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5)
原本也是個受父母寵愛的千金小姐,跟了自己後卻連飲食穿衣的喜好都不再提起,就怕他為難。
而公主……徐肅想到這裏,朝着容婉玗的方向看過去。
綴滿了夜明珠的琉璃燈把公主精致無暇的側臉照得更美,她臉上一片寧靜,好像這兩天吵得整個府裏都亂哄哄的事對她根本沒有影響。
當初她就是這樣,似林子深處的一潭死水,冷淡卻自在,好像無人能擾了她的清淨,也不會因為任何事起了大波瀾。
這五年的時光,祖母頭發全白了,剛回府的那一日府裏的人都快要認不出他了,曾經的京中好友也變了大模樣。只有公主,依舊雍容端莊,華貴雅致,好像沒什麽能改變她。
——這樣的公主,一個人也能過得安适自在,根本不需要自己這個驸馬。
而瑤兒,卻不能沒有他。
徐肅籲出一口氣,終于做出了決定。
他盯着容婉玗看了好半晌,容婉玗想當沒看見都不成。于是她合上手中皓兒的課業小心放到了一旁,“驸馬想清楚了嗎?”
徐肅定定看着她,抿抿唇終于開口:“若公主同意瑤兒進府,我與公主必能舉案齊眉,白頭偕老。”
一個“瑤兒”,一個“公主”。親疏之別可見一斑。
容婉玗笑得嘲諷,誰要跟你舉案齊眉白頭偕老?還不如我守一輩子活寡呢!她忍不住想問:“若是我不同意呢?”
徐肅眉心一颦,語氣頗為感慨:“那便是我徐肅沒有與公主結親的緣分,我自當向陛下請旨和離,不敢阻了公主另覓良緣。”
聽了這話,容婉玗簡直要氣笑了——成婚五年,守寡五年,為徐家操持五年,對老夫人盡心五年,獨自撫養皓兒四年,如今他居然說“沒有與公主結親的緣分”?要自己“另覓良緣”,他徐肅是在搞笑嗎?
作者有話要說: 總覺得像公主這樣涼薄淡漠的人,不把前緣徹徹底底地斬斷,就不能全心投入到跟男主的感情之中。所以忍不住想要多交待一些。
因為劇情拖沓,很抱歉【真誠的小眼神.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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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決定休夫
“驸馬可莫要糊塗!”紀嬷嬷忍不住喝道。主子家的事本來沒她插口的餘地,可她實在是看不下公主受這般委屈。
容婉玗擡眼制住了紀嬷嬷未說完的話,揚聲道:“既然驸馬已經想清楚了,那此事就不用再議了。只不過驸馬不用費心請旨了,和離也是不用。”
她微微一笑,整張臉綻開的光華無人敢直視:“本宮堂堂大興嫡公主,寫個休書總還是成的。”
休書?做妻子的休了丈夫?他堂堂七尺男兒要被自己的妻子休出家門?徐肅第一反應就是要怒,卻轉瞬間看到容婉玗冰雪一般冷冽的眼神。
徐肅按下脾氣沉思一會兒,知道若是自己不答應此事還有得磨,鬧來鬧去怕是會兩敗俱傷。他沒反駁,當是默認了——也罷,公主她氣不過,如果這樣能讓皇家消氣,那也是不錯的結果。
徐肅看公主臉上神色仍是冷冽,想了想補上一句:“至于皓兒——若是滴血認親确實沒錯了,那我自然是認他的。若是有誤,我也權當他是我徐家的種,絕不讓外人說閑話。”
滴血認親???
如嬷嬷和紀嬷嬷都倒吸了一口涼氣,紅素等四個大丫鬟更是氣得渾身發抖:驸馬這是認定了公主不貞了?
容婉玗一怔,回過神來又砸了一個杯子。
她一向以為自己氣度修養不錯,心性淡薄,所以遇事也極少慌亂。可是她從來都不知道,有些人居然真的能如此不識擡舉!
徐肅看她生氣本吃了一驚,盯着容婉玗面上的表情,看她嘴角緩慢地綻開一個微笑,收起了剛才鋒芒畢露的怒氣,又恢複到最初端莊雍容的氣勢。他提起的心終于放了下來——公主不愧是金枝玉葉,果然是識大體的。
皓兒畢竟還頂着他徐家嫡長子的名頭,如果真的不是自己的兒子,那這事也不能聲張,還得小心遮掩着,畢竟這綠帽子一旦戴上了,怕是得戴一輩子。
容婉玗儀态端莊地站起身,居高臨下地俯視着她的驸馬,眼神冷得像一團化不開的冰雪。
徐肅怔了一怔,只見公主牽唇一笑,臉上笑意精致,語氣和煦一字一頓緩緩說道:“污蔑皇嗣,罪大當誅!”
污蔑皇嗣!!!
罪大當誅?
罪大當誅???!!!
徐肅驚懼交加地站起身,曾經受過傷的右腿一個踉跄,差點摔在地上。他眼疾手快地撐住了一旁半個人高的小桌,這才堪堪站穩。
丢了這麽大一個醜,徐肅不由臉一紅——這些年在邊關那種苦寒地方,又四處流離四處征戰,他的傷腿養得不太好,不過平日裏小心些騎馬打仗都不成問題。只有像剛才這般失了心神的關鍵時刻,才會忘了自己的右腿有些跛。
不過轉瞬他又是大怒——他剛才快要摔倒的時候,公主竟然站在原地冷眼看着?徐肅不可置信地看着容婉玗,像看一個陌生人,心裏充滿了震驚與憤恨。
——他自小沒了父親,也知道一個婦人獨自養育兒子有多難,為了不讓公主為難,為了曾經兩個月的夫妻情分,他快要愁白了頭才想出這樣的兩全之策,寧願把一個父不詳的野種認成自己的親生兒子。作出了這天大的犧牲,而公主竟然說他罪大當誅?
徐肅心頭火起,雙眼被怒火燒得通紅,噼裏啪啦地踢倒了好幾張桌椅!
方筠瑤聽聞徐肅和公主回府後就趕來等在門外,守門的還是昨日的兩個小丫鬟和兩個大力嬷嬷,方筠瑤沒敢硬闖,只好在外面等着。可屋子裏久久聽不到人說話,她都要等得不耐煩了,這一陣巨大的聲響聽得她心驚膽戰。
兩個小丫鬟一時失神,就被方筠瑤鑽了空子。守着門的兩個大力嬷嬷倒是耳聰目明,抓着方筠瑤的肩膀輕輕一擰,這一下用了巧勁,不會真的傷到人,卻能疼得她兩手一時半會使不上勁。
方筠瑤疼得不敢掙紮了,咬了咬牙卻死命往地上躺,抱着個大肚子一下子坐到了地上。看兩個嬷嬷不敢用力了,她眼神得意,口裏卻凄厲地喊着:“夫君!夫君!你救救我!瑤兒肚子好疼啊!”
兩個大力嬷嬷聽她這麽一喊,趕緊松手丢開她,蹬蹬蹬幾步退得遠遠的,苦着臉不知道如何是好。若不是得了公主的命來守門,當即就想要逃得越遠越好。
——畢竟都是主子家的事,哪容得下自己這老仆攙和?萬一失手弄傷了人,把肚子裏那團弄掉了,那可就要命了。
方筠瑤凄厲的慘叫打斷了徐肅的震驚,他一瞬間回過神來,回府後就不知瑤兒去哪兒了,莫不是公主已經把瑤兒帶走,讓下人施以毒手?
徐肅霎那間驚出一身冷汗,他目眦欲裂地瞪了容婉玗一眼,惡狠狠地罵了句“毒婦”,就劈手推開屋門,大步往門外跑去。
“毒婦”容婉玗深吸一口氣,咽下了差點脫口而出的罵詞。她多年好修養,滿京城裏頭誰不誇她一句品性端淑?如今居然要為這兩個混賬破功了?
方筠瑤看徐肅出來了,一把抓住徐肅的手臂,叫得更是凄厲:“夫君,夫君你救我,夫君你救救我們的孩兒!”
她聲音嘶啞,表情驚懼,頗有種要不行了的感覺。手上使的力太大,把徐肅都抓得生疼。徐肅一把抱起方筠瑤就朝老夫人的院子那邊沖,口中的怒喝吓傻了一衆人:“都是死人嗎?傻站着做什麽?快叫杜太醫趙太醫過來啊!!!”
容婉玗在屋內站了一會兒,聽着院子裏嘈雜的聲音越來越遠,蔥白玉指扣得手心生疼,好一會兒才壓下心頭的氣怒,慢慢地牽出一個溫婉的笑。
兩位老嬷嬷生怕公主氣壞了自己,這時看她面上神情,知道公主已經緩過勁來了,稍稍放下了心。
守着門的小丫鬟也是吓得不輕,見公主領着人出來了,總算有了主心骨,這才壓下心慌問她:“公主……這太醫請還是不請?”。
容婉玗閑閑地撥了撥手指上的甲套,沖那小丫鬟和煦笑道:“請呀,怎麽不請?”
小丫頭終于不哆嗦了,抿抿唇又說:“可太醫,是陛下和娘娘派給公主,為您調養身子的呀!太醫都是給皇家人看病的呀……”
見小丫頭還是不怎麽明白的樣子,容婉玗一陣好笑,這才溫聲道:“快去請兩位太醫吧。”她望着徐肅走遠的方向涼涼笑道:“不然要是真的出了什麽事,本宮可就要擔上毒害徐家長孫的罪名了。”
前日裏徐老夫人被氣暈了,許久不犯的頭暈又鬧了起來。
昨兒個又跟公主不歡而散,她想了大半夜也就歇了心思。只是公主那話不怎麽好聽,老夫人這心氣一時還是不順,頭更暈得厲害。今天睡了大半天,總算是好些了。晚飯吃了點清淡的,戌時剛過就早早地睡下了。
睡意正好,就聽到偏院人來人往,吵吵嚷嚷的,吵得她這裏都能聽着響。
老夫人正想發作,趙姑姑就進來回話,面帶焦慮地說聽聞公主縱容奴才,把那狐媚子推得摔了一跤,那女人肚子的孩子怕是不好了。現在肅兒已經把人抱進了偏院。
老夫人乍一聽聞這事,一骨碌從床上翻身爬起來,把正打算扶她起身的趙姑姑吓了一跳。
徐老夫人先是一驚,思緒在腦海中飛快地轉了一圈,然後便是一喜。
畢竟公主和肅兒也算得上好事多磨,一個五年守寡沒有和離算是有情有義,一個大難而不死必有後福,眼看着兩人就要修成正果了,她們徐家這麽多年總算能在世家貴族中擡得起頭來了。
偏偏蹿出個方筠瑤來打岔!給肅兒和公主兩人之間添了許多矛盾不說,還在徐家和皇家的姻親之間橫插了一腳。要不是看她肚子裏懷着徐家的種,肅兒的态度又太強硬,徐老夫人都想親自出手把方筠瑤收拾了。
徐老夫人又是自責——怎麽自己先前愣是被這個還沒出生、指不定是男娃還是女娃的孩子迷了眼呢?還跟公主鬧了不愉快,真是太不應該了!萬一那狐媚子肚子不争氣又生下個丫頭,她們徐家又跟公主和皇家生了龃龉,那可是得不償失啊!
還是老天有眼,如今這狐媚子的孩子要是一沒了,沒了依仗,肅兒也沒法太護着她,随便打發到哪兒去不成,這下就皆大歡喜了。
至于孩子,嘿,肅兒都回來了,公主也年紀輕輕,有多少孩子不能生?何苦為了那兩個賤種與公主生了怨?
短短幾個眨眼的功夫,徐老夫人心裏就多個念頭轉了一圈。想明白這些,徐老夫人對眼下的事竟生出一點期待。只是可惜了那個沒睜眼看看這世界的孩子,徐老夫人拿着帕子拭了拭眼睛,把眼糊擦掉了,權當是為那個沒福氣的孩子掉了幾滴眼淚。
側着耳朵聽了一刻鐘,只能聽着好多人吵吵嚷嚷的,具體說的是什麽卻聽不清,老夫人實在靜不下心來,索性打算穿衣起身去看看情況。
——要是這一跤就摔沒了,正好也省得鬧心;
——要是那孩子命硬,偏生沒事,那她……要不要推一把?
徐老夫人糾結再三,心中有了成算,正打算過去看看情況的當口,就聽到杜趙兩位太醫被請過來了,就連公主也跟着過來了。老夫人深思片刻,覺得現在自己就不好插手了,只能甩了手,任憑他們幾個小輩折騰。
到了亥時,整個院子裏還是吵吵嚷嚷一團,方筠瑤躺在床上咿咿呀呀地叫喚了兩個時辰,她的兩歲女兒也跟着哭嚎,奶嬷嬷怎麽哄都沒有用。兩位太醫和幾個醫女都守在一旁。
其實要說實話,太醫身有官職還有些地位,幾個醫女的心裏卻都在打鼓——她們都是五年前公主出嫁的時候陛下賜給公主随嫁的醫女,可現在要給驸馬的外室看胎位,這事怎麽看都覺得詭異。
杜太醫摸着白胡子道:“依本官看來,這胎位并無不妥之處,趙太醫看着如何啊?”
宮裏的太醫腦袋都在褲腰帶上別着,“看不出來要你何用!”“治不好就提頭來見!”“她要死了誅你九族!”這一類的話聽多了,早就習慣了打太極。
并不說這些太醫自己沒有真才實學,而是習慣問問同行的意見,保證看診周到妥帖;就算病人真的治不好了,也能多拖一個人分擔責任,畢竟法不責衆嘛!
趙太醫臉上一副漫不經心的表情,語氣卻是端得正經,“脈相倒是平和,許是這天兒涼,身子有些不爽利?”
他看診約莫快三十年了,很多時候都不需要看,輕飄飄瞟一眼病人什麽病就八九不離十了。床上叫喚不停的這婦人面色紅潤,氣息有力,叫聲尖細卻綿長,一唱三嘆的嗓門兒很是不錯,叫喚了足足兩個時辰,卻沒有半分力竭的樣子;脈相有力,更看不出半點問題。
趙太醫百無聊賴地砸吧嘴——這婦人叫喚了兩個時辰都沒歇歇,體力可真好,不過這要落胎的情形卻裝得太差。
兩位太醫心裏是門兒清,不過這樣模棱兩可語焉不詳的說法更激怒了徐肅,他重重一拍桌案,怒道:“什麽妙手回春的國醫聖手,瑤兒叫得這般慘烈,你們難不成連安個胎都不會?”
兩位太醫臉一下子拉得老長——他們兩位自認當不起這妙手回春的名頭,不過這國醫聖手的名氣确實真的有。畢竟兩人一個是專為體弱病人和孕期婦人調養身子的食醫,一個是專看婦科和帶下病的疾醫。
食醫和帶下醫,學這兩類的大夫在太醫院真是少得可憐:食醫還偶爾有那麽幾個聰穎的女醫能幫着打個下手;可這帶下醫确實常被太醫院裏的同行鄙視。
所以杜趙兩位太醫确實很出名,可這名氣大卻不太好光明正大地說。
他倆當初是文宣帝親自指給公主,陪着公主入府的,一心只管照看公主。至于公主府以外的人,想請他倆看病的達官貴人數不勝數,想要請二人看診還要托關系走後門賠笑臉,自然會顧忌着兩人顏面;就算皇親貴胄來了,都得排隊等着公主的許可,公主準許了,他倆才能出府去給別人看病。
如今被徐肅這麽一罵,簡直就是當衆打臉。
兩人中的食醫杜太醫抽了抽胡子,僵着個臉,語氣卻恭恭敬敬地回道:“驸馬的意思老臣明白了,這就去開安胎藥的方子。”
走出門外的時候杜太醫卻轉頭朝着容婉玗撇了撇嘴,作出一副“驸馬太兇,下官無奈”的表情來。
一直看着兩位太醫動作的容婉玗無聲地憋着笑,讓他們下去開安胎藥了。
——不就是一碗安胎藥嘛,她公主府還是不缺這點藥錢的。她倒是想看看,這胎位好好的卻哼唧得像殺豬一樣的方筠瑤,到底還想做什麽?
容婉玗喝了兩壺茶,又換了一身常服,打了好幾個哈欠,托着腮幫子走神,想着這休書要怎麽寫。
徐肅這人本來就不怎麽精明,現在又正在犯混,回府後盡說混賬話。要不是他現在還頂着個驸馬的身份,她真想不顧身份地啐他一臉。
和離?他想得美!敢欺負自己和皓兒還想和離,一封休書都是便宜了他!正這麽天外神游着,就見藍色的一團撲到她懷裏,正在出神的容婉玗被撞得有些疼。低頭一看,卻是本來早該睡着的皓兒。
小魏公公跟在後面,哼哧哼哧跑得大汗淋漓,隔着老遠就苦着個老臉哭訴:“哎喲我的小主子,您等等奴才呀!”
他看公主神色清冷,還沒喘勻氣就趕緊回道:“回公主,府裏動靜太大,小少爺一直鬧着要見您,奴才實在是攔不住了呀!”
容婉玗揮揮手讓他退下,摸了摸懷中小包子的腦袋。她身上蒙了薄薄一層寒霜,凍得皓兒打了個響亮的噴嚏。
看看這情形,今兒晚上得鬧一宿了。
容婉玗正打算帶着皓兒回房,穿得厚厚實實的皓兒卻脫下了自己的小鬥篷,蓋到了娘親身上。這才仰着頭重新攬上容婉玗的脖頸,湊近她耳邊小小聲地問:“娘親,這是在做什麽呀?”
這是在做什麽?
容婉玗失笑,呵了呵冰涼的手,去給他整好衣領,眨眨眼睛溫軟回道:“娘親也不知道呀!”
人小鬼大的皓兒抽抽鼻子,皺着眉頭的樣子顯然對娘親的回答不太滿意。
方筠瑤咿咿呀呀的叫喚緊緊揪住了徐肅的心,不過對來這看熱鬧的皓兒來說,就是地道的催眠曲了。小半個時辰的功夫,他就打了好幾個哈欠,現在整個小小的身子都埋到了容婉玗懷裏。
看他眼皮兒都睜不開了,容婉玗把他抱緊了些,“皓兒困了嗎?那我們回去吧。”
整顆心都緊緊提着的徐肅一點都不覺得累,看方筠瑤喝下了安胎藥卻還是叫個不停,樂兒也在一旁跟着哭,只覺得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聽到這話回過頭冷冷瞪了容婉玗一眼,冷笑道:“公主要去哪?你放縱下人毒害瑤兒,如今瑤兒還躺在這裏生死不明,公主倒是心寬!”
徐肅用詞不當,“生死不明”的方筠瑤頓時噤了聲,糾結着“生死不明的自己到底應該繼續叫喚還是應該裝死”這個沉重的問題,糾結了一會還是繼續“哎呦哎呦”了——今日裝了這麽一出,好歹得把戲圓回去,不然露餡了可怎麽是好?
一旁看不懂的皓兒皺着個小鼻子,烏黑的大眼睛眨啊眨,看得有點呆。
容婉玗冷笑了兩聲,牽着皓兒的手扭頭就走,一旁守着的嬷嬷丫鬟都跟在了公主身後,根本沒顧忌驸馬的冷臉。
趙太醫面上扯了個笑,朝徐肅告了個罪:“下官無能,驸馬還是盡快去請這京城有生産經驗的婦人來看看吧。”沒等徐肅答應,就拍拍屁股扯着杜太醫的袖擺走了。守了一晚上的幾位醫女也呼啦啦地跟上了。
轉眼間,整個側院就只剩了老夫人身邊的幾個老奴,還有哼哼唧唧的方筠瑤了。
徐肅氣得咬牙切齒,兩只拳頭攥得格格作響。
待人都走了,方筠瑤叫得沒了力氣,終于沉沉地睡過去了。徐肅總算放下心,在塌上窩了一宿,打算明日就跟祖母說與公主和離的事。
善妒專橫、心思狠毒、淫♂亂不貞!這樣的女人若還是他的妻子,遲早會攪得他們徐家雞犬不寧!
這一宿,徐老夫人睡得一點也不踏實,做了一個短短的夢,居然夢到了二十多年前就過世了的徐老太爺。
老太爺比她大了十多歲,在世的時候覺得身為正室的老夫人刻板苛刻又無趣,對徐老夫人不冷不熱,反倒寵着個姨娘,夫妻之間委實沒多少情分。
所以這發夢能夢到徐老太爺,徐老夫人也覺得很是新奇。
夢裏的徐老夫人拉着老太爺,跟他說肅兒回來了,老徐家沒有絕了後,高興得不得了。可老太爺冷着個臉,指着她鼻頭罵。可是他卻好像失了聲一般,罵的是什麽,她一個字都聽不到。
徐老夫人不高興了,尋思着老太爺死了這麽多年,自己把這徐家上下打理的好好的,他不覺感激也就算了,居然還罵自己?
這一不高興,就把自己氣醒了。
醒了以後,老夫人回味了這個奇奇怪怪的夢,又一個人樂了一會兒。最近身子骨不爽利,連做個夢都是烏七八糟的。等這些糟心事了了,可要吃點養身的好好補補。
可徐老夫人不知道的是——她在這兒費盡心神想着萬全之策,努力想出既不要太拗了肅兒、又不能惹怒公主的法子,她的孫兒已經跟公主鬧到要休夫的地步了。
☆、心涼
老夫人面無表情地坐着,她多年養尊處優臉盤顯白,滿是皺紋的臉蒙在陰影處更顯得白慘慘的,十分滲人,幾個小丫頭都低了頭不敢再看。
她轉着佛珠挨個摩挲了幾遍,還是靜不下心來。點了燈備了筆墨準備抄幾篇佛經,天亮的時候正好燒給那孩子,算是盡了幾分心意。
打着瞌睡抄了小半篇,又聽下人激動地回話說:“太醫說孩子沒有大礙,孩子一定能保住!”
老夫人嘴一繃,三兩下把抄好的半篇佛經揉爛,擦了把臉又上床睡覺去了。
次日一早,徐老夫人剛吃過早飯,又眯眼歇了會兒,小梁氏就帶着兩個女兒來看她了。幾人一番寒暄,明裏暗裏捧着徐老夫人,聽得她好不開心。
正這個當口,就聽趙姑姑說肅兒派人來請她去前廳——怕是要請自己主持大局的吧!
徐老夫人趁梳妝整理的空當,面上得意地跟一旁的小梁氏念叨:“小輩們不懂事,這不還得請我去做主?”
小梁氏擠出一個笑,想了想也沒憋出什麽話來。
徐老夫人也沒顧上看她臉色,只盤算着呆會兒自己該怎麽決定。可她一定猜不到徐肅和公主根本不是等她去做主的。兩人對這事都已經有了定論,就等着知會她一聲,然後選擇和離或者休夫了。
正廳裏,徐老夫人和容婉玗在正首坐下,小梁夫人非要跟着來,她一個長輩,這時候也不好讓人坐在下首,趙姑姑只好在老夫人側邊加了一個小椅。
小梁夫人撇撇嘴,兀自把椅子往老夫人旁邊挪了挪,發出一陣“刺啦刺啦”的刺耳聲,把椅子緊緊貼着老夫人放好。這個位置讓她還算滿意,小梁夫人這才擺着長輩譜坐下了。
徐肅朝老夫人跪下,聲音冷沉堅定:“孫兒已與公主協商好和離的事,求祖母做主!”
徐老夫人正含着口茶,聽了這話被嗆得不輕,咳得聲嘶力竭的,趙姑姑趕緊給她拍背。徐老夫人差點以為是自己沒聽清,驚聲喝道:“肅兒你說什麽混賬話!”
方筠瑤眼裏含着一泡熱淚,朝着上首袅袅婷婷地跪下,護着肚子情真意切道:“我與夫君兩情相悅,還請公主成全!”
紀嬷嬷暗自啐了一口,這話真是沒得讓人惡心:當着公主的面,說與驸馬兩情相悅?前一句驸馬爺說要和離,下一句就敢說“求成全”!什麽東西!她和驸馬的事都在公主手裏頭捏着,居然敢說要讓公主騰位?
容婉玗冷眼看着,昨日談的時候徐肅明明大度得同意了“休夫”,今日就又改了口,這是在為那女人出氣?就因為方筠瑤昨晚裝作動了胎氣?
紀嬷嬷看公主一直不說話,臉色卻越來越不好看,生怕她憋着氣壞了自己身子,跟如嬷嬷對視了一眼,冷聲喝道:“給我堵了她的嘴!”
見公主沒有反對的意思,兩個大力嬷嬷毫不遲疑,上來就要扭住方筠瑤。
徐肅一腳踢開一個大力嬷嬷,妥妥帖帖地護着方筠瑤,眼神卻陰狠暴怒:“大膽刁奴,滾下去!”
被他踢倒的兩個老嬷嬷卧在地上,疼得哎喲哎喲直叫喚,場面一時混亂無比。
老夫人一驚,正糾結着自己要不要攔,畢竟肅兒是她的心肝,公主又不能得罪,為難得要命。正這當口,就聽方筠瑤啞着個嗓子哭叫:“公主,你不能這樣!老夫人,我肚子裏懷着的才是真的徐家孩兒啊!”
“瑤兒!”徐肅趕緊喝住她。
老夫人沒醒過神來,旁邊坐着嗑瓜子看戲的小梁夫人倒是眼神唰得一亮,表情又驚喜又好奇:“你這孩子,說得這話我們可不明白。你且好好說說,這話是什麽意思?”
方筠瑤感激地看她一眼,又畏畏縮縮地朝公主那裏看過去。看容婉玗神色極冷,後面的話不太敢說了。
小梁夫人心裏跟貓爪子撓一樣,看公主神色不對就愈發好奇了。當下拍着胸脯大聲道:“你盡管說,姨奶奶我在這裏,我看誰敢動你!”
徐老夫人皺了下眉頭,卻也沒在這要緊的關頭打斷。剛才這狐媚子的話,她也沒怎麽聽明白,“你要說什麽?”
方筠瑤咬了咬下唇,想要開口,徐肅知道方筠瑤想要說的是什麽,趕緊捂住她的嘴,可看到她面上凄楚的神色,又遲疑了下。
老夫人一看這兩人動作,就知此事定有隐情,一拍桌案怒喝道:“肅兒你讓她說!”
徐肅終于放了手,方筠瑤努力克制住心中的喜意不要表現得太明顯,面上作出一副鄭重神色,說道:“夫君曾與我說過,他與公主成親兩月,同房次數僅僅三次。何況公主那時候身子虛,連太醫都說不好有孕,需要調養一兩年。而正打夫君在戰場遇險後,公主就診出了喜脈……”
方筠瑤擡起臉,語氣焦慮,好像是真的在為徐家的子嗣擔憂:“老夫人恕我說句不敬的話,這時機也太湊巧了些。”
一室寂靜,落針可聞,每人的神色卻各有不同。
容婉玗低嗤一聲,覺得老夫人心眼雖多,卻又不是個傻子。她天天跟自己一個府住着,肯定不會信這種鬼話。不過她轉頭一看,卻發現老夫人正驚疑不定地看着她,顯然已經信了幾分。
她突然就愣住了。
徐肅一個大丈夫,乍一被人把房事大大咧咧地說出來,說得還是這樣丢臉的事,一時間心裏尴尬羞愧氣憤惱火統統湧上心頭。
——這事他确實是跟瑤兒提過幾句,讓她心裏有個譜,誰曾想瑤兒竟然毫不遮掩百無禁忌地說出來了?這種秘事怎麽能在人前說?讓他臉往哪兒擱?
徐肅心頭有些火氣,又覺得自己窩囊,千番思量間,只聽老夫人沉聲問道,“肅兒,你與祖母說說,她說的話可是真的?”
徐肅嘆口氣,面色凝重地點了點頭。
老夫人一下子失了所有氣力,癱在椅子上半天沒緩過勁來。
小梁氏也是瞠目結舌,我的個天,沒成想公主看着端莊知禮,竟然敢做這樣的事,真是夭壽唷!
哼哼,她早就說過了,公主金枝玉葉千金貴體,哪是他們這樣的人家尚得起的,這不出大事了吧?!
小梁氏斜斜睨了公主一眼,用帕子捂了鼻子,好像是看到了什麽污了眼的髒東西。她冷冷嘲諷道:“這叫個什麽事唷!我早就說過,這府裏內院的太監小厮太多,外院的侍衛也個個五大三粗的,誰知道哪個是污了心的?我跟女兒們平日都大不敢出房門,生怕被那些不長眼的沖撞。這事我不知道提過多少回了,可就是沒人聽。老姐姐您瞧瞧,果然出亂子了吧?!”
容婉玗面無表情地看向她,“梁夫人這話是什麽意思?”
她表情不怒不悲,語氣也平平淡淡的,可就是把小梁氏吓得打了個寒顫。小梁氏咽口唾沫,不敢再說話了。
聽了自己妹妹的話,老夫人腦子裏一下子閃過了這五年的所有的片段——公主天天窩在正院裏,也不常來請安,不知道在她自己院裏做什麽;公主府裏太監丫鬟侍衛小厮仆婦烏泱泱那麽多人,混進個外人不是輕而易舉?
老夫人腦中又是一閃:五年前聽聞肅兒戰死沙場的時候,她自己哭得肝腸寸斷,公主卻面無表情神色寡淡,除了那三日沒跟人說一句話抄了抄地藏經以外,再沒有顯露出十分傷心難過的模樣,反倒把一切後事打理得井井有條。
那時候老夫人覺得公主強裝堅強,心裏指不定藏了多少委屈,此時想來只覺得不妥——新婚兩月就守了寡,公主面上居然一點都不傷心?
所謂疑心生暗鬼,就算是再不合情理的猜測,多想兩遍也能像模像樣的。
徐老夫人是個內宅婦人,眼界不過一個府這麽大塊地。她本來也不是什麽心志堅定的人,何況方筠瑤這麽說,徐肅這麽說,小梁氏也這麽說,登時就信了大半;再看公主一句辯解也沒有,神情冷淡地盯着方筠瑤卻不說話,只沉默地坐着,更相信了兩分。
方筠瑤朝徐肅那裏看了一眼,又轉回臉來,出了個主意:“我與夫君的意思是,能不能讓小世子與夫君滴血認親,如此一來,才能讓人心安。”
老夫人繃着嘴角沒說話,卻忍不住扭頭看向公主。
容婉玗捏斷了一根指甲,心中冷笑,他徐肅要是安安分分地等着接休書,她還能給他留點臉面;可他和方筠瑤既然要把這種子虛烏有的懷疑扯到明面上來說,讓別人去懷疑皓兒的身份,她卻不能饒他們!
徐老夫人想了好一會兒,終于提起了半分氣力,整個人像一下子老了十歲,她聲音蒼老:“公主且回房歇着吧,此事待我想想。”
平日裏她都親切地叫容婉玗“我兒”“我兒”的,顯得極為親密;此時,竟然改口叫“公主”了?
容婉玗整顆心瞬間涼了個透:這種滑天下之稽,居然連老夫人也信了?她連問都不問自己一句就直接蓋棺定論了?
她忍不住閉了閉眼,他們這是要硬生生給她蓋上一個“生活糜爛”的戳兒,認定她□□不貞了?五年的真心相處,居然比不過外人兩句話?
整顆心沉入谷底,容婉玗深吸口氣,起身時竟然眼一黑,一個趔趄差點栽倒。整副心神都在她上頭的幾個丫鬟連忙扶好她。容婉玗撐着丫鬟的手,頭也沒回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