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27一萬年太遠只争朝夕
趙正很少回憶從前種種,退伍是一道分水嶺,手起刀落将他的人生割成兩半。
有時午夜夢回,清醒後,恍若隔世。
可姜一此刻的艱難抉擇和過去某刻的他重疊起來。
那是許多災難中的一場。他和兩個戰友坐在車裏,他們剛完成了任務,懷抱着歸家的心情開在的土路上。他們有說有笑,直到車輪壓到了地雷,整個車在瞬間被掀翻。高熱、撞擊,瞬間奪去他的意識。再醒來,從變形的車廂裏爬出來,他看見的是前一刻還面容生動的人僵硬了的身體,瞳孔擴散,正對着天空的方向,血四處流淌。
司機在側翻的時候被牢牢卡在裏面,也已斷了氣,唯一還剩下一個幸存的戰友,脖子被劃開一條極深的傷口。戰友自己捂着傷口,看向趙正的時候,咧開一個笑。趙正扯出布條幫他捂住,很快布條就被血浸透了。沒有止疼藥,他們在原地等待救援。
漫長的殘酷時光,風沙迷眼,帶走體表的溫熱。四下無人,天地一線蒼茫。
眼前的人親如兄弟,面容因痛苦扭曲,還要強裝希望。血從趙正的指縫裏沁出來,黏稠的觸感,趙正拿雙手去按,雙手盡紅。
趙正不能讓戰友睡着,他不停地找着話題,他按着戰友傷口的手早慢慢僵硬麻木。他們還開玩笑,說這可是倒了血黴,順利回去要買彩票。他們說,這些軟弱的敵人根本不堪一擊。他們說,家人還沒過上好日子,有很多事要做。
天漸漸黑下來,救援遲遲未到。再也沒有話題去粉飾死亡的陰影,沒有話題能分散戰友的痛苦。
天地靜谧,只有晚風吹動的聲音。沉默裏,戰友微弱的聲音響起。
“放手吧。我求你…太疼了。”
“不行,救援馬上就到。你再堅持一下。”
“到了也沒有用。”
“有用的!你別胡說八道!”
“我不怕死。”他抓住趙正的手,用盡最後的力氣,“告訴我老婆,遺書裏…遺書裏忘寫了,我走了,讓她自由點活。”
“你閉嘴!”
“你放手,是…幫我。幫我解脫…”
“我不會放手的!”
“不要…怕…今天是個…好日子。”
趙正合眼,從回憶裏脫離,低頭睜開眼,姜一的面容讓他回到當下。
他取走蓋在她臉上的毛巾,她一雙因掙紮而閃爍的眸子與他相對。
如果你沒有親手放棄過一個生命,不能明白這雙眼睛裏飽含的情緒。
“你已經知道,他沒有生存的希望了。”他的聲音平靜,手指摩挲她的臉龐,“放手,是正确的。”
“我做不到。”她搖頭,“我做不到。”
“忘掉你的痛苦,想他的痛。”他的眼裏有慈悲的嘆息。
姜一擡起手臂遮住自己的眼,她不能再與他對視,她的理智說他是對的,可她的心不願被他說服。她想逃,逃到一個不需要殘酷選擇的地方。
“姜一,把痛苦留給我們,讓她自由吧。”
窗外大雨磅礴,雨水沖刷着街道,淤泥塵埃順着雨流入下水道,城市濕漉漉一片。
姜一在這樣的天氣,度過了她的生日。濕氣凝結成水珠,順着她的眼角滑落。
趙正屈身,輕吻她的眼角。把痛苦留給我們,讓他們自由。
折損太多心力,酒精的副作用耗盡她最後的精力,她流着淚,精疲力盡地睡去。
他懷裏的她紅着鼻子,睫毛濡濕,蜷縮着孤獨無依,可她的手緊握成拳,似乎還準備着戰鬥。他用手掌裹住她的拳頭,堅硬的骨頭,柔軟的皮膚。
漫漫征途,他終于遇見她。
姜一從沉睡中醒來,天色昏暗,陰雨綿綿。看時鐘,其實過了九個小時,是正午時分。
她從客房的床上爬起來,打開房門,見到窗邊男人挺立的背影,他正在通話。
昨夜攝入的酒精讓她頭暈腦脹,而吐空了的胃此刻更是難受。她拖着步子,沒打擾他,去浴室沖澡。熱水細密地将她包裹,她的頭腦在疼痛中蘇醒,無比清晰。她清楚記得昨晚趙正和她說的每一句話,她想,她做了決定。
圍上浴巾,她将自己的頭發吹幹,打開浴室門,低頭見擺在地上的幹淨衣服。她拿進去,重新合上門換上。是趙正純色的棉質短袖上衣和居家褲,淡淡的洗衣液的香氣,舒适、清新。
她用手擦拭玻璃上的霧氣,從那一小塊清晰中審視自己。兩指點在唇角,向上推,鏡子裏的人有了笑容。
對,笑吧。笑着面對刺來的劍,笑着迎接溫柔的擁抱。
“去喝碗粥。”她從浴室出來,趙正指了指餐桌,他開着電腦,似乎在忙工作。
姜一依言做到餐桌邊,白米粥冒着熱氣,邊上有一盤炒青菜。姜一拿起勺子舀了一口,軟糯的、溫熱的。她胃口不好,還是盡量吃完了。起身,她拿着空碗進了廚房,打開水龍頭時,趙正聲音響起:“我來吧。”
姜一擋掉他伸出的手:“就一個碗。我這麽大一個人,這點事還不能做了嗎?”
趙正眉頭一動,收回了手。
姜一迅速地洗了碗,關水,擡眉瞅他:“在工作?”
她的聲音有些沙啞,表情卻生動許多。趙正搖頭:“見着你,就不想工作了。”
她挑起唇角,雙手勾住他脖子,踮起腳尖眼神緊緊凝視他:“你承受得住我嗎?”
趙正摟住她的腰,從容不迫地答:“你盡管試。”
她眯起眼,忽然偏頭,唇貼在他的頸側,牙齒微微張開,輕柔輾轉地吸吮擠壓。一會兒,她退開,手指滿意地揉了揉自己給他制造的印記。
“以牙還牙?”趙正捉住她的手。
姜一指了指自己脖子上的紅印:“眦睚必報。”
趙正擄她發頂,她垂頭,收起表情,片刻後再度擡起下颚,看向他:“今天…我要去醫院。”
醫院,主治醫生辦公室。
諸多文件,跑上跑下,最終在辦公室坐定,白紙黑字擺在姜一面前,筆握在手裏,千斤重。
趙正手搭在她肩上,慢慢握住,姜一腦中閃過許多畫面。
下雨天,外婆撐着小小的傘,她拉着外婆的手,為了不讓她淋到雨,外婆半邊的身子都濕透了,卻恍若未覺。
她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那天,外婆緊緊握着那張紙,布滿皺紋的臉光彩熠熠,淚水從深深的眼眶裏流出,久久沒能說出一句話。
外婆第一次來上海,邁出的步子都小心翼翼,她帶着外婆去商場,她怯怯地不敢進去,說怕弄髒了別人的地板。
種種記憶的碎片糅在一塊兒,成為她筆尖的墨,落到紙面上,久久不願滑動。
姜一咬着唇,手有些顫,她深吸一口氣,推動手中的筆。
行書的“姜一”二字,表明她放棄對外婆的治療。
呼吸器一旦撤下,就宣告着死神的徹底來臨。
跟在醫生和護士身後,看着他們撤走呼吸機。姜一緊緊握住外婆的手,這雙曾經牽着她往家走的手,這雙曾經保護着她的手,她死命地握着,仿佛最後的挽留。
心跳和血壓不斷下降,姜一閉上眼,她低聲說:“外婆,別怕,馬上就不痛了。”
“馬上你就能回家了。一一帶你回家。”她撫摸着外婆歲月風霜的面容,淚無聲滴落。
儀器的數據歸零,回到一切的原點。
平穩的直線,再也不起波折,這一生,就此結束。
姜一的手遲遲不願松開,趙正在她身後,她的背影單薄有倔強。
她起身,親吻外婆的額頭,然後抹去自己的眼淚,扭頭對護士說:“麻煩你了。”
白布緩緩蓋上,遮住至親的面容。姜一退開一步,讓護士帶走外婆。趙正扶住有些直不起腰的姜一,她轉身,将頭埋在他肩膀,不願再看。
沒有放聲大哭,姜一開具死亡證明,聯系殡葬公司的聲音都格外平靜。只有她微紅的眼眶和始終有些顫抖的手洩露着她內心的驚濤駭浪。
遺體火化預定在下周,姜一決定一切從簡,不大辦喪葬。一來,本就無親無故,二來,她同外婆都不信那一套。外婆以前常說,要對人好,活着的時候用功,死了,功夫做給誰看。
陰雨不斷,雨刮器有節奏地來回擺動。紅燈亮起,車緩緩停下。
姜一忽然開口:“趙正,你能不能告訴我,我的選擇是正确的。”
趙正凝視她,平緩又堅定地說:“你做了對的選擇。”
姜一笑,她不斷地點頭:“對,我做得對。”
回到趙正公寓,姜一失魂落魄,脫了鞋她走到沙發邊坐下,接着人躺下來蜷縮成一團。她的勇氣在那一瞬間全部用盡,她忽然沒有了主心骨,像被人抽走了心髒,內裏空蕩蕩的,不知接下去該怎麽辦…
趙正在她面前蹲下,梳理她散落在臉上的發。
“外婆死了。”她盯着他,眼睛瞬了兩瞬。
“你現在很難受,你覺得生活失去了最重要的東西。”他娓娓道來,“但你會好起來。你會重新找到生的意義。”
“你失去過嗎?”她問。
他唇抿成一道線,片刻,才張口:“失去過。很多。”
“怎麽才能接受失去和死亡?”
“知道失去的必然和死亡的不可避免。允許自己難過和消極。然後,站着,走着,活着。”
姜一将手掌貼着他的心髒,她感受到有力的平穩的跳動。
她第一次,如此想要得到這顆心,強大的,忠誠的,有故事的這顆心。