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條件
伊邪恨不能立即殺了延湄,給他的愛狗陪葬。
秦宛也過來看了看,闵蘅已經拖着腿爬到了延湄身邊,另外一個身量中等,滿臉胡子的将領嗤了一聲,過來把闵蘅踢到一邊,用匈奴話說:“這半天,還算有個像人的小嘎子,可惜你們漢人的皇帝不行。”
随即抽劍便要殺,闵蘅爬過來,頭磕得咚咚響。
秦宛掃一眼,忽蹙了下眉,擡手道:“等等。”
大胡子叫阿巴古,是伊邪手下的得力幹将,他瞧不上漢人,也瞧不上漢人的女人,覺得都跟根兒柴火棍兒似的,實在看不出是美在哪裏。
遂嘴裏哇啦一句,不大樂意地收刀回鞘。
秦宛上前幾步,把延湄從頭到腳看了一遍,她并沒有立時認出人來,因加上午子山這次,她總共才見過延湄兩面,在她心裏邊也不過是故意指婚給蕭瀾的傻子。
她留意到的是延湄的外褲。
——雖已滿是血污,但秦宛看那料子,絕非是個普通的小兵卒。
……把誰給漏下了?
秦宛吩咐人給延湄把鏈子解開,伊邪怒氣未消,道:“你要作甚麽?”
秦宛指了指延湄,輕聲道:“先把這個人交于我罷,左右是跑不了的。”
伊邪粗眉一聳,“認得?”
“這會兒還瞧不大清楚”,秦宛沖他笑笑,“得洗幹淨了再看。”
伊邪粗粝的手指捏了下她的臉,擡起下巴說:“去。”
秦宛走了兩步,忽又轉過身,指指闵蘅,“暫且把他也帶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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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延湄覺得頭很沉,肚子也疼,想吐。她踡起身子,奮力睜開眼,一片亮光,瞬時恍惚了,幹啞地叫了聲:“瀾哥哥?”
上方一暗,現出秦宛的臉,她唇角勾了勾,笑起來,“原是你,在喚誰?”
延湄手摸了摸,摸到的是冰冷的地面,清醒過來,垂了眼不開口。
秦宛讓俘來的宮女給她大概洗了洗,倒不是好心,只是被那酸臭味兒熏得難受,脫了衣服才發現是個女的,臉洗幹淨,她端詳一陣,認出了延湄。
認出之後,她再看看剛一并帶過來的男子,眉梢挑起。
有趣兒。
她直起腰,走到闵蘅面前,身上的環佩發出叮當輕響,道:“你是哪一個?方才那般護着她。”
闵蘅大腿被生生撕掉塊兒肉,剛剛進來前,被在外面潑了兩大桶冷水,此時牙關打顫,秦宛歪頭瞧了片刻,吩咐人:“幫他把傷處包紮了,好好梳洗一番。”
闵蘅不知她打的什麽主意,下意識就往延湄的方向看去,秦宛也順着他的目光看,笑意越發的深。
沒用太久,闵蘅被收拾一新,雖因受傷和連日挨餓臉色不好,但總算還過得去。
延湄也已換了身衣裳,依舊蜷在地上,闵蘅在山上遠遠見過秦宛一面,因秦宛容貌實在出衆,還有印象,遂沒有面對殘暴的匈奴兵時那樣緊張,只是皺着眉頭,現出股防備的姿态。
秦宛面色十分輕松,似乎并沒有要為難他們的意思,只喝了一口桂花蜜水,問闵蘅:“你喜歡她?”
“我只是侯府裏的随從”,闵蘅站不穩,直接坐在地上,“護着主母是應該的。”
“是麽?”秦宛清泠泠地笑起來,随手抽下自己頭上的發簪,上前,忽毫無預兆地拽起闵蘅的袖子,在他已滿是傷痕的胳膊上狠勁兒劃了一道子。
闵蘅疼得打哆嗦。
“真是忠心”,秦宛發簪尖處帶着血珠,瞥他一眼,又緩步走到延湄跟前,闵蘅喘氣:“你到底想做什麽!”
秦宛捏住延湄兩腮,簪子抵在她的喉嚨處,闵蘅登時喊:“別動她!”
看,在這步田地,一個傻子竟還有人喜歡,有人護着。
延湄半阖着眼,并沒有因見到秦宛而顯現出任何不同,也沒有因闵蘅的喊聲而觸動,她安靜得像是睡着了。
若蕭瀾在的話,大抵能明白,——她這是一種漠視,更是無聲的抗拒。
秦宛拿開簪子,她并不是真想要延湄的性命,眼下來說,那太容易,她沖着闵蘅眨眨眼,說:“我成全你,好不好?”
闵蘅稍往後退了半步,猛想起之前在山上的情形,他道:“與你有仇的是蕭瀾,與她并無幹系。”
“你不是侯府的随從麽?直呼主子名諱了?”
闵蘅擰着眉,秦宛沉下臉,冷笑道:“給了你機會你不要,那可莫怪我了。”她沖外面吩咐:“去請阿巴古将軍過來。”
闵蘅面色驀地一變,嘴唇哆嗦着正要說話,七皇子在門口探頭探腦,蹦了進來。
秦宛看見他,呵斥:“怎跑到這來了!回你的屋裏去!”
七皇子沖她呵呵呵傻笑幾聲,跑到延湄跟前扒着她的身子看,片刻,溜圓的眼睛裏放了亮光,喊道:“紙鳶!紙鳶!”
——他竟然認出了延湄就是當日在禦花園裏,幫他修紙鳶的人。
他開始搖晃延湄,激動地喊:“起、起來!起來!”
延湄睜眼看向他,忽然伸手抓住了他的手,七皇子呵呵地笑,秦宛過來使勁兒要把他拉開,可兩人的手竟攥的死緊,秦宛聲音變得尖利:“回你的屋子裏,誰準你過來的?來人!”
正這功夫阿巴古到了,瞧見廳上這樣子,嗤一聲,站在門口處敷衍道:“王妃喚我來何事?”
“将軍”,秦宛一面去掰七皇子的手指頭,一面說:“這便是方才傷了藏狗那人,洗幹淨一瞧,竟是個女子,現将她給了将軍,如何?”
“嗯?”阿巴古不料竟是個女的,過來瞅了一眼,哈哈大笑,他對于睡女人是很有興趣的,但對于這次擄來的漢人女子并不喜歡,前天夜裏睡了個公主,昨夜那個據說是老皇帝的妃子,可都幹巴巴的,照着他們匈奴女人差遠了,身上的肉一點兒都不厚實,他打量延湄,看那小胳膊細的,估摸也沒甚意思,但秦宛既賞了,他便擡擡下巴,說:“謝過王妃。”
說着,過來來扯延湄,闵蘅臉都青了,沖上前抱住他一條腿,直接讓阿巴古踢出老遠。
七皇子和延湄的手還拉在一起,阿巴古可不管這孩子是誰,抽刀便往中間砍,秦宛一個激靈,登時“啊!”了一聲,可就在這同時,延湄攸地抽回了手。
一改先前的沉默,就在阿巴古靠近她時,她歇斯底裏、又玩命兒般地喊叫掙紮起來。
——那是真的不要命,她拼着大刀架在自己的肩膀上,同一方向的往阿巴古地心口處帶。
可她的力氣與阿巴古相比,簡直如螞蟻撼樹,七皇子愣神片刻,慌張地扯秦宛的袖子:“救救救、救她!”
秦宛用力箍着他,可七皇子今年已七歲,且小身體很壯實,猛力掙紮起來秦宛根本抱不住,一個脫力便讓他竄了出去,七皇子直奔阿巴古,上口就咬!
阿巴古受痛一惱,反手回扇,刀把撞在七皇子腦袋上,随着秦宛一聲“不要!”,七皇子直直飛了出去。
趕在這時候,外頭匈奴兵大聲報:“阿巴古将軍!三王子請您過去!”
阿巴古一手還提着延湄,用匈奴話問:“什麽事?”
“外頭有大軍安營紮寨,多半要攻城了。”
阿巴古嘴裏“嗬”了一聲,罵道:“他娘的來得還挺快。”
——這方是他們占領漢中的第七日。
他對戰事的興趣明顯比對睡漢人女子的興趣要大,便一揮手将延湄甩到地上,用大刀在她臉上拍了拍,先去查看敵情。
延湄被摔的頭暈眼花,卻看離得不遠的七皇子已然吐了血,她眼睛轉向闵蘅,說:“救他,別讓他死。”
後半句已低不可聞,說完直接昏了過去。
闵蘅拖着條傷腿一瘸一拐,忙探了探她的脈,白日裏伊邪那一腳極重,又經這一番,延湄脈象十分不穩,他看向旁側,秦宛跪坐在七皇子身邊,想要抱起他,但伸出手,不知為何又沒抱,一手使勁拍着地面,紅着眼睛尖聲道:“你這傻子!你這個傻子!你這個傻子!”
七皇子看着她,似乎還未從剛剛的事情裏轉圜出來,眼中滿是驚恐、惶懼、還有陌生,可是他忽然抓過母親的手,放在嘴邊,使勁咬了一口。
摔得太狠,他已經沒甚麽力氣,可秦宛一下就感覺到了疼。
七皇子的确是傻的,秦宛也一點兒都不喜歡他,然而,這一刻,她還是感到了無比的難受,畢竟這孩子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
秦宛伸手去抱他,同時叫人:“找大夫來!”
然而她話還沒喊完,七皇子突然眼睛發直,牙關緊閉,四肢劇烈抽搐。
秦宛慌了一瞬,這時聽見闵蘅在身後說:“我能救他,我便是個大夫。”
秦宛霍然轉頭,咬牙道:“莫聽聞城外有人來了,大齊的兵将打不過匈奴人!就算能打得過,攻城也得好幾日,可我要殺你們,就是眨眼的功夫。”
闵蘅這時候已經完全褪去了慌亂,他指指七皇子:“他多半因剛才受了驚吓,症狀似是急驚風,半個時辰內治不好便會轉為慢驚風,以後都會是眼下這個樣子了。你們跟來的大夫治外傷,未必會治這個病。”
秦宛陰沉不語,闵蘅又說:“條件就是放了我二人,她傷得不輕,也要診治。”
“哼”,秦宛道:“等你治好了我兒,我一樣可你殺了你們。”
闵蘅往前幾步,背對了延湄,稍低了聲音說:“你與蕭瀾有仇?還是與曾經的端王府裏的人有仇?”
“都有”,秦宛快聲道:“我都恨。”
“你放過我們,若能回去,我可以幫你。”
秦宛簡直要笑:“你眼下自身難保。”
“可蕭瀾也沒那麽容易死,你們未必抓得到他,且他還有母親,聽聞尚在金陵,除非匈奴人打進金陵去,否則你的仇無望。可我是大夫,如今得到了他夫人的信任,我以後有的是法子,你想叫他死,我可以幫你下毒,你不想讓他死,我也有法子讓他半死不活。”
“……”
秦宛眯起眼,身子往後仰了仰,她并不信闵蘅的話,有舍了自己的性命博信任的?且還是在這種境地?
但她敏銳地察覺到了另一種相同的東西。
況且……秦宛想,留他一命,倒有旁的用處。
她沒再猶疑,皺眉道:“我答應饒過你們二人,趕緊治病!”
闵蘅這才上前,稍稍捏開七皇子的牙關,看他的舌苔,說:“立即去挖二十條活蚯蚓,再取些棉糖來。”
……
外頭,伊邪正與阿巴古聽城上來的情報,之前說是五萬人,現今看,卻有近七萬。
伊邪道:“從這裏到金陵,得幾日,漢人的朝廷也就剛得了信兒,估麽亂成了一鍋粥,這裏怎來得這般快。”
探兵道:“城外的七萬人馬,應是就近打魏興郡和上庸郡調來的。”
阿巴古問:“可探到領兵的是誰?”
“魏興郡的守将魏立。”
阿巴古放聲一笑,與伊邪道:“王子,那不堪一擊。”
他們與魏立交過手,此人用兵太保守,守城還将就,攻城就不行了。
伊邪也笑起來,“給父王送信的大概也到了,等咱們後軍來了,出其不意,正給他們來個兩下夾擊,把這七萬人馬一起滅掉!”
“正是”,阿巴古說:“這樣魏興和上庸也是我們的了。”
兩人相視笑了一陣,舉碗喝酒。
城外。
程邕和韓林一身風塵仆仆,晝夜不停,跑死了三匹馬,剛趕到這裏,先往中軍帳裏去見蕭瀾。
帳中竟破天荒地點了檀香。
他二人進來時,蕭瀾背對着他們,姿勢像是……在拜佛?
程邕看了韓林一眼,他二人十分清楚,蕭瀾是決不畏戰的,倒不可能是在為戰事擔憂,那只能,是惦記被俘虜的人。
二人都沒出聲,用力握了下刀。
蕭瀾轉身,并沒有甚麽旁的神情,只是連日的不眠不休讓他雙眼通紅,面色也很差,過來用力拍拍他們肩膀:“如何?”
韓林行了個武将禮,長話短說:“屬下幸不辱命。常将軍擔心侯爺這裏兵力不濟,特調遣了八千人馬跟随,不能明來,都扮做咱們的人,跟着我和程邕先到四千,明日再到四千。”
蕭瀾精神一震,只是嗓子啞得聲音實在像是澀澀的弓弦,又問:“截斷匈奴援軍的事可交代了?”
“是”,韓林道:“常将軍已派人查探行蹤。”
蕭瀾眉間稍稍舒展一些,他心裏頭的确在祈求佛祖。
在道場寺五年,日日誦經,他卻從未真正求過什麽。
因他十分清楚,他心裏想做的事,求誰也沒有用,靠的必是他自己。
可眼下,他求,心裏只願一件事:延湄活着。
他勉力控制自己不去想延湄會經歷什麽,因那會讓他冷靜不下來,甚至,會讓他害怕。
——活着,他只求延湄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