亂,臉上胡子拉碴,根本瞧不出原本的樣子。

延湄也并不比他好哪去。

匈奴人沖上的來的時候,她被撲到了火堆裏,頭發和衣裳都被燎了一大半,臉上全是炭灰,慌亂中傅濟給她在死人身上扒了兩件衣裳,即有匈奴兵當時穿的粗布短褐,又罩了件禁軍的外褂,一身血污髒臭,比乞丐都不如。也正因為這樣匈奴人只以為是個小兵蛋子,這才沒有抓去宮女一處,而是和闵蘅等人關在了一起。

他們這一車裏擠了六個俘虜,延湄在一個角,闵蘅在她身後,稍稍把她護住。

外頭啪啪兩鞭子抽過來,延湄趕緊一縮,但還是被掃到了前額,頭發被卷掉一撮,額頭也登時出了一道紅痕,但她一聲沒叫,死死抿住自己的嘴,只把自己縮成最小的一團。

孟衡背都僵了,可是卻拱手朝籠子外頭的匈奴兵不斷作揖磕頭,——落到這個境地,想要活着,旁的都不算什麽。

延湄縮着肩膀,擡眼看他,目光空空的。

他們離得極其近,彼此身上的酸臭味混在一起,令人作嘔,闵蘅看她半埋着臉,旁的都不怕,只深恐她受不得此辱,想法子自盡,忙湊在她耳邊低聲說:“夫人千萬得活着!侯爺和傅大人都沒被抓,定會來救咱們的,朝廷也會派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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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這話,闵蘅一下子又覺得不妥,若她想到蕭瀾,更要保全名節,豈不更糟?

慌喘口氣,他要再說,延湄終于把臉露出來,無聲地吐出兩個字:“闵馨。”

——闵馨也不在這裏,她也一定還活着,也等着你被救回去。

闵蘅瞬間把她的兩個字理解出了一整句話的意思,趕忙使勁兒點點頭,延湄再沒什麽旁的反應,又抿緊嘴唇團成一團。

匈奴人壓着俘虜游完了街,将他們帶到了空曠的較武場。

最上頭坐着的,是匈奴的三王子伊邪,粗眉深目,顴骨高聳,上唇一層冷硬胡茬,他說的一口流利漢話,正在主座上放聲而笑。

片刻,有人牽了條通體黝黑,足有小牛犢那麽大的藏狗來,——這狗伊邪專門養的,每日專喂生禽、生肉,一聞到血味兒登時頸毛恣張,發出一陣陣低吼,哈喇子順着血盆大口滴淌下來,看得人腿直發軟。

匈奴人暫時将它關在籠中,拿了許多條狗鏈子過來,從最前面籠子裏的太和帝開始,給每人頸上拴了條狗鏈。

延湄被人隔籠按着腦袋也套了一條。

闵蘅不由自主地眼眶子發紅,胸口梗得厲害,又死撐着不敢出聲,顧不得旁的,忙稍攏着延湄在她肩上悄悄拍了拍。

延湄輕輕掙開了。

她眼睛只盯着場地中間,瘆人的平靜,可是若仔細看,會發現她的袖子在極小幅度的動。

上面說了幾句什麽,延湄他們這輛囚籠離得遠,聽不大清,但很快,就看明白了。

他們把人牽到狗籠跟前,一次兩個,藏狗身上也拴了鏈子,剛好比人脖子上的短一點兒,你若跑得比它快,極力将狗鏈撐到盡頭,興許能幸免一難,否則,便要被藏狗撕了。

——然而,一個身強力壯的年輕人在正常情形下,尚不大可能比它快,更何況他們已近被餓了好幾天!

先被拉過去的兩人是禁軍裏的小頭目,然而,此刻都已經兩股戰戰,不停地發抖,匈奴人還拿着鞭子抽打,兩人被拴在籠子兩側,匈奴人一聲大喝,籠子打開,藏狗猛一下竄出來,直奔右邊一人而去,那人方跑出去不到五步,直接被藏狗撲倒在地,一口咬爛了脖子!

另一個正竭力往前竄,他脖子上的狗鏈已一下繃緊,這說明他馬上就安全了!最後往前狠一沖,狗鏈已經卡得讓上不來氣,正以為逃了一劫,卻沒想到最後一下沖得太猛,直接又往回彈了幾步,就這一個瞬間的功夫,藏狗已經朝他竄來,一躍咬住他的胳膊,甩頭,生生将一只胳膊扯了下來。

場中爆出一聲慘叫,鮮血淋漓。

闵蘅擡袖子擋住了延湄的眼睛,衣袖卻在發顫。

延湄沒有躲開,也沒有閉眼,只盯着那一片袖子不出聲。

前面的六皇子蕭旻一下就癱了,褲子濕了一片,邊哭邊喊:“父皇!父皇救我!我的腿斷了,跑不了!”又不停地沖着上邊磕頭:“三王子饒命!您饒命啊!宸妃娘娘您大人有大量!饒我一條賤命吧!”

秦宛挑起一邊細長的眉峰,緩緩冷笑了下。

伊邪興頭正高,一手攬着她,讓人把皇上和六皇子同時帶過去。

六皇子斷了一條腿,死不動,被拖着領子直接拖了過去,皇帝金冠也沒了,披頭散發,一身黃袍上滿是髒污,眼淚和鼻涕一起流,啞着嗓子說:“伊邪,你不講信用啊。”

伊邪哈哈大笑,拍着腿上說:“我愚蠢的皇帝!你們漢人有句話,叫做兵不厭詐,要不要本王子教你是怎麽寫的?”

藏狗在籠子裏呼哧呼哧地盯着他,毛發上還沾着血。

六皇子邊哭邊跪在地上不斷讨饒,皇帝雙腿一軟,也跪倒下去,沖秦宛說:“宸妃,朕一向待你不薄……你就算看在老七的面子上……”

秦宛終于站了起來。

她與伊邪一并走到老皇帝和六皇子面前,伊邪擡手給了六皇子一鞭,将他抽得滾到一旁,一腳踩在皇帝的肩膀上,手裏來回玩兒着一把薄薄的匕首,說:“看看,你們漢人的皇帝都吃得肥頭大臉,成了草包!騎不動馬,更拿不動刀,怎麽跟我們匈奴人比!”

匈奴兵立即呼了聲哨。

太和帝此時只想求生,使勁兒順着他的話點頭,秦宛一手拽住他頸上狗鏈,用力一扯,皇帝登時脖子一哽,臉上憋得通紅,秦宛拿過伊邪手上的匕首,在皇帝脖子一側的脈處輕輕的滑過,太和帝肥胖的身子不斷發抖,剛要開口,秦宛一甩手,來回抽了他兩個狠耳光,輕笑道:“求饒。皇上若願意給我磕頭求饒,我便好好想一想。”

太和帝立即俯下身去,砰砰開始磕頭。

黃土地上,很快被他的頭砸出一個小坑兒。

他這一磕,四周皆靜,半晌,上面傳來壓抑的抽泣聲。

被擄的人中還有劉貴人和一位公主,宮女也不少,現都已被抓在匈奴人身邊伺候,見皇帝這樣全都哭起來。

伊邪卻肆意大笑,靴底在皇帝臉上碾了一圈,暫且繞了他和六皇子的性命。

但場上的好戲并沒有結束。

餘人依舊兩個兩個的被壓過去,有僥幸活一個的,還有兩個都或死或傷的。

沒多久,已是一地殘肢。

輪到了延湄。

本來要拽的是她和另一人,闵蘅往前湊,匈奴人便先把闵蘅拽了出來。

他們十分粗魯,被拽下囚車時,延湄直接就摔在了地上,狗鏈子粗粝,立時将她脖子磨破了皮,闵蘅要伸手拉她,她已經自己爬起來,一語不發的跟在後面。

血氣、屍首,這些對延湄來說已經并不陌生,她垂着眼,在旁人看,像是一塊兒無知無感的石頭。

到了籠子邊,藏狗碩大的腦袋一抖,像是已經明白又來了新獵物,兩眼發出了惡光。

闵蘅氣息不穩,趁着匈奴兵稍離的時候快速道:“你別怕,就一直跑,別回頭。”

延湄沒有答話,看了他一眼,闵蘅右手壓在左手的衣袖上,張了張嘴,結果再沒來得及說什麽,就聽匈奴人一聲大喝:“放!”

延湄毫不遲疑地猛蹿出去!

幾乎用上這輩子最大的勁兒。

餘光掃到一團黑影徑直朝闵蘅的方向追了過去。

延湄一轉頭,腳下驀地剎了車。

幾乎就在光火之間,她朝闵蘅的方向猛地沖了過去,同時手上閃了下光,兩手悍然往下一刺!

“吼!”

藏狗霍然躍起!便直朝延湄沖來!

延湄轉身便逃,然而藏狗只撲了幾步便搖搖晃晃停下,癱在了地上。

事情只在短瞬,伊邪還在逗弄秦宛,擡眼一下見藏狗倒在地上,匈奴兵趕忙上前,發現在藏狗的頭頂,兩耳之間,沒入了一根錐子,而鼻子上插入了一根磨尖了的鐵片。

真該慶幸延湄之前穿的是武服。

她衣裳被袍襟被燒掉半拉,但腰間的蹀躞帶還在,男子通常挂七事,延湄當然是不能挂佩刀的,但旁的蕭瀾都給她收拾挂上了。她愛打磨東西,所以砺石、楔子、錐子,竹筒等一樣不少,還把佩刀給她換成了算袋和鐵絲、銅絲。她整個人弄得烏不溜秋,太不起眼,匈奴人并不知她的身份,一時也沒人搜身。

僥幸。

伊邪大步過來,幾乎不可置信,随即飛起一腳,直接将延湄喘了出去,狗鏈打在鐵籠上發出铛铛的脆響。

延湄在籠子上狠撞了下,“咚”一下直接摔在地上。

她卡出口血,眼珠動了動,看向闵蘅的方向。

闵蘅已然傻了,大腿被生生咬掉塊肉,但忘了疼,他朝着延湄爬過來。

延湄目光掃過他的胳膊,——那裏有幾道非常新鮮的劃痕,還在淌着血,是在剛剛,闵蘅用狗鏈子上刺拉拉的鐵凸給自己劃的。

他用這法子引得藏狗直接去追他,并且在那一瞬間,死死抱住了藏狗。

他沒想逃,想讓延湄逃。

延湄慢慢閉上了眼睛,……怪不得他之前壓着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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